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麗花
那年我十八歲,被分配到一所鄉完小教書。當時地區師范學校每年有中師畢業生三百多名,這些學生絕大多數都是來自大山的兒女,畢業后大部分都將回到大山,我正是這三百多名中師生中的一員。
星期天下午,我在路邊搭車。忽聽得一聲喇叭響,只見公路上一陣黃土起,一輛嶄新的天藍色東風牌汽車駛來,停在我面前。車門打開,一個矯健的身影跳下來,“嘭”,車門一關,來人轉過臉:高個,分頭,黑發稍長略卷,一套合身的咖啡色西裝,他用手撫了撫腰間鼓鼓的黑色皮夾,上有亮閃閃的幾顆按扣。
他微微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半瞇著一只眼睛朝我看著,說:“小和老師回學校不?我剛好拉了一車木料回來,順路一起走吧?!碑數卮笕送尥薅冀兴⒏唬业綄W校報到那天見到過他,校長告訴我,他是江邊首個擁有私家東風汽車的人,也是鄉里唯一的“萬元戶”,是設立我們那所完小的倡議者、建校的包工頭、贊助人。因鄉里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來建學校,部分款項由他先墊著,學校里那六十套嶄新的課桌也是此人贊助的,遠處老師的接送也由他負責,當然,這些都是義務勞動。
在木材開放的年代,金沙江沿岸老君山一線,一些有本事的人,向銀行貸款,辦木材加工廠,買了東風牌汽車,做木材生意。他們向村民收購木材,再拉到大理下關或本地紙廠賣掉,賺取差價和運費,很是賺錢,不到一兩年,這些人的腰里錢包便鼓脹起來。
一段砂石路過后,接著便是一段彈石路。轉過一個大彎,過了沖江河上的來遠橋,只見眼前孤峰兀立,此山位于石鼓西面,叫西壁山,又叫禹王山,高且陡。
阿富看了我一眼,說:“這座山有個傳說故事,我講給你聽?”
我撲哧一笑:“老掉牙齒的故事,三歲娃娃都會講!”
阿富雖然尷尬地“嘿嘿”笑,但還是講道:“很久以前,大禹治水到了這里,看見在洪水中隱隱約約有一個小島,便停船上島休息,因為此前他已經七天七夜不眠不休,這會一上島便睡著了。等他醒來時,洪水已經退到半山腰,這時他的伙伴劃著船前來找他,大禹趕緊下山,人們在山上留下了水位記號。山上還有因為洪水退下后,大禹遺留下的船和槳……可是至今,誰也沒有爬到過山頂。從遠處看去,西壁山上像船的物體究竟是什么,誰都不知。卻隱約可見半山腰崖壁上有幾處白色印記。
“人們都說,因為有禹王的足跡留下,所以這是塊風水寶地,人才輩出,江邊有周蘭坪、周霖、周杲、周冠南、李寒谷、范義田等好多好多名人??晌矣X得,那些人離我遠得很,我們鳳凰山至今還沒有出過一個高中生,更別說大學生了!我讀到初中,已經算是我們村的大識字人了。我們小時候讀書,得背著一星期的口糧,要翻好幾座山才到學校,一邊讀書,一邊還得自己做飯。下雨天,柴禾潮濕,老半天燒不燃,飯還沒熟,上課鈴就響了,臉上、手上的煙灰都來不及洗,就跑去教室了。
