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安小我
作者有話說:“小相橋”的構想萌生在七月中元節,從縣公墓回來,走過了許多沒有名字的小橋,我知道該寫下一些關于橋上走過的人,關于我自己的故事。橋是個很美的意象,常說它連通生死,連接著世間的情感,希望這篇故事里,那份對理想的堅守與執著,也能傳遞給你們。
摘句:
他忘記了朋友、同事、鄰居,還有……家人,他被永遠困在了過去的某個時間。
他只記得尤小湘。
初
“您好,我是汲水縣派出所民警韓旭,這是我的證件。您不必緊張,我是為了私事而來。
“我想向您打聽一個人——她是我的未婚妻。
“她叫尤小湘。十年前的七月中旬,她于汲水縣小相橋附近,失蹤了?!?/p>
01 韓念
“她生著一張鵝蛋臉,小鹿眼,身高低我一頭,身材纖細。對了,她的右眼下有一顆淚痣,從側面看似乎在落淚??僧斔D過身來,只要您見過小湘的笑容,您一定會有印象的!”
入夏多雨水。昨夜汲水縣淅淅瀝瀝地落了一場雨,清晨六點,這座風光秀美的小城仍被籠罩在蒙蒙的水霧中。我被細碎的爭執聲吵醒,發覺隔壁床的被子早已疊成了整齊的豆腐塊。
我出房門一看,果然見到打理整齊的韓旭,正纏著旅店老板追問“尤小湘”的消息。
這樣的情形從我們來到汲水縣,在這家民宿住下后,已經發生了兩次。
老板是個見多識廣的年輕人,可也不代表他能對韓旭的奇異行為做到見怪不怪。事不過三,在我安頓好韓旭的早飯,老板趁他仍沉浸在“小湘”“小湘”的自言自語中,悄悄把我拉到一旁,問:“他要找的這個尤小湘,到底是誰?”
我一愣,支支吾吾有些說不出口。對于韓旭,“尤小湘”或許成了一份在心底尋覓的執念。而對于我來說,她則是一個單調的姓名,一個淺薄的符號,我甚至沒有見過尤小湘真實地出現在我面前。因此,我對她的感情模糊又復雜,很難用具體的語言加以描述。
老板以為涉及韓旭的隱私,我不便多言。他想了想,說:“我不認識尤小湘。不過,既然韓先生說她是在小相橋附近失蹤的,你們何不去那處看看有沒有線索呢?”
我搖頭失笑:“聽您的口音,您也是外鄉人吧!我只是幼年時在汲水縣短暫待過一陣,從未聽說過小相橋這個地點,也無法在地圖上搜索到。我想,它也許是個別名,只有從小在汲水生活的人才清楚?!?/p>
因初來乍到之際,我幫老板診斷了其胸悶氣短的老毛病的病因,他自覺與我有緣,熱心地答應我幫忙打聽。我正要感謝,背后卻傳來一陣騷動。
我轉過頭,原來是韓旭不慎把吃剩的早餐撒在鄰桌女士的白風衣上,她狠狠推了韓旭一把:“你有病吧!”
我趕緊給人家道歉。幸而她與旅店老板相熟,沒有多計較。等我又可氣又可笑地拉回韓旭,他自顧自地喃喃:“尤醫生不會推我,小湘可溫柔了……”
我心念一動,尤醫生?老板剛才跟我說,那位無妄“受災”的女士在多年前還真是汲水的醫生。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關尤小湘的事情,據我所知,尤小湘曾經就讀于醫科大學,然而因為某件讓人難以啟齒的意外事故,最后她并未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
她的失蹤會和那件事有關嗎?某個猜測其實已在我心底徘徊多年。但畢竟,我所了解到的,與尤小湘相關的事并不算多。我也不能確定這句“尤醫生”,究竟是韓旭出于錯亂記憶下的信口胡謅,還是一條真正有價值的信息。
回到前臺,我和老板打完招呼,計劃帶著韓旭在汲水縣四處走走,看看能否有新發現。韓旭突然掙開我,從錢包里取出一沓紙幣:“老板,這是我們的住宿費。瞧我這記性,忘記給您了!”
老板拍拍腦袋,像是想起什么。他示意我走近,隨后,他拉開抽屜展示:“里頭都是這幾日韓先生重復給我的房費,我說您已經繳清了,韓先生卻堅稱沒有。我只好先收起來,打算找個合適的機會還給您。”
他猶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地詢問:“韓先生是患了什么記憶方面的疾病嗎?”
