鄭巖
摘要:劉敦愿的學術研究以對中國早期美術和考古的探索用力最深。他從歐洲考古學興起和發展的歷程,特別是對于古典時期藝術品的搜集與研究的歷史,來討論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的關系。其目標是參照西方古典美術史的體系,利用豐富系統的田野考古材料,以先秦青銅藝術為中心,建立中國古典美術的框架。劉敦愿的工作是20世紀美術史學科建設總體工程的一部分,他與其他同時代學者的努力,使得中國美術史的史料基礎大大擴展,也拓寬了美術史研究的時間維度和藝術類型。劉敦愿在建設中國古典美術體系上的努力,具有開創之功。
關鍵詞:劉敦愿;中國早期美術研究;中國考古學;中國青銅藝術;美術史
劉敦愿(1918[XC正文數字-TIF;%100%100;Z-5;Y-5]1997)作古多年以后,歷史學家姜伯勤說:“劉敦愿先生有關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的研究,為中國藝術史學的建立,做出了奠基性的貢獻,其學術創見體現出一種博大的人文精神。”①但坦率地說,在其所處的時代,劉敦愿這個名字只在一個較小的圈子內為人所知,其學術成就很大程度上被“潮流”“風氣”“體制”“系統”所遮蔽。在他去世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的貢獻才逐步顯現出其深層的價值。
與許多高度“專業化”的學者不同,劉敦愿的學術研究覆蓋面極為廣博,他可以被看作一位考古學家或美術史家,但實際的研究領域除了古代美術考古、史前與商周考古等,還包括山東古國史、古代神話與民俗、中國古代農業和畜牧業史、中國科技史、古文獻等諸多方面,尤以對中國早期美術和考古的探索用力最深。本文重點討論他對中國早期美術研究的貢獻。
顧頡剛1945年寫作的《中國當代史學》之“美術史的研究”一節開篇說:
美術史的研究,方今正在萌芽之中。美術是一種專門的技術,非內行人,是無法深究它的歷史的,而中國美術家,新的一派所學的是西洋的美術,對于本國的美術史,研究起來,當然有相當的困難;而舊派的美術家,又往往缺乏歷史的觀念和方法,所以中國美術史方面研究的成績,并不十分豐富。
在20世紀上半葉,只有為數不多的歷史學家像顧頡剛這樣注意到美術史研究這個較為專門的領域。而他對于美術史的關注,也主要是著眼于通史寫作。與此同時,作為近代學科意義的美術史學正在中國成長。一批西方和日本學者寫作的中國美術史著作陸續譯為中文,中國的藝術家和學者也在這些著作的基礎上結合舊學修養,開始在民族國家的概念下重寫中國繪畫史。顧頡剛提到了潘天壽、俞劍華、鄭昶、滕固、童書業、陳師曾等人的繪畫史著述,也談到中國營造學社對于古代建筑的調查與研究。但是,誠如其言,對于整體的中國美術史研究而言,這些成績仍十分有限。在他看來,治美術史者應具備兩個條件:其一,須掌握足夠的本國歷史知識;其二,須具備現代史學的眼光。關于第一點,道理不言自明。熟悉顧氏學術思想的人,也不難明白他第二點所說的“歷史的觀念和方法”指的是不為傳統史學所束縛的新的學術理念。環顧當時的學界,顧頡剛深感同時具備這兩方面條件的人才十分稀缺。
在顧頡剛這部書寫作之前的一年,劉敦愿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畢業,開始了他的學術生涯。從劉敦愿的學習經歷和后來的研究來看,他是一位在很大程度上同時具備顧氏所舉的兩個條件的為數不多的學者。劉敦愿,字子舒,1918年6月24日生于湖北漢陽。其曾祖父劉傳瑩,字椒云,清道光十九年(1839)舉人,經學家,官至國子監學正,于《清史稿》有傳《清史稿》卷四八○《儒林·劉傳瑩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157頁。。其父劉人劭,字少淮,是一位鐵路職員,曾參加同盟會。在這樣一個家庭環境中,劉敦愿頗受新學影響。他幼時喜愛讀書、繪畫,曾就讀鄭州扶輪小學和扶輪中學。1939年,劉敦愿在昆明考入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西畫科該校在抗日期間由北平與杭州兩所藝專合并而成。,隨留法歸國的秦宣夫教授學習素描。受秦宣夫影響,劉敦愿開始從古代藝術的角度接觸到西方考古學知識。不久,他認識到自己的氣質與稟賦更適合學術研究,而不是做藝術家,便逐步將精力轉向學術。