“以前條件艱苦,外地老師都不愿意來我們山上教書。所以,我從小就想,等我有了錢,一定要把學校修在四平八穩的寬綽地方,買嶄新的課桌,讓娃娃些好好讀書。只要外地老師肯來我們這兒,有什么困難,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幫。小和老師,我們山上沒什么別的好東西,只是有木頭,如果你家要建房子,標準的木料,上七下八的,哦,就是樓上高七尺,樓下高八尺的,三間五間的,幾所都可以,木材指標村子里去要,我保證叫村子頭的男人們砍好,我給你拉到家門口。劉老師去年才來的,鄉里給了他兩所房子的木料,我帶著村子里的人一直給他送到家,只可惜我們不會木匠活,不然,我們就給他把房子都建起來,絕對一分錢都不要!我們只希望老師能多在這里教幾年,讓娃娃們多讀點書多識得幾個字,不要像我媽媽她們那些老輩人那樣個個是文盲,漢話都說不順口……”
我默默地聽著,車早已經過了西壁山,進了林區,道路坑坑洼洼的,這就是進學校唯一的路。下午八點多,車子終于顛簸到了學校,校園里黑燈瞎火,四野寂靜。阿富把車停在操場上,看看后院平房校舍里,另外兩個外地老師還沒來,學生和本地兩名老教師,他們明天早晨才會來。
暮色里,一陣風吹過,操場邊的山坡上,巨大的櫟樹枝葉呼啦啦響,周圍的山,青壓壓的,有些猙獰,空蕩蕩的校園里有種蕭條的感覺,我忽然打了一個寒顫,有道是“云南十八怪,這邊下雨那邊曬”,壩子里夏未央,這里秋已至,白天下了雨,地上到處是黃濁的坑洼,清新的空氣帶著絲絲涼意襲來。
阿富說:“其他老師明天街子天有車才來。我們村子里的人對老師相當尊敬,住學校不會有啥子事,可你一個小姑娘家,電也沒有,黑黢黢的,晚上一個人敢睡不?要不干脆跟我家里住去吧?我家有個小妹妹,剛中考完了回來,和你差不多年紀,你們兩個搭伙睡一間。”我看著他,猶豫著,阿富接著說道:“這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而且山上常有熊、狼這些野獸出沒。”
“好吧?!蔽艺f,“你再說下去,狼就真的來了?!?/p>
車子繼續沿著山路顛簸前行,一路上沒見一戶人家,兩邊都是高山,耳邊只聽得澗水唱,松風吼,偶爾有貓頭鷹和狼凄厲的叫聲回蕩在山谷里。天黑了,一種“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凄愴感油然而生。道路僅容一輛車通過,有的地段特別窄,感覺車輪有一半懸空,山頭密樹森森,路側澗壑幽幽,我心里不由得一陣陣發怵,不敢再看,亦不敢說話,生怕分散了司機的注意力。腦子里想:如果對面來車怎么讓?如果滾落下去,恐怕都沒人看見……目光卻不自覺地瞄向阿富,只見他雙手緊握方向盤,濃密黑亮的卷發下,深邃閃亮的眼睛注視著前方,濃密黑亮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嘴唇線條明晰,像極了米開朗基羅雕塑之大衛。
“要到了?!卑⒏豢戳宋乙谎?,說:“兩星期不見,臉黑了一些。肚子餓了吧?”
“沒有,”我正在胡思亂想著,冷不防目光相遇,臉上一熱,趕緊低頭又說:“有一小點餓了?!?/p>
阿富左手反手從掛在駕駛位上的醬紫色夾克衫口袋里掏出包裝精美的糖果遞給我說:“不消怕,我們山區路就是這樣爛,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還好,今天的雨只是下到學校,泥巴路更難走。林區路窄、坡陡、彎急,這條路由群眾投工投勞,鄉里補助一點資金,三年才修好。我十多歲起就在這條路上跑,開我們鄉的第一架拖拉機,第一架大車也是我開的,已經三四年了,沒得事,你放心打瞌睡吧?!?/p>