我接過抽屜拿出來的錢,粗粗一看,居然還零星夾雜幾張色彩鮮艷,用于祭祀的冥鈔!
我簡直尷尬到抬不起頭來。韓旭劍眉星目,正氣凜然,不開口說話時更是風度翩翩,任誰見到都會心生好感。歲月在韓旭臉上留下些許印記,但他依然神色嚴峻身形挺拔,不顯佝僂疲態。在大多數沉思靜默的時刻,韓旭看起來仍舊是個普通的“正常人”。
他曾經有過很棒的事業,被很多人尊敬,可……
韓旭見我臉色驟變,意識到大概是自己犯了錯,瞬間老實了。只是他眼神中流露出的茫然無措,叫我心里五味雜陳,道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明白,經過這幾天的相處,盡管韓旭開始愿意聽從我的指令,可在他的認知中,他并不知道我究竟是誰。
“是的。”我回答,“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癡呆。
“他誰都忘記了,朋友、同事、鄰居,還有……家人。對他而言,明天子虛烏有,今日無影無蹤,他被永遠困在了過去的某個時間。
“他只記得尤小湘?!?/p>
02 白醫生
來汲水的第四天,韓旭走丟了。
汲水的七月陰雨連綿,稍偏僻些的小路便泥濘不堪。我和韓旭順著汲水河走走停停,實習醫院的主任老師不斷地給我發消息——人手不足,排班緊張,問我什么時候能調整好心態,盡快回來工作。
“做醫生,被病人投訴是常有的事。以后等你可以真正獨當一面了,這種情況還多著呢!”
我敷衍了幾句,等我回完消息轉身,背后已經沒有了韓旭的身影。
天漸漸暗了,陰雨天的夜色本就來得快。煩心的工作,韓旭失控的病情,倒霉的事接踵而至,這一刻,我簡直不能更崩潰。
韓旭得病后,時而像個壞脾氣的孩子似的耍無賴,時而兇悍得叫人不能控制他。我有過無奈,有過抱怨,可身為與他相依為命的家人,我無法想象他會走失在這里。
都怪尤小湘,都怪她莫名其妙失蹤!
我憤憤不已,如果不是她的消失,韓旭肯定不會因為尋找她而殫精竭慮,不會失去他引以為傲的工作,我也不至于永遠操著不符年紀的心!至少,在這個繁忙悶熱的七月半,我不用來濟水縣跋山涉水地受累,韓旭也不會走失在這里……
盡管我并沒有目睹過尤小湘的所作所為,心底也很清楚,她最多只屬于一抹記憶的殘影。生活是基于自我選擇的倒影,把所有遭遇的困境推脫到一人身上絕對是愚蠢而刻薄的,可我還是拿出所有知曉的惡毒詞匯來咒罵她。
我跌跌撞撞地尋找了一路,旅店老板通知我,韓旭幸運地被人帶回了民宿。
等我慌忙趕回去,韓旭正開心地吃著冰激凌。我被磨得沒了脾氣,精疲力竭地感謝好心人時,她語氣卻有些責怪:“我發現韓先生時他正走向水里,你瞧這汲水河風平浪靜,以為是消暑納涼的好去處,但是它可不溫柔。以前梅雨季發洪水,里頭帶走了不少人的?!?/p>
看來這阿姨是將韓旭誤解成了“貪涼”的老頑童。盡管韓旭行為異常,我卻知道他種種奇怪的舉動,都與“尋找尤小湘”這個根本目的脫不開干系。但這在外人面前卻是不方便說,她好心幫助韓旭,又是長輩,我只得強忍疲憊,乖乖受教。阿姨打量我一番,突然道:“你真像我的一個故人?!?/p>
我認出她正是前日被韓旭潑了湯水的阿姨。
這也太巧了,我感慨萬分,阿姨悠悠道來:“她叫尤小湘?!?/p>