他最早的興趣集中在西方美術史,但戰時外來資料頗不易得,而當時國立藝專所在的四川巴縣(今屬重慶)可以見到漢代畫像磚等古代文物,他便轉向對中國美術史的學習。由國立藝專校區磐溪過嘉陵江,是中央大學所在的沙坪壩。期間,劉敦愿定期渡江旁聽中大丁山教授“商周史”等課程,頗得其嘉許。在丁山指導下,劉敦愿花大氣力埋頭研讀先秦文獻,為日后的學術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劉敦愿1944年從國立藝專畢業,曾在蒙文通任館長的四川省立圖書館工作,并在學術上得其引導。次年,劉敦愿又在遷于成都的齊魯大學旁聽考古學家吳金鼎講授“田野考古學”。吳金鼎早在1928年就于山東歷城龍山鎮城子崖(今屬章丘市)發現新石器時代的“黑陶文化”(今稱山東龍山文化、典型龍山文化或海岱龍山文化),參與了中國第一部田野考古報告《城子崖》的編寫。后跟隨對考古地層學有重要貢獻的英國埃及考古學家彼特里教授(William Flinders Petrie)參與巴勒斯坦的發掘工作,并獲倫敦大學博士學位。[JP2]吳金鼎的課程,可能是劉敦愿最早受到的考古學訓練。1947年,經丁山推薦,劉敦愿受聘于青島山東大學中文系,講授“歷史文選”等課程,同時協助丁山的研究。1953年5月,他從山大中文系轉入歷史系。同年8月,進入文化部社會文化事業管理局、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學聯合舉辦的第二期考古工作人員訓練班學習,參加了洛陽燒溝漢墓發掘。他還得到王獻唐、顧頡剛、徐中舒、沈從文和童書業等學者的提攜,在史學界、考古學界、美術界交游頗廣。
劉敦愿對于田野考古有著極大的熱情。1950[XC正文數字-TIF;%100%100;Z-5;Y-5]1960年代,他在山東日照、五蓮、即墨、臨沂、膠縣等地從事史前和商周遺址的調查。他根據一幅高鳳翰款博古圖的線索,找尋到膠縣三里河遺址劉敦愿:《根據一張古畫尋找到的龍山文化遺址——山東膠縣北三里河遺址調查小記》,《劉敦愿文集》,北京: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403[XC注文-TIF;%100%100;Z-8;Y-8]407頁。劉敦愿的部分文章,在收入其自選集《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時,標題有所調整,文字也有所修訂。以下所引其原文,只注明《劉敦愿文集》的版本信息,不再另外注出論文最初發表和轉載的版本信息。,在學界傳為美談。他對于日照兩城鎮玉坑的調查劉敦愿:《有關日照兩城鎮玉坑玉器的資料》,《劉敦愿文集》,第410[XC注文-TIF;%100%100;Z-8;Y-8]413頁。,以及所發表的兩城鎮龍山文化獸面紋玉錛(或稱圭)劉敦愿:《記兩城鎮遺址發現的兩件石器》,《劉敦愿文集》,第408[XC注文-TIF;%100%100;Z-8;Y-8]409頁。等,是研究同時期玉器十分關鍵的材料。同一時期,他還發表了多篇論山東龍山文化的文章,也是較早注意到大汶口文化陶器特征的學者,對建立山東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序列有著重要貢獻。
“文革”期間,劉敦愿家庭受到嚴重沖擊,被迫中斷學術工作,但他仍利用業余時間積累資料,為以后的研究工作做準備。經過劉敦愿等學者多年的努力,1972年春,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創建,他出任教研室主任,為開展教學工作篳路藍縷,殫精竭慮,先后組織和參與山東泗水尹家城、日照東海峪、臨淄齊故城等遺址的發掘。他親自承擔“商周考古”“美術考古”等課程,始終注重田野考古的教學和實踐,從不以個人長短來限定學生的發展,使得山大考古專業的教學與研究水平穩步提高。今天活躍于考古界的于海廣、白云翔、欒豐實、杜金鵬、方輝、許宏等,都是他指導的學生,倪志云、李清泉、畢斐等美術史學者在年輕時也受其親炙。