“哦。”我應道,一邊接過糖果,聽他這一說,感到心安一些。車顛簸著,我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慢慢地,忍不住合上了眼皮。
“到了,小和老師,和春水?!泵院?,我聽見阿富喊。
于是傳來狗叫聲,下了車,周圍一片黑。阿富一邊從駕駛座下拿出手電筒,一邊說:“我們村子家家養狗,不用怕,這里的狗不會咬人的?!彼谇斑厼槲艺樟翈?。
我們氣喘吁吁爬了約半個鐘頭,到了阿富家。他把我領進一間屋子,一下子溫暖起來。這是一所木楞房,對門坐著一位穿彝族服裝的中年婦女,手里拿著長長的竹筒水煙鍋,火光映照下,婦女面龐紅潤光潔,生得鳳眼纖鼻的。 另一邊,一個年輕女孩,上穿粉色襯衫,下面一條果綠色和白色拼接的彝族百褶裙,長裙拖地,女孩正側著身子撥弄火,臉紅紅的,我想這就是阿富的小妹了。火塘里火旺旺的,吊鍋里的湯“嗞嗞”響著不斷地冒出來,香味也隨之彌漫出來。兩邊土地上墊著草簾子,一種用稻草繩把稻草連接而成的席子,草簾子上面鋪著當地人手工搟制的黑色羊毛氈。女孩身旁,擺著一臺銀灰色“燕舞”牌雙卡收錄機,正播放著鄧麗君的歌曲。
“阿媽?!卑⒏缓暗?,婦女站起來,對女孩輕言一句,女孩轉身把錄音機關了。因為這里有彝族、傈僳族、普米族等,所以我不確定她講的是哪種民族的話,何況我也不懂。只見阿富笑笑,用漢語說:“阿媽,這位是我們學校新來的小和老師,壩子里頭的人。大村停電,其他老師還沒來,她一個人住怪害怕的,今晚就跟雁子擠一晚上?!币驗槲壹揖驮诮肿痈浇?,所以被稱為“壩子”,而“壩子”里的人則把阿富他們這里稱為“山里”,兩地相隔不過二三十公里,但是氣候、物產、民俗、生活習慣卻不同?!皦巫印崩锏霓r作物以小麥、油菜、稻谷、包谷為主,“山里”的農作物則以蕎麥、洋芋、蔓菁為主。
我輕輕喊了一聲:“阿孃”。
阿富的媽媽站起身來,滿臉笑容地說:“哎,難怪一早喜鵲叫,原來是貴客到!小和老師啊,難得,難得,來我們山旮旯里教書,辛苦你了,娃娃些有福氣啦!今晚你就跟我幺姑娘做伴,你們兩個擠一晚,明早晨老大會開車子去接壩子里的老師,順路送你到學校,保證不會耽誤你上課哩?!被仡^又向女孩喊:“幺女,擺飯,擺飯,小和老師、你哥哥大老遠回來,餓了。吃了飯后,把柜子里頭的新鋪蓋拿出來鋪好哦,不要冷著我們的小和老師?!毖阕游⑽⒁恍Γ酒饋砗π叩乜戳丝次遥任衣愿咝矶务厚唬寄啃銤?。羞澀的樣子,更添幾分溫柔,幾分嫵媚。我心里想到:難怪人們都說彝族姑娘身材好,這母女都是天然璞玉一般的美人。飯桌邊有兩股鐵絲從木楞房上面木頭處倒掛下來,兩頭系住鐵皮兩邊,就像是秋千一般。女孩微笑著,拿了幾塊長長的松明子點上,放在鐵皮秋千上,火把騰起股股濃煙,熊熊燃燒起來,火光照亮了小木屋。阿富從火塘邊提起一個鑼鍋,放到墊著一塊木板的桌子上,女孩端上來一大碗火腿肉燉著的蔓菁花,又端上來一盆香噴噴黃汪汪的雞肉。阿富掀開鍋蓋,紅銅鍋里,白米飯熱氣騰騰。
“小和老師,我們老高山上,啥子吃得成的菜蔬也沒有,算起我老大今天該到家了,我們宰了只雞,你隨便吃點,不要拘禮。”阿富的媽媽熱情地說。
“這么香的飯菜!阿孃,我不客氣了?!蔽液桶⒏粙寢屵叧赃吔徽劊铱匆姲⒏缓退妹眯÷暤卣f笑著。