驚喜變成了驚嚇。我從小到大,韓旭的朋友與同事都說我和韓旭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英氣、沉穩,有超脫年紀的成熟。而尤小湘,在很久以前,我曾見過她的照片。她是典型的江南少女,嬌小溫柔,淋漓盡致地展現著和順的美麗——只一點,缺乏了一股能使人交付信賴的力量。
換而言之,由于我長年累月積攢的怨懟,尤小湘在我心目中已然是個不負責任的花瓶。我能換燈泡,修馬桶,通廚房下水管道,拽著二十公斤重的水桶爬六樓,這些都是被生活磨煉出的。我想不通我能與尤小湘有什么相似之處。
她陷入了回憶,那目光穿透過我,仿佛望見了另一個人:“說來奇怪,年紀長了,許多老朋友的臉都記不大清。
“可看見你的眼睛,我就好像見著小湘回來了。
“從汲水的那個七月?!?/p>
03 韓旭
1995年的七月,酷熱難耐,韓旭背著行囊,來到汲水縣公安局實習。大電風扇呼啦啦地轉著,也不能驅除他心中的煩悶——這里的生活條件太差了。臨近畢業,韓旭志得意滿,雖然不是什么宏偉的抱負,可每天幫助叔叔、大爺們運送物品,或是調解各類鄰里糾紛,這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
入夏后,汲水縣迎來了幾場暴雨,連接主干線路的兩三座小橋搖搖欲墜。疾風驟雨裹挾著流感病毒,韓旭被抽調進搶修基建設施的隊伍中,晝夜顛倒幾天后,他也不幸中招了。
汲水只有一家狹小破舊的醫療診所,咳嗽聲、啼哭聲、紛紛雜雜的催促抱怨之語不絕于耳。
韓旭打著點滴,頭暈腦漲,昏昏欲睡。
門邊的小男孩突然放聲大哭,他母親模樣的女人緊張地舉起他的小手,面相兇狠地抓住了值班醫生,用土話罵道:“瞧瞧,上個廁所的工夫,娃娃的血就從管子里流出來了。醫生水平太差!”
那醫生姓白,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講話細聲細語,沒見識過這般場面,急得面紅耳赤。韓旭皺眉,他的職業素養預知了即將有糾紛產生。只是他還未起身,另一個后腦勺扎著小鬏鬏的少女趕來,盡力舉高吊瓶,用土話柔柔地安撫:“婆婆不要急嘞。你看好,瓶子拿得高,血就能流回去了。放心吧,娃娃沒有事!”
這是一個掛吊瓶的小常識——通過液壓將藥水“壓”入血管。小朋友上廁所時,也許家長沒有將吊瓶舉到合適的高度,才導致“血液倒流”這幕可怕的景象發生。
盡管婦女的態度兇惡,咄咄逼人,小醫生還是順利解決了這個問題。隨后,她又輾轉在各個有疑問的病人間,無論對方態度如何,她總是和和氣氣地用通俗易懂的話語解答他們的問題。
潮濕的雨水,咸腥的土壤,沉悶壓抑的環境中,她的出現帶來了一陣清爽的空氣。可惜的是,口罩遮擋住面容,她前后好幾趟奔走,韓旭都沒有完全看清她的模樣。
——只看到一雙小鹿似的眼睛閃閃發光。
韓旭很快回歸了搶險崗位。幾天后,一個暴雨磅礴的夜晚,換班時分,一道嬌小的身影喊住他:“喝點姜湯驅寒吧!我自己熬的,放了好多紅糖,很甜的!”
她躲在晃悠的雨棚下,一輛破三輪車上用棉被包裹著大鐵桶,熱氣蒸騰。
少女的雙頰在橘色燈光的照耀下,粉撲撲的。韓旭立刻辨認出,她就是那個在診所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兒。
她換了常服,沒有綰發,面貌就與韓旭想象的差不多——沒有一眼驚艷,卻有著獨特的靈氣。韓旭接過塑料杯,姜湯入口,一股暖流瞬間從唇舌滋潤進脾胃。他舒服地長嘆:“你是汲水診所的醫生吧!白天工作那么辛苦,夜里煮好姜湯送過來,真是辛苦你了!”
