嶗 山

嶗山是造物主專為青島精心設計的。

多少年前，這里是海天一色的蔚藍，青島是這蔚藍邊上的一塊淺灘。猛然間海底山巖如日月涌起，涌出好一派雄偉壯觀。

直接從海底鉆出，論起來海拔最劃算，早有一句話：“泰山云雖高，不如東海嶗。”那是2000年前《齊記》中的稱贊。

記不清是第幾次順著海的聲波，探尋它的奇偉。

大海是古老的，就像一片地老天荒的沃土。而它又是年輕的，每一天的波瀾都是萬里奔涌而來。

海鷗的嬉戲與追逐，讓這片海與這片山頓時活躍。它們是嶗山的一部分，是大海的一部分。

它們永遠是一曲自由歡快的音符。

海上一抹紅霞，沾了水樣地湮散開來。

天空仿若海的倒影，一層層的云的浪痕。

浪痕濃烈處，猛然間射出一道金黃的追光。

開始它不是向下射，而是直接射向了高處的云團。

幾只大雁不聲不響地穿越這金黃，它們不告訴你去哪里。

遠遠地看嶗山，就像一堆堆砌的凝固的浪。

船在向嶗山靠近，越近波浪越大，覺得那水在翻涌，下一波就會將船淹沒。

只是一種幻象，什么都沒有發生。

隨著波浪送過來的，是山的岬角、巖礁、灘灣的奇觀。

看到層巒疊嶂的山石林，看到壁立千仞下的深澗幽谷，看到斜立崖頭的勁松，看到緩坡里錯落有致的屋舍。

鏡頭拉近拉遠。一疊疊的山，是一簇簇的秀眉亮閃。

若在高空看嶗山，許就是一片迷人的海上蓮花。

下船坐纜車，巨樹和巨石從腳下掠過，時光飛馳，心慌意亂。

目光往遠處放去，發現嶗山不同于別處的山，像是每天都享受鐘點工待遇，每塊山石都那般光潔、干凈。而形狀各異的石頭，多么嬌憨可愛，有的像一群綿羊，有的像一群獼猴，有的像一只小象，有的像一頭雄獅。它們極不安分地跳躍、騰挪，更有一些直起身來眺望大海。每個身上都似藏滿傳說與神話。