1980年代,劉敦愿的行政工作減少,研究進入高峰時段,發表了大量論文。1994年,其自選集《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經熱心的臺灣同行推薦,由臺北允晨文化有限公司出版。1997年1月15日,劉敦愿因肺心病搶救無效,逝世于濟南,享年79歲。2007年《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簡體字版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2012年由科學出版社出版的《劉敦愿文集》收錄論文115篇,可以反映其研究的總體面貌。他在晚年基本完成的古籍整理項目《齊乘校釋》,由其學生劉伯勤等補充完善,也在201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并在2018年出版了修訂本。劉敦愿論文的另外幾種選本,目前正在編輯中。
劉敦愿學術功底深厚,視野開闊,涉獵極廣,但其終生矢志不渝的是對以青銅藝術為核心的中國早期美術的研究。他的《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一文,初稿成于60年代初,經數易其稿,才在1986年發表于《文史哲》雜志。這是他唯一直接從理論角度闡述其學術理念的文章,盡管他私下曾說到對該文不甚滿意,但仍可作為探討其基本學術主張的入口。
該文所說的“考古學”,“指的是現代意義的考古學,即以田野考古學方法作為基礎的考古學”劉敦愿:《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劉敦愿文集》,第4頁。,而不是傳統的金石學或西方的銘刻學。劉敦愿對古代藝術的研究,不再局限于傳世品或零散出土的古代遺物,而是20世紀以來科學調查和發掘所得的考古材料。他指出:
現代考古學強調地下出土資料的完整性,把古代藝術品看作共存關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與其他的各種遺物互相印證,反對過去那種只重藝術品而舍棄一般遺物的錯誤做法。為此,必須把古代藝術品同產生它們的特定的社會土壤與歷史條件密切地結合起來,這樣,就為古代藝術的研究提供了客觀的科學基礎。劉敦愿:《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劉敦愿文集》,第8頁。
由于考古材料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歷史遺存的物質性原境,用好考古材料,可以使美術史的研究基礎得到根本性的更新。該文將“藝術”一詞界定在造型藝術的范圍,即通常所說的“美術”。他提到,美術包括“建筑、雕塑、繪畫與工藝美術”劉敦愿:《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劉敦愿文集》,第3頁。。這是20世紀初以后中國所接受的西方“美術”固有的分類。盡管這種分類方式只是在歐洲特定的歷史背景和現實條件下形成的,但在當時的確使得中國美術史的研究不再局限于原有的書畫史傳統,而擴展到更多的門類,也使得中國藝術與西方藝術具有了一種比較研究的平臺。“考古學”與“美術”這兩個概念,均是“新學”的組成部分,劉敦愿的學術道路,也就是在這種新的學科構架下展開的。
劉敦愿從歐洲考古學興起和發展的歷程,特別是對于古典時期藝術品的搜集與研究的歷史,來討論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的關系。這顯示出他多年的一個目標,即參照西方古典美術史的體系,利用豐富系統的田野考古材料,以先秦青銅藝術為中心,建立中國古典美術的框架。
劉敦愿的自選集題為《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其中“美術考古”一詞,源于郭沫若所譯德國學者米海里司(Adolf Michaelis)《美術考古一世紀》一書該書德文版初版于1906年,是綜述19世紀古典考古學發展史的早期著作之一。盡管這只是一本比較通俗的著作,但卻在中國產生了重要影響。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見鄭巖《論“美術考古學”一詞的由來》,《美術研究》2010年第1期,第16[XC注文-TIF;%100%100;Z-8;Y-8]25頁。。他早年學習油畫,深知古典美術是歐洲藝術最為重要的淵源。他逐字逐句反復研讀米氏的書,在考古學與美術史學兩個學科交流不足的情況下,“美術考古”(Kunstarchologie)一詞為身在考古界而又有志于美術史研究的劉敦愿提供了一個名正言順的術語;更重要的是,他從中為中國早期美術史的寫作,找到了西方古典美術這個參照系統。他還認真研讀過多種古典學著作,如希羅多德的《歷史》、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塔西托的《歷史》、溫克爾曼的《古代美術史》等,獲得了西方古典歷史的基礎知識。