哪知她不好意思地吐舌,略有羞澀地道:“其實……我還在實習呢,不能算作正式醫生。最近梅雨季來臨,傳染病多發。我看診室人山人海,就想用自己所學的知識為大家分擔一些。
“我的父母過世早,從小,我就是吃汲水‘百家飯長大的。大家都像我的親人一樣,所以我做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也很棒啊……”滾燙的姜湯喝得韓旭面龐都有些發熱,向來能說會道的他突然變得笨拙了??滟澦t遜也好,表達對她的贊許也罷,韓旭不由自主地就想在少女面前表現得更好一些,結果偏偏事與愿違。好在她周身環繞著一股奇異的和煦氣場,雖然二人沉默相對,卻絲毫不顯尷尬。
“韓旭!原來你在這,不是說好我給你帶夜宵,你送我回家嘛!我還以為你被大雨沖進河里了!”嗔怪聲打破了簌簌雨聲,是白安。她披著雨衣,拎著小食盒走來。見到此情此景,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喝了其他小姑娘的姜茶,怪不得忘記我的夜宵了!”
“怎么說話!”韓旭聽得很不舒服,白安是他的高中學妹,大學追著他去了同一座城市學醫,臨近畢業又跑來了汲水縣。他從來搞不懂她的想法,只是不管如何,前幾天在診室,可是面前這個被她諷刺的人幫她解了圍!
韓旭目不斜視,對著收拾姜湯的女孩道:“天色這么晚,又下著雨,你東西還多。等我把她送回去,我也送送你吧?!?/p>
白安不樂意地跺腳,女孩注意到了,善解人意地搖頭:“沒關系,小安她說得對,山間有汲水河的支流,但我是本地人,熟悉路況。你也需要休息,就不麻煩你來回跑了!”
她考慮得面面俱到,白安還在一旁拉扯,韓旭只好作罷。
那盞橘色的燈安靜著照耀在回程的路。白安嘰嘰喳喳地講述著幾天中的所見所聞,韓旭一如既往地沉默著,心思卻因為某個身影活絡起來。他想到少女在診室,面對諸多缺乏科學知識的病患責難,仍保持著專業素養;他想到她在風雨中載著姜湯騎行……
少女的五官遠稱不上精致,笑起來卻很美。她嬌小的身軀充滿著讓人心安的力量。
韓旭想,這樣好的人,如果有人能在她獨自面對所有事時,和她站到一起,就更好了。
韓旭想常??匆娝奈⑿?。他想和她站在一起。
04 韓念
“這個‘她是尤小湘嗎?”我聽得入迷。
“對。”中年女士點頭,“我便是白安了。這大概是韓旭和小湘熟識的經過吧!他們還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怎么?你父親沒和你提起過嗎?”
我愣了愣,從開始記事起,我便沒見過尤小湘。
上學后,別的小朋友總問我,你家只有爸爸嗎?甚至在許多人的飯后八卦中,尤小湘演變為一個貪慕虛榮的女人,她看不上做事古板的韓旭,和其他巧言令色的男人走了。當我抓花了他們的臉,要韓旭把尤小湘變出來時,他非常憤怒,帶我轉學、搬家,遠離人言和這片土地。
汲水是尤小湘的根,搬家對韓旭來講無疑是傷筋動骨??勺罱K,韓旭只會用悲傷的神色告訴我:“尤小湘去了很遠的地方,但她不會丟下我們,一定會回來的?!?/p>
想來當時是我年紀小,韓旭不忍告訴我實情,更怕解釋不清。只是年復一年,我們沒能等到尤小湘,而他早已遺忘了沒有尤小湘的現實,漸漸陷入了只有她存在的世界。韓旭和尤小湘的親人都過世得早,除了韓旭,再沒人執著地記憶著尤小湘的過往。
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她被時間抹殺了所有,徹底迷失在這段蒼白落寞的時空。
尤小湘是我熟悉的“陌生人”,我不曾設想過她還存在于其他人的記憶。在白醫生短暫的敘述里,她并沒有我以為的那么糟糕。相反,那個“尤小湘”專業知識豐富,活潑生動,還有著強大的同理心。但,還有個疙瘩長在我心底——這樣好的尤小湘,怎么會因為那起事故,導致無法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呢?
我捫心自問,這么多年過去,我依然渴求得知尤小湘的下落。我祈望著……我能見到她。白女士讓我燃起了奇怪的希冀:“白醫生,您與尤小湘共事過,還曾是韓旭的好友。那您,知道汲水縣的小相橋嗎?”