吃了晚飯,阿孃拉著我說:“小和老師,來到我們老高山就入鄉隨俗了,來,火塘邊煨茶吃?!蔽抑酪妥宓淖缓苤v究規矩,不能隨便亂坐,她拉我挨著她坐下,這可是“貴賓席”,只見她從身后一個黑色的竹笸籮里拿出一塊粑粑茶,放在炭火邊慢慢翻烤,然后放進小土罐里,開水沖進去,“嗞”一聲,冒起縷縷霧氣,隨即茶香四溢,把土罐放在火塘邊沸騰幾分鐘后,放進少量鹽,倒入白瓷茶盅約三分之一滿,再倒入小銅壺里的沸水。一盅噴香的罐罐鹽巴茶就煨好了。阿孃倒了一杯,端起給我說:“這茶是老大從老遠的地方專門買了孝敬我的,味道稍稍淡點,卻是特別香哩,來,小和老師嘗嘗。”開始,我推辭說晚上不喝茶的,卻經不住阿富三娘母的勸,喝了一口,覺得好喝,于是喝了一盅又一盅。大家圍著火塘吃茶,阿富和他媽媽還喝酒,直到很晚才歇息。
鳳凰山小學校。
縣教育局教研室出了一種叫做“系數”的新成果,用以考核教師的教學質量。據說這種考核方法很科學,有利于提高教學質量,防止老師把成績差的學生落下。簡單來說,就是學生成績要像工廠生產的產品一樣整齊,學生考試分數要高而且相近,如果班里有幾個分數太低的學生,就會拉低“系數”,“系數”小于零,則為負分,直接影響教師的績效,績效與工資收入掛鉤,系數為負的,就相應地從任課教師績效工資里扣錢。
有道是:劁死老母豬不要緊,名譽要緊。扣錢事小,教師歷來愛惜名聲如命,得負分,誰臉上也掛不住。下個月就要期末考試,我只有抓緊時間補課。
星期天,我把班上成績最差的兩個學生留下來補課。這兩個學生一個叫阿吾,一個叫阿甲。中午,他們就在伙房的火塘邊把帶來的飯菜加熱,阿吾從綠帆布書包里拿出一個有蓋子的搪瓷口缸,里邊是金黃色的包谷飯,上面是黃綠的干板菜。只見阿甲塑料袋里是幾個生的洋芋,我說:“阿甲,怎么不帶飯?”阿甲靦腆地說:“我家只有蔓菁和洋芋,平時天天都是啃蔓菁、燒洋芋?!蔽腋⑽嵴f:“老師的米是老倉米,飯不好吃,把你的包谷飯倒進來混在一起,我們搭伙吃會好吃得多哦。”于是我們三人吃了一頓兩摻飯泡著洋芋、干板菜、火腿肉湯的午餐,滿滿的一鍋飯被吃得干干凈凈。
下午,他們走了。我看天色已晚,也懶得燒火做飯,準備洗洗睡了。這時候,劉老師過來說:“和老師,有人找。”我出門一看,原來是阿富的媽媽,只見她一身民族服裝,身材略豐,一雙大眼睛亮亮的,我趕緊請她進來。
只見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白色信封,四周有紅藍色相間的斜條紋,這種信,人們叫它航空信,她說:“小和老師,有點事情麻煩你。我從小沒讀過書,不識字,不像你們納西族女子肯學文化,啥子都會?,F在新社會了,娃兒有機會讀書,山區要是沒得你這樣的好老師,娃兒讀書難成器。”我連忙回答她:“阿孃不要這樣說,老一輩不識字,不是你們造成的,我們生在新社會,這輩子不識字,就只能怪自己不努力了,我也只是個中專生而已?!边呎f邊接過她遞過來的信,只聽阿孃又說:“以前,村里人有信都是阿富回的,今年木材指標有點緊,阿富去了城里,說是去看看外頭的情況,要差不多一兩個月才回得來。我來請小和老師看看收著的信,寫的啥子?”
我招呼她坐到床邊上,為她泡了一杯濃茶,然后把信打開,念給她:
阿冉摩術:
安好!
家中急電,母親病危,不及告知就走了,見諒。
請去麗水供銷社取生活費,我已經跟主任和財會說好了。
平時督促阿滬和雁子學習。
我會回來的,放心!
白云舒
10月12日 于上海人民醫院
短短數句,跟我讀書時向家里要伙食費的時候寫的信一樣言簡意賅。
我看著有些局促不安的阿孃,好奇地問:“白云舒是誰?你怎么會有上海寄來的航空信?”
