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月光吟

趙大海

我是唯物主義者，因此我更關心存在，喜歡拆分和挖掘。

張若虛！老前輩，感謝您，將這么名貴的月光，用一首詩惠存。

我一路挖掘——

李白的月光太窄太薄，蘇軾的月光凋零得太快、太痛，李清照的月光太潮濕和暗淡……

千年以前，那條大運河就是為你開鑿的。

江樓鐘鼓、月上東山、風回曲水、水深云際、江天一色、欸乃歸舟……

那晚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你鋪陳的，你不屬于宮廷也不屬于朝野，不屬于梅蘭竹菊也不屬于酒肉絲竹，更不屬于抒情和經濟。

你是整個瓜州的，是整個唐朝的，是歷史的也是現在的和未來的。

一枚月亮已經雄踞唐代詩歌的頂峰，蟋蟀在草根被喚醒，江水被激活。

飛霜玲瓏剔透，從花樹到原野，從明月樓到渺渺天宇，這帝王的月光，被你看見的江水有福了。

明月樓、沙灘、梳妝鏡臺和一個游子有福了，你眼里一切都起伏著、關聯著、和諧運轉，相互愛著，你一下子就看透了了世間的秩序和隱秘。

一枚月亮多少年的修煉，才能如曇花一般在張若虛的筆下盛開這么一次？

這民間的月光，選擇長江和運河的交匯處，掃視商賈云集、歌舞升平。

作為千年后一個所謂的騷客，能享受它輕輕的一克拉，詩歌的魂靈便會飛升。只要它一瞥，花仙子便會裊裊曼舞，作為一個小鎮，只要被它照看一眼就會千古流芳。

那一夜的月光到底有多么遼闊？整個唐朝沒有蓋住。

千年以來它已經成為瓜州歷史的寶藏，而什么樣的胸膛才能盛下那晚所有的月光？

我鋪開紙張，鋪開千年古鎮，企圖通過那一夜的江水、花樹、搗衣聲、明月樓、琵琶曲尋覓線索，今天的江水已經不是當年的江水。

整個瓜州是一面鏡子。找不到一絲裂縫。

月亮沒說話但那片花林在說，花林沒說話但悠悠江水在說，悠悠江水沒說話但那一片白云在說，白云沒說話但青楓浦在說，青楓浦沒說話但玉戶卷簾在說，玉戶卷簾沒說話但妝鏡臺在說……

那晚——有更多的隱秘參與了月光的形成。

一塊鉆石在唐朝發光。我一筆筆向下挖掘，看、聽、聞，一再品和觸摸，大小、形狀、色澤和質地，酒杯里的月光都不是當初的味道。

一葉扁舟在千年后的江水里打轉，今晚的花草和飛霜不說話。

大地如此之深，深過華林、霧靄和江水，深過搗衣聲，深過魚龍，深過戶簾后一聲幽怨。

碣石、瀟湘，有一條路，是射線。未歸的人啊！那一夜，月光是定量的，花朵是有數的，江水也僅僅是有尺度的，春天也是小范圍的。

這些，也許就是為某一個關鍵的人物量身定做。

整個春天被一層層運走，剩下的一半還為一個人留著。是誰盡量躲在簾后，照別人少一些，就會照你多一些。

今晚的月亮是你贈與我的一劑中藥嗎？在杯子里散發氤氳。多年來，我獨倚欄桿撕碎多少詩稿？捂住心口窩的一塊頑疾，一再仰首，灌下。

有一些鴻雁和冷經過我的嗓子和五臟六腑。

那逐漸缺下來的月亮，是今晚的開關，我一按再一按，多長的電線才能從唐朝運輸來那一夜，張若虛的月光。

相對于古人我的月亮都是紙上的，是輕的、劣質的、廉價的。我沒有太多的可以揮霍。而對你，我必須一克拉一克拉地分配，就像用一小瓢水來引誘更多的水。

逝者如斯夫！江水繼續闊大、浩淼、無限，張若虛不說話，瓜州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