韓旭不斷重復著這處尤小湘走失的地名。既然來了汲水,我必然不能錯失一探究竟的機會,白醫生卻突然變了臉色。
半晌,她緩緩道:“小相橋啊,附近是汲水先人的墳冢,是許多事故的發生地。
“小湘她,就葬身在那里?!?/p>
05 韓旭
1997年,韓旭在汲水迎娶了他的新娘。
韓旭在小飯館里簡單擺了兩三桌,就算是和尤小湘的婚宴了。他邀請了學生時代的幾位好友,酒席期間,有人微醺,說出了心里話:“白安那種追了你這么多年的大小姐,有才有貌,家境優渥,咱哥們羨慕都來不及。你倒好,從一個窮山溝里出來,又在另一個窮地方扎根了,我還以為是天仙下凡把你迷倒,也不過如此……”
對一個人產生愛慕之情,可能出于瞬間的閃光點,可能有千千萬萬數之不盡的理由,但也可能毫無道理。白安毫無道理地追著韓旭,韓旭也毫無道理地凝視著尤小湘。小湘聽見了這番使她難堪的說辭,沒有生氣,而是挽上韓旭的手:“你說得很對,可事實要反過來——是韓旭太優秀了,他天仙下凡來到汲水,一下子就把我迷倒啦!”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尤小湘就有這種本領,她輕松化解了窘迫的氣氛,周圍洋溢著歡快的氣息。
韓旭喜歡和尤小湘在一起,即使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卻好像沒什么事能難倒她。她總是面帶笑意,把積極的能量傳遞給身邊的所有人。
韓旭的脾氣不算好,他們在一起卻從沒發生過爭執。兩人的工作性質都意味著要隨時預備解決突發事件,可韓旭回家后,總有尤小湘準備的各色菜肴與提醒休息洗漱的卡通小便簽——她就是家本身。
只是韓旭隱隱有些不安,比起汲水的其他醫護,尤小湘未免太熱心腸了。她決定繼續進修學習,可還是會給其他幾個在職醫生做“實習”替班。韓旭拿自己處理過的糾紛案例提醒尤小湘,她還沒取得正式的執業醫師資格證書,萬一被有心人糾纏上會很麻煩。
麻煩就在他的擔憂中來了。
尤小湘被人毆打的消息,韓旭還是從同事口中聽聞的。心急如焚地詢問后,他得知了事情的經過。
半月前尤小湘接手了一位調職醫生的兒童病患,這個男孩體質差,伴隨重度鼻炎,并且有哮喘病家族史。在前些年被當作普通感冒治療一段時間后,他的母親將他帶回家,用土方子自行醫治。所謂久病成疾,母親又分外諱疾忌醫,男孩支撐了一年半載,終于惡化為嚴重的哮喘病。在診所治療到勉強好轉些后,男孩又被帶回家。一到換季,因為照料不當病癥復發,崩潰的母親直接找上了尤小湘,要她負責。
“就算那孩子現在病情嚴重,也是因為之前的醫生診斷不當,他的母親也得承擔很大責任。平白無故怨上你,還把你眼睛打腫了……我要去討個說法!”韓旭道。
“別,”尤小湘輕輕道,“我發現我認識那孩子。你還記得嗎,兩年前你得了流感,在醫院掛點滴,他是那個血液倒流進輸液管的小朋友。他媽媽沒讀過書,才會錯誤地用土方法醫治,如果我當時多注意一點,多科普一點,他也不用受這么多苦了。
“我現在能做的,就是再多盡責一點,多體諒一點。醫生和病人的關系,不就是這樣嗎?”
日光朦朧,光暈里的尤小湘真像天使下凡一樣。韓旭凝視著尤小湘的側臉,突然發覺她的右眼下有顆不醒目的淚痣。聽說,面帶淚痣的人注定會一生波折,流盡眼淚,可他從沒見過小湘哭泣。
她如春風和煦,是暖融融的小太陽,她把全部的友好和熱愛分給身邊所有人。
猶豫再三,韓旭把到了嘴邊的心里話又憋了回去——你能體諒他們,可他們能體諒你嗎?
我被深深觸動了,為尤小湘的行醫理念。自省其身,我也是醫生預備役,可我做不到包容一個誤解我、毆打我,還對我出言不遜的病人。
白醫生道:“在和尤小湘接觸前,我想不到世上真會存在這種人。有個老年患者就診時發熱嘔吐,控制不住直接吐了她一身,我絕對無法做到像她一樣面不改色。何況20世紀的汲水縣,許多病人并不富裕,都是拖到受不了才來醫院看病,小湘不僅偷偷幫他們墊付藥費,還自費去更偏僻的鄉村宣傳看病的重要性。
“連我都從最初的不屑到贊不絕口,韓旭會被小湘吸引不足為奇。
“她真正把‘醫者仁心踐行在了實處。”
“那……”我問,“她為什么會因‘醫療事故,沒有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呢?”