阿孃不說話,端起辦公桌上的杯子慢慢地喝茶。
我想起第一次去阿富家,跟著雁子去她的房間睡覺時,經過堂屋,見到掛著的一幅中堂,畫中是萬里長江第一灣,邊上一小茅屋,三兩枝桃花,旁立一名穿白色連衣裙的婷婷少女,畫里藍天白云,青山碧水,人面桃花相映。一邊聯上寫著: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另一聯: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落款處是云舒。
當時,我一下子被吸引,駐足欣賞好一陣,然后問身旁的雁子:“云舒?是什么人?”她卻一低頭,笑而不答,我亦未多問。
不想今天看到寫信的人叫白云舒,于是我又問:“這個白云舒是不是你家堂屋里畫上落款的那個云舒?”
阿孃點點頭,隨后跟我講起了她家的往事:
我男人名叫阿若節,大我三歲,我們是指腹為婚。阿若節聰明能干,人長得標致,十六、七歲就上山打獵,下地干活,吹拉彈唱,樣樣在行哩。人們都說,阿若節放的羊子,叫聲都像唱歌,特別好聽哩。他到山梁子放羊,我就在半山腰放牛;他吹笛子,我吹樹葉;他在山那面唱,我在河這邊對,和著他的笛聲,葫蘆笙聲,我們踏遍青山,唱盡山歌。哥哥有情,妹妹有意,相互喜歡的青年男女在一起,你不用想都曉得會咋樣的哩。不久,我生得一個兒子,兩個家族殺雞宰羊為我們舉辦了隆重的婚禮。后來,我們搬到一個有水的山頭上居住下來,隔年,添得一個小姑娘,我帶娃娃,燒火、做飯。娃兒爹打獵、燒荒、砍柴,我們種洋芋和苦蕎。那時候住的是黃板房,穿的是麻布羊毛披氈,睡在火塘邊的土巴地草簾子上。雖然很窮,但是日子太平,我們有兒有女,夫唱婦隨,一家子過得簡簡單單,安安穩穩哩。
那年,娃兒爹去山上下扣子,逮著一只小老熊,還從山上帶回一個客人,是個年輕人,生得白白凈凈,個兒高高的,眼睛大大的,背著一大塊黃布板板,說是畫圖畫用的哩。他說是上海的知識青年,在供銷社工作,以前父母都是畫畫的,他自己也喜歡畫,看到山上的山茶花開得實在愛人,就鉆進山里,不想卻遇上鬼打墻,在山里彎彎繞已經兩天了,幸好循著小熊的叫聲,遇見了我家娃兒爹。
那時候,村子里都是山間小路,鄉里單車、拖拉機都還沒有見過。我家是獨家村,就留他在家里歇一晚,準備等第二天,阿若節送他下山。
睡到半夜里,聽得外頭像是有聲音,娃兒爹就爬起來披了羊皮褂出去看,那時候,野獸多,經常會有黃鼠狼進到家里來叼雞,他擔心客人的安全哩。那晚月光很暗,院子里黑黢黢的,熊籠子邊好像有團東西。他以為那個人又在那里看熊,害怕他被熊傷害,就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想叫他回去睡覺。沒想到,那黑影一下子回過頭,原來是一只老熊!老熊一掌將娃兒爹撲倒在地,又抓又咬,凄厲的叫聲響徹山谷,等我們拿了柴刀,棒棒出去,老熊早已跑了,小熊也不見了,點起火把一看,我娃兒他爹血淋淋地倒在地上,大半邊臉皮被撕裂開來……
講到傷心處,阿孃涕淚直流,我默默地拿出手巾遞給她,輕輕拍著她的肩背。過了一會,阿孃接著講:
第二天,太陽剛剛冒山,我可憐的男人、娃兒爹叫得一聲比一聲弱了,直到斷氣。等到太陽出來,所有山上的親戚朋友都趕過來了。有幾個人說,就是這個城里人,阿若節才死的,要他一命償一命。此話一出,人群就亂了,他們圍著那人,有要打他的,有要他賠償錢財的,有要把他丟到山上,任憑老熊咬死或豺狗吃掉的……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族長阿忍老爺爺到了。他是我們彝族山上年紀最大的人,長長的胡子雪一樣白,他眼睛不花,耳朵不聾,腰板挺直,精神得很。聽說他年輕時候參過軍,打過仗,走南闖北,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多,見識廣得很哩。