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珠穆沁的憂郁（二章）

王楚

群雀齊心，擊敗馬鹿。

——烏珠穆沁民諺

我無法形容這樣的面容，在太陽下，陰影合理地避開半張臉，留下一動不動的另半張;額頭像無數枯死的河流，壓住兩條寬厚的眉毛;眼袋的內側凹陷，如同鼻翼上緣生出的翅膀，隨時準備飛走;嘴巴自然而然地向內收緊，看起來他不準備說話，他一句話都不想說。

兩只能夠看透烏珠穆沁全部的眼睛，鑲嵌在這樣的臉上。

我不敢看他，甚至有些害怕，任何秘密都不能躲過他的觀察。我進退兩難，既想得到智者的教誨，又不愿暴露不堪的過去。我放下帶來的禮物，戰戰兢兢地坐在太陽石上，想到還沒徐徐展開的后半生，努力抬起了頭。

馬群從我身后經過的時候，我想我已經呆得夠久了，一場沉默與沉默的角力，使我疲憊。此刻的草原，正如一張巨大的綠色面具緩緩升起，我合上書，生活再難使我目瞪口呆。

藝術家把一群白馬畫在了巨大的布上，馬的臀部有著象征歸屬者的日月標記，日是一個小圓，被修長的月牙從一側包圍。馬的形態各異，身上正確地呈現出光的明暗，在畫的上方，太陽的位置是上午九點，不冷不熱。

白馬是失去了翅膀的神，委屈地來到人間已經千年，好心的藝術家把他們收留，并且要畫下他們失落的樣子。大概是四五十匹或者更多，畫布滿滿的都是白馬，白馬互相擠了擠，不分緣由地靠在一起。

藝術家開始為白馬畫眼睛，這個工程太浩大了，占用了超過三分之二的時間，每一匹馬的眼睛里，都藏著目力所及之處的全部影像，一只接著一只，直到全部完成。

繪畫完成的當天，所有白馬在畫布上復活，時而伴有抽泣與交談的聲音，他們變換著姿勢，碰撞著最貼近自己的同類，伸展起了四肢。

誰也想不到，其中一匹悲傷的白馬竟從畫布上躍起，寬闊的后背血淋淋地生出兩只翅膀，翅膀越扇越快，帶著白馬沖破畫布飛上了天空，在藝術家驚愕的目光里，慢慢變成了一朵自由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