劉敦愿早年在巴縣已接觸到漢代畫像磚、石的材料,而山東漢代畫像石的材料更為豐富。他雖有多篇文章論及山東漢代畫像的問題,但卻并未以此作為重點。劉敦愿還曾得到史學家童書業的信任,1956年前后,協助童氏修訂《唐宋繪畫談叢》一書童書業1957年3月12日在該書“著者說明”中對此有明確的說明,見童書業著,童教英編校:《童書業美術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67[XC注文-TIF;%100%100;Z-8;Y-8]374頁。,但他也沒有由此轉向對繪畫史的研究,而始終專注于中國青銅藝術。
宋代興起的金石學在商周青銅器研究方面成就斐然,如在定名、分類、銘文釋讀等方面都積累了豐厚的經驗,但其主要目標在于補助經學。近人將青銅器的研究納入史學和考古學的框架,但于其藝術價值,仍是最為薄弱的一環,也被研究者視為畏途。20世紀有大批學者和藝術家致力于開拓中國藝術的視野,如魯迅收集漢畫拓片,鄭振鐸收集古代版畫和陶俑,張大千等人調查敦煌,都有不同的貢獻。但像劉敦愿這樣全面利用考古材料,自覺而系統地研究青銅藝術者,卻為數不多。在當時的考古學界,他的努力常常為人所不解,甚至為少數同行譏笑。但他認為,如果不理解青銅器藝術,那么對后來中國藝術的研究就缺少了重要的基礎。他指出,商周青銅器多禮器與兵器,乃王室和貴族為“國之大事”而造,是當時物質和精神文化最集中的體現,青銅藝術“就世界范圍來說,它自成一格獨立的體系;就中國古代造型藝術來說,它曾居于壓倒的優勢,并給其他部門(如繪畫、雕刻與書法)種種影響”劉敦愿:《中國早期的雕刻藝術及其特點》,《劉敦愿文集》,第13頁。。因此,他從年輕時起,最大的目標便在于從青銅藝術中探尋中國藝術的根基。
商周青銅器奇偉詭譎,高古幽遠,意義曖昧難明。劉敦愿知難而進,所憑依的是扎實的傳統文獻功底和開闊的學術視野。他回憶丁山時曾說:“他教導我要老老實實地讀書,要‘讀書知之,而不要‘翻書知之。從先秦典籍讀起,一本一本地讀,一個字不落地讀,因為一個字就是一個問題,秦漢是一句話一個問題,魏晉以下一段一個問題,唐宋以下往往是一篇說明一個問題了。他諄諄教導,先秦典籍是重點所在,祖國傳統文化的源頭,也是為人處世的根本,一刻也不能忘。當然丁先生也不是教我走‘讀經的老路,根據他的治學經驗,讀書與資料工作之外,還要選擇幾種傳統與現代的科學,與古史研究有關的,依次一一專攻,多一門學問就多一把開門的鑰匙,這樣,學問也就能夠成其博大精深了。”劉敦愿:《〈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自序》,《劉敦愿文集》,第888頁。文獻與其他相關科學并重,這兩個方面的確是他后來治學最重要的基礎。
劉敦愿對青銅藝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逐一論述青銅器饕餮(獸面)、鴟鸮、鷹、虎、豕(豭)、牛、鹿、貘、雞、蟬等動物母題和勾連紋、圓渦紋等幾何紋樣的形式與意義。
學界關于青銅藝術母題和紋樣的研究,有兩條基本路徑,一部分學者重視形式分析,主要通過尋找紋樣變化的規律,建立其年代序列和風格譜系,但他們大多不涉及甚至有意回避紋樣的文化意義;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青銅器動物紋樣蘊含著深刻的宗教意義,在祭祀活動中有著特定的功能。前者重視對器物本體的研究,后者則注重與外部文化因素的聯系。劉敦愿不在形式和意義上單選一端,而兼顧了內外兩個方面,既以其美術史家獨有的目光,對器物形態和紋樣加以細致的觀察和分析,同時也認為大部分母題和紋樣蘊含著特定的宗教意義。