在我們地方,族長是最大的,族長一來,人們都安靜下來,就等著他發話。一個年輕人端了一個草墩,請阿忍爺爺坐了,他不慌不忙地從后腰里抽出長煙鍋,先抽兩口旱煙,再端起酒盅,跟大家一起喝自家釀的苦蕎酒。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阿忍爺爺。他看了看大伙,又看看那個跪在地上臉色白寡寡的年輕人,輕咳一聲,然后說:“阿若節是我們鳳凰山上的百靈鳥,勤勞又能干,在村子里敬老愛小的。我昨天早晨在河邊遇著他,他還跟我打招呼呢!哪想到,活鮮鮮的一個人,就這么被野獸禍害了,年紀輕輕的,真是可惜了!丟下孤兒寡母,真是太可憐了!我曉得,大家都是三親六戚的,哪個心里好過?我們祖祖輩輩都住在山上,野獸傷害人,糟蹋莊稼,禍害牲口,這些事年年都有,可是,我們上哪里去找賠償?這個城里小伙子從老遠的大城市來到我們高寒山區,是毛主席、共產黨派來支援我們邊疆少數民族地方搞建設謀發展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哪個不是爹娘生養的?想想我們自己,要是我們的娃兒出去外面遇著事情,被人家這樣逼著,體體面面、斯斯文文的一個人,遭這種罪,哪家娘父母不心疼?我們有事好商量,聽我老人家一句勸,既然事情已經發生,我們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死者為大,我們要叫阿若節安心走才好。”
聽了族長的一番話,人們慢慢平靜下來,有人搬來一個柴塊子,扶起城里小伙坐下來。阿忍爺爺在人群里掃視了一圈,然后和氣地對年輕人說:“小伙子,放心,我們這地方的人也講道理的,這些人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會隨便傷害你的。但是,如果說這件事和你一點不相干,確實也說不過去,家里頂梁柱沒了,以后日子難過呢!她們三娘母可憐得很,瞧你年紀也不大,有什么可以幫幫他們孤兒寡母的?”
青年抬頭看看我和旁邊玩耍著的一身灰土的兩個娃兒,他說:“都是我的緣故,我對不起你們!”然后,他看著阿忍老爺爺說:“我的父親也是云南人,年輕時候是一名軍人,東征西戰,后來到了上海安家落戶。我叫白云舒,家里有個妹妹叫白云鵑,父親去世得早,只有媽媽和我們兄妹倆相依為命,所以,我知道沒有父親的苦。從小,父親給我們講他的家鄉云南,說那里有許許多多的動物、植物和豐富的礦產,天是藍藍的,山是青青的,水是綠綠的,云是有七彩顏色的,有幾十個民族和睦共存,又都按照各自不同的風俗習慣生活。所以,我對云南充滿向往,在我的印象中,云南就是童話故事里一樣美麗而又神秘的地方。長大后,我響應國家號召,來到父親的家鄉,來到麗水,一踏上這片祖國邊疆的土地,我就深深地愛上了這里的一草一木。前兩年,知青紛紛返回城里去了,母親因為有妹妹陪伴,所以我決定暫時留在父親的家鄉。我要把麗水美麗迷人的自然風光,多姿多彩的風土人情用畫筆畫下來,帶回家,讓母親看看父親可愛的家鄉,我要把祖國美麗的邊疆展現給更多的人。前天,我出來寫生,在山里迷了路,他們一家救了我,沒想到卻害苦了他們。我會對他們負責的,我愿意承擔他們的生活費,直到兩個小孩長大成人?!闭f完,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朝我看,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見。
這時候,靜悄悄的人群里,發出了驚嘆和小聲的議論,他回頭看著低頭抽煙的阿忍爺爺,阿忍爺爺吐出一口煙,瞧瞧人群,又瞧瞧我,說道:“大家也聽見了,這個年輕人說得很實在的,家家門前都有一塊滑石板,得饒人處且饒人!阿冉摩術,你是我們鳳凰山上最善良、最講道理的人,你覺得咋樣呢?”我當時頭腦亂得很,就說:“阿忍爺爺咋個說就咋個辦吧?,F在要緊的是把阿若節的后事辦了。”