得知尤小湘“死亡”的消息,我還是不可置信——我和韓旭多年苦苦追尋的,原來是個一戳就破的幻影。傳言中的“醫療事故”一直是我心中的死結,我控制不住地顫抖著:“那年的七月中旬,在小相橋究竟發生了什么?
白醫生話頭一轉:“我先帶你去一趟小相橋吧。”
06 小相橋
與我們同行的還有旅店老板,七月中旬將至,也就是民間祭祀先祖的中元節快來了。他少時離鄉,未聞“小相橋”其名,但回到汲水開了幾年旅店后,至少比我們熟悉地況。此次他去小相橋舊址處的老宅祭拜母親,順帶為我們引路。
白醫生說,即便尤小湘盡心盡責地照顧著那個患哮喘病的孩子,可哮喘一旦發作,就不容易完全治愈。何況男孩還有個貧窮的家庭,有個無知的母親。尤小湘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韓旭沒法阻止尤小湘四處奔走,只好嘗試用年幼的女兒攔住她:“難道那個男孩,那些病人,比你自己的孩子還重要嗎?”
尤小湘頭次表露出失望,韓旭沒有像他承諾的那樣,無論何時都會站在她身旁。他們賭氣冷戰的同時,小湘遭遇了挫折——為了勸服男孩的母親不要再給他用奇怪的土方子,她錯過了執業醫師資格考試的時間。
“原來是這樣?!蔽衣詾榉判?,“那為什么會傳成是她因為治療失誤,才無法獲得證件呢?”
——在我得到的信息里,尤小湘治死了一個病人。
白醫生道:“當年……有人說她害死了那個患哮喘的男孩?!?/p>
我的心又提了起來。白醫生往前走著,她說,尤小湘和男孩的母親之間展開了拉鋸戰。
其實作為醫生,小湘該做的已經全做了,沒有人能指責她什么??烧且驗樗龅锰?,反而落人口實。
隔三岔五的醫治折磨著這個母親的心靈。她開始在外邊散播謠言,說她的孩子之所以無法痊愈,是因為尤小湘謀財害命,想要多收診費……她無意中得知尤小湘沒有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后,以為掌握了什么驚天證據:“一個偽醫!她在拿我兒子的性命練手啊!”
因尤小湘最初的縱容,這種言論越演越烈。三人成虎,謠言說得多了會變成真話。尤小湘的慈悲成了偽善,昔日師長舊友找出各種借口避開她,連韓旭也疑惑:“難道她真是這樣一個人?”
尤小湘已然孤立無援了。家人不支持,診室主任頻繁找她談話。漸漸地,尤小湘開始失眠、多疑、無端暴躁——她得了心病。
醫者難自醫。等病人發現她神思恍惚,寫錯了一份就診記錄后,尤小湘諸多被憑空捏造出的“罪名”,在添油加醋的傳言中,更加被坐實了。
時間如洪流,1998年的夏天,汲水迎來了十年難遇的特大暴雨。洪水裹挾一切,損壞橋梁和道路,帶走了數十條鮮活的生命,得哮喘的男孩與尤小湘也在那段時間消失了。這個男孩,據說最后因病逝世了,而尤小湘醫術不精,無法面對汲水的父老鄉親。她拋夫棄女,遠走他鄉,再沒有回來。
“根本不是這樣!后來在汲水,還有人見過那個男孩,他或許好好長大了。而1998年的洪水摧毀了小相橋,也摧毀了常在那條路上奔忙的小湘——男孩與他的母親就住在那附近!”
“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在暴雨天走上危險的小相橋,”白醫生哽咽不已,“但總之,即使她在最后時日難以勝任醫師一職,她也不會因私欲謀財。對于她的為人,我們再了解不過??勺鳛榧胰撕团笥眩覀儧]能在第一時間站在她身邊,給她鼓勵,為她澄清,就再沒有機會了!”