劉敦愿分析了多種獸面紋的共性與個性,指出:“中國古代鼎彝重器之上,獸面紋樣運用得如此普遍,不無可能也寓有神明的無處不在,臨鑒在上,主宰著人間禍福的含義,至少從藝術構思的角度來考慮,似乎是不妨作如是觀的。”劉敦愿:《青銅器裝飾因素與紋樣含義》,《劉敦愿文集》,第146[XC注文-TIF;%100%100;Z-8;Y-8]147頁。“這種程式化了的組合,既是一種裝飾方法,然而也不無可能寓有某種有待探明的深刻含義。因為它明明在顯示一之可以剖分為二,而合二又可以為一的,其中似有某種哲理存焉。……疑是企圖表現宇宙萬物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劉敦愿:《青銅器裝飾因素與紋樣含義》,《劉敦愿文集》,第147頁。,“中國古代哲學中的陰陽五行學說,研究的就是這種種相反相成的微妙關系與互相轉化。專門成學雖在戰國秦漢時期,估計在野蠻與文明之際的‘虞夏商周,也應有所萌芽,并在藝術上也有所表現,獸面紋樣的這種奇異組合關系是否便是,很值得考慮。”劉敦愿:《青銅器裝飾因素與紋樣含義》,《劉敦愿文集》,第147頁。他在努力發掘各種可能性的同時,又不妄下結論,指出:“古代藝術品的裝飾因素,往往相當濃厚,表現在青銅器上尤其如此,因此如何使之與內容區分開來,也為我們提出了難題,求之過深,不免‘望文生義,必然失之牽強附會;如果其中有些確乎是有所為而發,視而不見,不加重視,也難免遺憾。”劉敦愿:《青銅器裝飾因素與紋樣含義》,《劉敦愿文集》,第147[XC注文-TIF;%100%100;Z-8;Y-8]148頁。
劉敦愿重視圖像材料與傳統文獻的互證,同時,也注重對文獻有效性的審核。例如《呂氏春秋·先知覽》中對于“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的記載,金石學家援以命名商周青銅器上最常見的獸面紋。而劉敦愿注意到,此類紋樣許多是有身體的,只是隱而不彰,《呂氏春秋》的描述與實物所見不符。由于“文獻不足征”,劉敦愿提倡綜合運用各種材料,“交叉火網打目標”。他采用《隋書·東夷傳·流求國》“人間門戶上必安獸頭骨角”以避邪驅鬼的記載作為旁證,來論證獸面紋的含義劉敦愿:《饕餮(獸面)紋樣的起源與含義問題》,《劉敦愿文集》,第157頁。。表面看來,這條文獻與商和西周的距離比《呂氏春秋》更為遙遠,但是,其背后卻有視覺形式的分析作為基礎,也反映出他對于民族學材料的重視。又如,他利用商周文字來補充這一時期繪畫材料的不足,指出:“語言的譬喻與概括,寓有深意,然而由來久遠,估計古代青銅器裝飾藝術上有所體現,或不致有如一般想象之簡單。”劉敦愿:《青銅器裝飾因素與紋樣含義》,《劉敦愿文集》,第147頁。對于這個問題更詳細的討論,見劉敦愿:《商周時期的象形文字、紋樣與繪畫》,《劉敦愿文集》,第24[XC注文-TIF;%100%100;Z-8;Y-8]36頁。如此由文字與紋樣在形態上的相似性,推想到二者更深層的聯系,極具啟發性。在關于祭祀用豭的分析中,他重視母題與祭祀儀式的關系,又注意結合動物學知識。在關于勾連紋的討論中,他追溯了紋樣與編織技術的關系。他對民族學、神話學材料的利用,乃至晚期筆記中史料的采用,時時可見。
第二,在史前文化中追溯青銅藝術的淵源。
劉敦愿結合對山東地區的田野調查,撰寫了多篇文章討論史前藝術,并處處留意史前藝術與青銅藝術的聯系。他在1959年發表的《論(山東)龍山文化陶器的技術與藝術》一文劉敦愿:《論(山東)龍山文化陶器的技術與藝術》,《劉敦愿文集》,第115[XC注文-TIF;%100%100;Z-8;Y-8]131頁。,詳細論述陶器制作技術與器物形制、裝飾和色彩內在的關聯。他認為山東龍山文化“愛好單純的顏色是其特點”,各種顏色的陶器都是“有意識的制作”,其中外加白色陶衣的黃陶和紅陶鬶“大約是模仿白陶鬶,可能這種白色泥土難得,所以才這樣做的”。劉敦愿:《論(山東)龍山文化陶器的技術與藝術》,《劉敦愿文集》,第121頁。他還敏銳地注意到薄胎黑陶的缺點,即由于制作過于薄巧而易碎,違反了陶土的性能。這些看法在今天仍不失其價值。該文的討論還結合了對山東即墨縣西城匯村土法燒制黑陶調查的材料,可視為實驗考古學的先聲,也與時下相當新穎的“技術藝術史”不謀而合。