山頂的風澀澀潮潮，時刻帶來海的問候。

風是具象的，它掛在樹枝上，掛在石棱上嗚嗚地唱。風又是抽象的，它帶著思緒一起飛，帶著夢幻一起飛，飛得不知所蹤。

嶗山是一座道教通體浸染的山。

嶗山的懷抱修座廟宇，面對疊映的碧海青山、變幻的云光紫氣，讓心靈在這里安榻，讓煩囂在這里沉靜，讓迷茫在這里清醒。

層層疊疊的，竟然有著一百五十多間殿宇，每個院落都有獨立的圍墻、單開的山門。北宋初年的太清宮，是為清凈之界的神仙天堂。

兒時看《嶗山道士》，覺得嶗山上的人都很神奇，他們可以在壁上賞月，可以邀嫦娥與舞，而且深藏仙術，最小的仙術竟能穿墻而過。

于是有去學仙道的異想，去了一定耐得住寂寞，不怕天天上山打柴。

那個時候，嶗山就已經被嫦娥唱成仙山。

蒲松齡住過的關岳祠，一株山茶，世界少見。還有一株牡丹，高及屋檐。蒲松齡與牡丹、山茶相對，孕育出女子與書生相戀的奇聞。

目光越過高松之顛，我看到一束異樣的陽光，罩在三十六米高的老子身上。

在道長眼里，那一定是御風鵬飛的先賢。

我們隨著道長的腳步，一級級向深處走去。

唐代的榆樹，宋代的銀杏，清代的石榴。還有黃楊、蜀檜、鹽膚木、紫薇、九月黃，還有竹子，那么多的翠竹，傲然其間。

那些草木，都作為了嶗山的點綴，或者說升華了嶗山的神秘與優雅。

九

再深里去，竟然聽到一陣悠揚的曲調，似天界的梵音。

一個窗子一個窗子尋找那個美妙。

窗子太高，無法望到室內，也無法望到吹簫人的神態。只聽竹管的聲音水樣躍動。

后來到了嶗山的北九水，感覺又聽到了這竹管的脆亮。

真是將九水化入一種神思。

一座山如果沒有水，絕對缺少一味情趣。

嶗山不僅有水，而且這水還是那么地明漪迂回、滋潤纏繞，纏繞成繁復多彩的九曲浪漫。

初開始聽到“九水”，會讓人想成“九妹”：“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你好像春天的一幅畫，畫中是遍山的紅桃花。”

當你接近嶗山的北九水，你就知道，這如何不是在唱九妹？

九水實際上是一水，一水的九種姿態，一水的九種表情。

深入九水之中，腳步步步遲疑，驚嘆嘆嘆不息。

這如女子的水，怎么會這么細致，這么柔亮，這么優雅，這么深邃。

水在這里太不在意自己，她不知道掩飾、收斂，不知道含蓄、躲閃。她就是那么奔放灑脫、完全自然融合。

九水的天然也與生活有關。

路邊老舊的石磨，還有模有樣地擺在那里。黛眉樣細瘦的葉子掉落上去，被新雨一沖，沖成一幅現代工藝。

濕潤的氣息里有一種植物，汲取山中泉水，浸潤海霧紫氣，生就了色澤翠綠、香清味醇的氣質，那是嶗山茶。

沿著九水，能看到許多的房屋，一代代的人，在這里生長。他們得嶗山的氣韻，享嶗山的風水。

前面一個女孩，抬頭低頭的。風鼓舞她黑色的裙衫，若水邊翻飛的黑蝶羽翅。

女孩在對著水畫畫，不，她對著一座山，那山在她的畫布上雄偉起伏，山峽的水卻在她腳邊一直流向很遠。

那是一個很靜的女孩，即使是偶爾撩一下頭發的動作也是很靜。畫畫的女孩都是這么靜的，尤其是水邊的女孩，尤其是山前的女孩。

還有一位老者，也在畫畫，一支煙永遠拿在手上，另一只手不停地在油彩和畫布間迂回。那支煙快燃滅的時候，他的手會從身上再抽出一支，借助他的嘴重新燃上。

他的嘴周圍都是胡子，像山峽中隨意蔓延的野藤。他在畫這條水，水被他渲染得更加精靈潺動。

走了很遠，想起兩個人的畫意，女人和男人的視角和專注，竟然是有性別的。

潮音瀑是北九水樂章的高潮部分。

如果從里往外說，也是起始部分。

這個起始可謂震動人心。這里峭壁環繞，只有東南裂開一道縫隙，一股瀑水銀花瀉下，直瀉得盤空舞雪，山谷轟鳴。

北九水就此開篇。

嶗山的風透著仙氣，嶗山的水透著靈氣，嶗山的美是每一個人的感覺。

秦皇漢武都來過嶗山，更多的帝王錯過了良機。

現在到嶗山來的，每個人都做了一回帝王。既有眼福，又有口福，還有心福。過去說嶗山這地方大欠不欠，大亂不亂，所以千難萬難不離嶗山。

遠遠地望著不舍的嶗山。嶗山以另一種姿勢向藍天出發，那不是泰山沉穩于大地的姿勢，也不是昆侖托雪于高原的姿勢。

嶗山的一切非凡皆是因為海，沒有哪一座海拔超千米的高山能像嶗山一樣，與海相依相偎，互冷互暖。

簡 介

王劍冰，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自1979年始，在《詩刊》《人民文學》《當代》《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花城》《鐘山》等報刊發表數百萬字作品，出版作品集42部。原《散文選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