“剛才的事情解決了,后邊的事你盡管放心。”阿忍爺爺說完,站起來,開始給大家分派任務……
打那以后,他每個月把發的工資大部分送來給我們,還買來糧食、水果糖、餅干、罐頭,來家就一刻不閑地幫我做活計。待兩個娃娃好得很,晚上,那時候沒有電,也沒有煤油燈,他們就點起松明子火把,他教娃娃讀書、寫字、畫畫。那時,村子里沒有學校,讀書要到很遠的地方,女娃娃都不興讀書。他說女娃娃也要讀書識字,以后才會成為有用之人。聽說讀書要有個漢名,我沒讀過書,一字不識,他就給兒子起名叫白思滬,小名阿滬,村里人都習慣叫他阿富,姑娘叫白思浦,小名雁子,大雁的雁。
他不愛唱歌,話少,有空就寫,得閑就畫,花、草、樹木,牛、羊、貓、狗,熊、狼、鷹、兔……只要是看見的東西都畫,畫得像得很。
有時候,他會帶著娃娃滿山轉,到處玩,娃娃天天念叨白叔叔,盼他,想他,離不開他,小和老師,不怕你笑話,說老實話,我不曉得咋整的,我喜歡上他了。
有一天晚上,等娃娃們都睡著了,我穿了一件他買給雁子的鴨蛋綠的的確良襯衣,來到他睡覺的火塘邊烤火。
他靠在板壁上烤火,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說:“你就像盛開的山茶花一樣,真美!”我想,有點意思了!就慢慢地朝他身上挨擦、蹭碰,圓鼓鼓的大胸脯子朝他懷窩里直送……我想,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又是孤男寡女的,他血氣方剛的小伙兒,哪里禁得住這架勢?萬萬想不到,我把他嚇得不輕,他爬起來跳到火塘另一邊去了。
我說:“人家外頭都在講,你是我的男人,我也才大你三歲,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娃娃離不開你,我也一樣,我們做一家吧,哪怕露水夫妻也要得哩,就在這間木楞房里頭,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會攔你以后討媳婦的。”
他生氣地說:“胡說!”
我說:“是我丑得很,你不喜歡我?那你咋還經常買東西給我們呢?”
他認認真真地說:“人立于世,言必誠信,行必忠正。當初,我既然對你們許下諾言,就必須遵守??晌掖饝氖浅袚銈兊纳钯M用,沒說做你的丈夫。你還這么年輕,這么美,好男人有的是?!?/p>
我好傷心,村子里多少男人見了我,眼睛直勾勾的。天黑了,經常聽見有人在我房背后唱:“園頭杜鵑花一朵,要摘又怕籬笆戳。白天想你打瞌睡,晚上想你睡不著……”那些二桿子一夜唱到亮,我從來都不搭對的,慢慢地,那些二桿子就不再來了,人家都以為我是他的女人。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我以為,只要我放下臉面,這事就會成,沒想到,他硬扎得很哩。怪只怪我從小不讀書,不識字,人家咋會看上一字不識的文盲?還硬是厚著老臉皮勾引人家小伙兒,自己把自己的臉面丟盡了,又想起死掉的娃兒爹,我傷心地哭起來。
他小心地說:“對不起!你知道的,強扭的瓜不甜,何況這事,豈能這么隨意?我很喜歡倆孩子,他們都很聰明,又乖巧,我當親生兒女一樣待,我做小孩干爹好不好?”我點頭不迭,趕忙答應下來。
隔了一會,他又說:“以后你不能再這樣了,女人,一定要自重,過有尊嚴的生活?!蔽倚叩脻M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縫鉆進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已經多年。
“他就不找個對象?”我忍不住問阿孃。