暴雨傾盆而下,我的心像跌入迸發的火山口,又被劈頭蓋臉砸下的冰泉凍結。隱匿的真相被步步揭開,我以為的“被尤小湘拋棄”的殘酷背后,竟還有另一重意義下更為殘酷的“真實”。
尤小湘本可以擁有光明的未來,卻被流言摧毀了醫者的信譽,最后因為突如其來的天災,失去自我辯白的可能。即使我與尤小湘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聽完她的過去,也不能不為她所遭受的誤解而憤怒。
何況……她是我的媽媽啊!
我的怒火找不到出口,我該怪誰?尤小湘該怪誰?
韓旭選擇生活在尤小湘“失蹤”的世界里,他心愛的女孩甚至沒來得及與他成婚,不必遭受日后的劫難——他終其一生尋找她。白醫生調離汲水后也緬懷著她們的過往,可其他人呢?汲水縣換了新面孔,多年前的老人們逐漸老邁離世,沒有人記得尤小湘的“惡”,更不會記住她的好。不會有人為他們的妄議擔責,乃至片刻悔過。
我焦慮地在汲水河邊的泥灘踱步,小相橋毀壞,還有嶄新的橋可以修筑,我們的人生,尤小湘的人生卻無法重來了。
泥灘突然在激流的沖刷下塌陷,瞬間天旋地轉,我失重脫力,冰涼的河水頃刻沒過我的脖頸。四方尖叫聲響起,還有許多雙手上下揮舞——旅店老板抓住了我!
令我驚異的是他眼中也閃爍水光!
電光石火間,許多有關他的巧合在我腦海中拼湊起來——他有呼吸道頑疾、年少離鄉、老宅位于汲水墳冢旁。他說看我面熟,定是“有緣千里相會”,因此一路熱心相助。
“我想起來了!”他拼力將我帶上岸,昏迷前我聽見他最后說的話是,“那年七月在小相橋,有個和你同齡的女人救起了我!”
07 尤小湘
待我在醫院的急診室蘇醒,旅店老板帶著鮮花果籃前來看望我。
老板說,他的童年在不斷病發中度過,記憶都是模模糊糊的。在被城里親戚接走前夕,他高燒難退,似乎在神志不清中跌入暴漲的汲水河。而有個他熟識的,與我相像的女子救起了他,自己卻很快沉入水中——他誤以為,她是汲水母親河中的“神靈”。
后來,他在城里得到了很好的醫治,他的母親卻心事重重,終日對著虛空不斷重復著“對不起”,很快郁郁而終了。
“我才知道了當年的真相,想起來那位醫生的名字叫尤小湘。”他飽含愧疚。
我沒有接話,在病床沉睡時我做了一個夢。夢中的尤小湘不再是糾纏了我十幾年,外表奇形怪狀的夢魘。她來到了我在醫院實習時被病人罵哭的那時,她沉默著、堅定地和我站在一起。隨后,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在洪水般淌過的人群中逆流而上,我終于聽到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不后悔?!?/p>
夢醒時分,我的雙眼蓄滿淚水。
主任又發來消息,他沒有著急催我回去,對話欄里只有一封致歉信,竟是之前侮辱我的病人寫的。主任說:“韓念,醫生這份職業,總是要承受各種壓力與懷疑。如果能和病人相互體諒,那很好,如果不能,也不要忘了做醫生的初心,不要忘記我們肩負的是‘生命這份職責?!?/p>
曾經的我覺得,尤小湘走失在了汲水的七月。如今我恍然發覺,是我于迷障中迷失。我成為醫生,小部分是受了尤小湘影響。我憋著一股勁,發誓要做得比她更好。更多的卻是被這份職業的神圣所吸引,渴望著能救死扶傷。很不幸,初上崗位,我就遭受了挫折;可我又比尤小湘幸運太多,她在二十多年后才得以沉冤昭雪,而我至少已收到了那份歉意。
此后,她將在冥冥中指引著、陪伴我走向那條艱難卻不孤獨的道路。
天邊一抹魚肚白,黎明快來了。韓旭和白阿姨在我身邊坐下,他們關切地看著我。我知道,我會繼續帶著爸爸“尋找”尤小湘。我期盼著在很久很久后的某一天,在天國,我能再次見到那個永不老去的少女,微笑著說出——
“我選擇了你走過的路。
“我沒有辜負我們的選擇?!?/p>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