在《大汶口文化陶器與竹編藝術》一文中劉敦愿:《大汶口文化陶器與竹編藝術》,《劉敦愿文集》,第108[XC注文-TIF;%100%100;Z-8;Y-8]112頁。,技術的視角進一步得到發展。《論古代仿匏器皿及其藝術構思》貫穿了史前與青銅時代劉敦愿:《論古代仿匏器皿及其藝術構思》,《劉敦愿文集》,第72[XC注文-TIF;%100%100;Z-8;Y-8]79頁。,以現存器物倒推有機質器物大量使用的可能性。《試論中國青銅時代藝術中的東方史前文化因素》一文劉敦愿:《試論中國青銅時代藝術中的東方史前文化因素》,《劉敦愿文集》,第259[XC注文-TIF;%100%100;Z-8;Y-8]270頁。,則清晰地論述了山東史前文化對中原青銅藝術的貢獻。劉敦愿對于史前藝術的研究,并不局限于山東地區的材料,《論鸛魚石斧圖的藝術性及其他》劉敦愿:《論鸛魚石斧圖的藝術性及其他》,《劉敦愿文集》,第95[XC注文-TIF;%100%100;Z-8;Y-8]99頁。及《彩陶盆舞蹈紋樣研究》劉敦愿:《彩陶盆舞蹈紋樣研究》,《劉敦愿文集》,第100[XC注文-TIF;%100%100;Z-8;Y-8]107頁。等,將眼光擴展到整個黃河流域。
第三,通過對戰國畫像銅器和漢代藝術的研究,探求青銅藝術的轉變與影響。
劉敦愿系統收集了戰國時期帶有刻劃、鐫鑄和鑲嵌的繪畫性圖像的銅器資料,他將這類圖像看作青銅藝術向漢代轉變的重要一環,稱之為“畫像青銅器”。他先后分析了狩獵、采桑、舟戰、鳥蛇相斗、庭院植樹與養鶴等題材,解釋了這些圖像在繪畫語言上的特征,并對其中許多主題提出了新的解釋。在雕刻藝術方面,他獨具慧眼地發現了《周禮·考工記·梓人為筍虡》篇的理論價值,并結合《莊子·達生》篇“梓慶削木為鐻”和考古材料,對這篇重要文獻進行了詳細闡釋劉敦愿:《〈考工記·梓人為筍虡〉篇今譯及所見雕刻裝飾理論》,《劉敦愿文集》,第80[XC注文-TIF;%100%100;Z-8;Y-8]93頁。。他還對西漢湖南長沙馬王堆帛畫和棺畫[JP2]劉敦愿:[JP3]《馬王堆西漢帛畫中的若干神話問題》《論馬王堆一號漢墓黑地彩繪棺圖像》,《劉敦愿文集》,第321[XC注文-TIF;%100%100;Z-8;Y-8]331、332[XC注文-TIF;%100%100;Z-8;Y-8]343頁。[JP]、河北定縣122號西漢墓出土的金錯狩獵紋銅車飾劉敦愿:《西漢動物畫中的杰作——定縣金錯狩獵紋銅車飾畫像分析》,《劉敦愿文集》,第344[XC注文-TIF;%100%100;Z-8;Y-8]349頁。和多種漢代畫像磚石的題材進行了討論。這些研究,揭示出商周青銅藝術對后世的影響。
第四,在上述研究的基礎上,討論早期古典藝術的一般性問題。
從諸如《試論中國古代繪畫中的透視觀》劉敦愿:《試論中國古代繪畫中的透視觀》,《劉敦愿文集》,第48[XC注文-TIF;%100%100;Z-8;Y-8]56頁。、《試論青銅器的動物紋飾的對稱法則問題》劉敦愿:《試論青銅器的動物紋飾的對稱法則問題》,《劉敦愿文集》,第246[XC注文-TIF;%100%100;Z-8;Y-8]258頁。等文章,都可以看到劉敦愿從整體上重新思考中國早期美術史形式特征的嘗試。在《中國早期的雕刻藝術及其特點》一文中劉敦愿:《中國早期的雕刻藝術及其特點》,《劉敦愿文集》,第13[XC注文-TIF;%100%100;Z-8;Y-8]23頁。,他指出在佛教進入之前,中國像古代兩河流域、早期基督教、伊斯蘭教一樣,存在著對于偶像的禁忌,故以偶像為中心的雕刻藝術不夠發達。這篇文章已經涉及中國早期藝術最為關鍵的一個問題,由此發展下去,可以對早期中國美術自身的特征和發展邏輯獲得更為深入的認識。
由于青年時代接受過繪畫的訓練,劉敦愿對藝術語言有獨到的理解,對圖像有十分敏銳的洞察力,他長于視覺分析,往往能言他人之所未言,發他人之所未發。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他對山東龍山文化黑陶器竹節狀結構的討論。有研究者認為黑陶豆竹節狀的柄部可證明山東古代確曾有竹子存在。他審慎地提出商榷,認為“因為豆柄,還有某些其他器物(如陶杯之類),器表之作竹節形態,應是一種裝飾手法,是對那種層層平行的弦紋的一種靈活處理,未必就是截取竹節直接制作器物,然后陶器又進行了模仿。”劉敦愿:《大汶口文化陶器與竹編藝術》,《劉敦愿文集》,第109頁。他將陶器上輪制形成的細密弦紋與器表凸起箍節之間形式上的關聯,從制作技術等內部因素加以分析,注重藝術語言自身的規律,富有說服力。《中國古代繪畫藝術中的時間與運動》劉敦愿:《中國古代繪畫藝術中的時間與運動》,《劉敦愿文集》,第57[XC注文-TIF;%100%100;Z-8;Y-8]66頁等文章,時時處處有著精彩的洞見,皆是作品細讀絕好的案例。