阿孃嘆了口氣,說:“他們單位同事給他介紹,談過幾個哩,可是,人家一聽說要照顧我們三娘母,有個老相好哩,誰愿意嫁給他哩?都是我連累他了。后來,人家再介紹,他也不愿意再談了。
我到了小和老師你這個年紀,已經是兩個娃娃的媽了?,F在是新社會,不興娃娃親,有些早定了娃娃親的,出去外面闖幾年,回來就退了的多得很。年前,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阿滬的親事退了。他現在已經懂事,會找錢,討得來生活了。前兩年,他干爹幫貸來款,買了東風汽車搞運輸。
在這個山溝溝,我家經濟算寬裕了,我就勸他不用管我們了,當是他欠的債還清了,攢點錢討個媳婦過日子,回上海的家去照顧他媽媽才是正理。他跟我說自打落實了政策,他媽媽身體比以前還好,人也精神得很,有妹子妹夫照管。再說,雁子還不滿十八歲,他要等娃娃兩個成家哩。哎,其實,我們也舍不得他走。但是,到那個時候,他都快到四十了哩。”
聽了阿孃的敘說,我按照她的意思寫了回信。那夜,風蕭蕭,我躺在床上,望著學校宿舍嶄新的天花板,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這是阿富開的鄉村客棧。阿富真的“富”了。阿富把大汽車賣了,再也不砍木料了。他承包了幾百畝荒山坡地,種了花椒、桃子、李子、藍莓、核桃等經濟林果,果園里又種植瑪卡、重樓、桔梗等藥材,還養了幾百窩蜜蜂。起早貪黑經營管理,這幾年收益漸好,成了致富能手,把全村老百姓都帶動起來了,他們村子里這幾年日子很好過!鳳凰山的土特產在城里每個農貿市場都有銷售點。他們兩口子在古城里租了個鋪面,自產自銷土特產品,生意好得很。
他妹妹雁子真是鳳凰山上的金鳳凰,讀初中時年年都是三好學生,被保送讀師范,畢業后學校留她在城里教書她都不要,要求回家鄉當老師。人家都說她憨包,那時能留在縣城里,是多少人連想都不敢想的好事?。∷x個書還順便“拐”回來一個丈夫,他是城里的干部子弟,是個獨兒子,要死要活的跟父母差點決裂,家里人最后只得依了他隨雁子去她的家鄉當老師。兩口子立志要為民族地區發展教育貢獻青春,他們兩個書教得好,縣里幾次來調他們,他們都不肯去。這幾天兩人一起到北京參加教師節表彰大會去了,昨晚電視上放了,國家領導人都在接見受到表彰的他們這些人呢。
夜已朦朧,屋檐上的雨淅淅瀝瀝不停歇。我坐在窗邊桌子旁,聽風雨看書,忽一眼瞥見放在桌邊的襯衣,上邊有一顆紐扣掉了,找出針線包釘扣子。心里卻想著一幕幕往事。
一會,老白從衛生間洗了澡出來,看他想開口說話的樣子,我只顧低頭釘紐扣不理他,他彎腰湊近我,身上沐浴液的芳香令人迷茫,他俯身在我耳旁道:“夜雨連綿時,花羞人繾綣!”我忍不住笑道:“花羞厚臉皮才對。走開啦,這里又不是火塘邊,孤男寡女,挨挨擦擦,成何體統?”一面起身回頭把襯衣甩在他身上。
只見他直起身,愣了愣,過了好一會才省悟過來,繼而紅了臉,尷尬地笑了笑,攬我入懷,只聽他動情地說:“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白云舒,迷茫極了!回到上海的家,都不想再回鳳凰山了,幸好,因為迷戀這里的青山綠水、自然風光,喜歡寫信那個人的娟秀筆跡,想著一定字如其人一樣娟秀,忍不住回到云南。到如今,六十春光一擲梭,花前酌酒繪新圖!我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伴隨著悠悠長江水而流逝,那段在農村經歷過的生活卻成為了我生命中最難忘、最珍貴、最美好的記憶。我要把經歷過的往事繪成一幅幅畫,然后舉辦一個畫展,題目已經想好了,就叫‘大山記憶’好嗎?”
回首往事,我心中亦感慨萬分,不禁脫口而說:“好?。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