劉敦愿在對中國古代藝術的討論中,常常以其他民族的材料為參照,例如他論及商代青銅器一首雙身的紋樣,即以古代希臘瓶繪中神化的動物和近代印第安人建筑物上的木雕作為比較劉敦愿:《青銅器裝飾因素與紋樣含義》,《劉敦愿文集》,第144頁。。這類的例子極多,既說明他對于外國美術史材料的嫻熟,也說明他試圖從文化比較的角度來理解中國藝術。在不同學科的交叉中,他的眼光是雙向的,既重視借助其他學科的知識,運用多重證據,從多種維度發掘青銅藝術的意義;又將青銅器的造型和紋樣看作史料,拓展出對于古代國族、神話、農業、畜牧業、環境等方面的討論,探討后世民俗、民間美術的淵源,視野極為開闊。
三
在人文科學的“圖像轉向”被學術界熱議,公眾對于博物館藝術展覽的熱情持續不減等背景下,美術史學科的發展正面臨著重要的歷史機遇。在這個時候,我們回望劉敦愿的學術研究,當然不難發現其價值之所在。但劉敦愿生前卻是一位寂寞的獨行者,其外部學術資源相當有限。分析總結其原因,對于相關學術史的研究也是必要的工作。
劉敦愿評論乃師丁山為學,是由小學入經學,再由經學入史學劉敦愿:《回憶丁山先生》,《劉敦愿文集》,第876頁。。從這種學科視角來看,劉敦愿則是從藝術實踐出發,進入歷史學和考古學,晚年主要精力再次回歸到美術史的研究上。這樣一種復雜的結構,不是通過科系劃分清晰的專業化教學建立的,而與他個人的理想、選擇、機緣密不可分。劉敦愿為人誠懇豁達,溫厚謙讓,不喜經營,不立門戶。他在研究中不趨熱點,不爭風頭。他有方閑章,文曰“寧為牛后”,可謂夫子自道。1950年代,山大歷史系人才濟濟,在諸如古史分期、農民戰爭等問題的研究中風生水起,各領風騷。[JP2]劉敦愿作為“小字輩”,幾乎完全遠離這些討論。盡管他早在1960年代初已居于龍山文化研究的前沿,但后來當學界興起關于文明起源等問題的熱烈討論時,他卻很少發聲。劉敦愿還在很大程度上保持著一位藝術家的性格與熱情,他興趣廣泛,不專一宗,除了美術史、考古學和歷史學的論述,他還撰寫了大量長短不一的文章,討論農業史、畜牧史、鳥獸草蟲,乃至神話、民俗、民間藝術等諸多方面。他長期以一種個人化的狀態,游弋于多個學科的邊緣和交叉點上。劉敦愿這種“不識時務”的天真,在壁壘森嚴的學術環境中,很大程度上成為他的“短板”。
劉敦愿本人自我認定為考古學者。作為山東大學考古專業的創建者,他作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使得該校的考古學教學與研究始終堅定不移地建立在田野工作的基礎之上。劉敦愿還曾擔任中國考古學會理事、山東考古學會副理事長等職。但他絕不是一名“考古匠”,他對田野考古學意義的認識,來自他對學術史深入的思考和廣博的學術視野。實際上,劉敦愿在世時,在考古學界并不占有顯赫的地位,“主流”考古學界將其視作“異類”者不乏其人。他在考古界重要雜志上發表的文章,多限于調查報告,即局限于材料本身,而反映其學術觀點和思想的大量論文,不得不輾轉發表在各種不同性質的刊物和文集中。即使專門研究青銅器的論著,在關于學術史的陳述中,也多是一帶而過,不能充分看到其研究的價值。這當然與他的性格、機遇不無關系,但更深層的原因是受制于學科之間的壁壘和學科的發展階段。
20世紀的中國考古學,成就斐然,世界矚目,但同時也家法森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下屬的考古組自殷墟發掘伊始,即建立了一套機構化、制度化的工作機制。這種傳統,一直發展為新中國成立后長期存在的各級別考古研究院所。這些行之有效學術機構和制度是中國田野考古學最主要的力量,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但客觀上也使得其他研究傳統和范式邊緣化。
歷史語言研究所建立之初,即秉承傅斯年“中國蘭克學派”的道路,以“動手動腳找材料”為主要手段,以“實證”為唯一標準。傅斯年之所以選擇這種19世紀末的史學主張,目的在于繼“疑古”風潮之后,更新中國史學的材料基礎,從文化上重新建立國民的信心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見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王曉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特別是第128[XC注文-TIF;%100%100;Z-8;Y-8]139頁。。但中國考古學者很少注意到,20世紀初,蘭克學派在西方即受到許多批評。人們也很少知道,傅斯年晚年已在反思自己的主張,“對獲得客觀性知識可能性的樂觀發生了巨大變化”王汎森:《傅斯年——中國近代歷史與政治中的個體生命》,第224頁。。田野考古材料的迅速增長,為中國考古學贏得了國際性的榮譽,大批考古工作者信心滿滿,但另一方面,也使得其中的許多人極少關注其他相關學科的發展變化。在闡釋層面,宏大敘事的話語體系和粗糙的科學主義傾向至今仍時有所見。
劉敦愿年輕時沒有機會參與系統的田野發掘和集體性研究項目,只能以個人之力,從事相關的田野調查。到山大考古專業創建時,他已不算年輕,無力從頭做起。他在田野考古訓練上缺少師承,技術方面始終難以稱得上專家,無論是地層學、類型學,還是后來主導性的“區系類型”研究,他都缺少足夠的發言權。他雖然很早就熟讀蒙特留斯(Oscar Montelius)的《先史考古學方法論》,但卻很少在研究中遵從類型學的寫作范式,而活躍的藝術因素也的確不是僅靠類型學就能捕捉到的,還必須立足于更為寬厚的學術基礎,尋求更加精微、多樣的表述。隨著考古教學與研究的日益專業化和單一化,許多考古學同行并不習慣劉敦愿旁征博引、文思縱橫的行文。
劉敦愿指出:“從歐洲近代考古學的發展與古代藝術研究的關系來看,二者互相促進,互為因果。”為說明這一點,他特別舉出郭沫若對米海里司《美術考古一世紀》的翻譯為例證,指出郭氏需要必備的考古學知識時,“不是譯讀一本考古學通論,而是這本關于古代藝術研究的專著,并且認為獲益匪淺,這個問題不是很值得我們深思嗎?”劉敦愿:《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劉敦愿文集》,第7頁。他認為,在歐洲,古典藝術品的搜集與研究,曾是現代考古學的先驅,而古代藝術研究在更高的基礎上,是可以重新作用于考古學的。如他提到很多圖像材料可以補充實物材料之不足,對于復原古代社會有著重要意義;他還呼吁考古學家加強藝術修養,“大體通曉藝術各部門的一些特點與發展規律”劉敦愿:《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劉敦愿文集》,第11頁。。可惜的是,對于考古學而言,這種呼聲的傳播,實在太微弱了。
另一方面,美術史作為一個人文學科,在20世紀不像考古學那樣有著迅猛的發展,而長期呈現為一種“學科史”。值得注意的是,劉敦愿在《考古學與古代藝術研究》一文中,幾乎不使用“美術史”一詞。盡管他的許多研究在今天來看毫無疑問屬于美術史的范疇,但他的研究仍與當時主要活躍在各美術院校的美術史有著極不相同的面貌,而“過早地”呈現為一種歷史學的特征。當時的美術史研究仍與美學、美術批評界限不明,強調與藝術創作的互動,對古代美術的研究以卷軸畫為主流,少量學者涉及宗教美術,于更早的青銅時代和石器時代,則很少有人問津,因此,當時美術史界的學者多將劉敦愿看作一位考古學家。
劉敦愿數十年堅守研究古代美術的理想,他可以說是一位“錯時”的美術史家。如果我們僅僅囿于考古學的視野,是難以全面理解他在古代美術研究方面的貢獻的。劉敦愿的工作可以看作20世紀美術史學科建設總體工程的一部分,他與其他同時代學者的努力,使得中國美術史的史料基礎大大擴展,也拓寬了美術史研究的時間維度和藝術類型。劉敦愿在建設中國古典美術體系上的努力,具有開創之功。
毋庸諱言,劉敦愿在學術上的局限也是明顯的。例如,如何更加系統地利用考古學材料,將考古學所建立的時空框架與美術史的問題進行更有機的對接,是他已經注意到,卻未及充分展開的課題。又如,由于難以及時了解國外美術史研究的基本情況,他所使用的美術史研究概念和框架相對陳舊,也未及充分結合中國材料,對于外來的學術工具進行自覺的批判性研究,但是,這與其說是他個人的遺憾,倒不如說是整個學界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時至今日,中國學術界對于早期中國美術史的研究仍較為薄弱。漢代以下中古美術的研究近年來有顯著的發展,但先秦與史前美術史的研究,仍投入力量不足,中國古典時代的美術整體面貌仍不夠清晰,這與日益豐富的考古材料極不相稱。而美術史的概念、問題、理論、方法、框架都需要結合中國的材料進一步討論和發展。在這樣的情況下,劉敦愿的學術遺產就值得我們特別加以重視。
[責任編輯孫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