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默音 王占黑
何平:認識默音大概是2018年。讀了她的長篇小說《甲馬》,覺得很好,就在朋友圈推薦了。做批評的,有一個壞毛病,喜歡事先找一個框子把正在讀的作品放進去。我記得當時推薦語是說“80后”作家終于出現(xiàn)了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后來有一段時間,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推薦《甲馬》,包括當年的《南方周末》虛構類榜單。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并不認識默音,推薦只是批評家的職業(yè)使然。再后來就是請默音到南師大做講座,到先鋒書店做活動。這有點像粉絲讀者所為了。今天,我們談的是默音的新長篇《星在深淵中》。我拿到這部小說的電子版是去年的十月,當時的書名是《如果蛋糕會說話》,好像還有另外一個備選叫《甜傷》。
默音:對,書名想了很久,到出版前一刻才定下來。
何平:現(xiàn)在的書名“星”對“深淵”,似乎回應著小說人物的命運或者生存處境。和《甲馬》一樣,這部小說里也有幾個是回到上海的知青后代。
默音:前面何老師也講了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其實我在文學圈是比較邊緣的,也不認識什么評論家,何老師主動聯(lián)系了我,對我來說是帶著我玩兒。他曾經讓我去南師大跟他的研究生交流,陪著我在先鋒書店做活動,后來我在上海參加了他和金理老師牽頭辦的南京——上海寫作工作坊,和其他寫作者作一些交流。我們認識是因為《甲馬》,今天談的這本《星在深淵中》跟《甲馬》有一點關系,它們在創(chuàng)作的萌芽期是不分先后的。早在十一二年前,我有三個小說的計劃,分別是甲馬的故事、上海弄堂的故事以及失語癥的故事。當時對每個小說的內核只有隱約的感覺,并不知道具體會怎么呈現(xiàn)。上海弄堂的故事就是后來的《姨婆的春夏秋冬》,四個中篇構成了一個小長篇。《甲馬》我從2008年開始寫,經歷了很多稿,到2017年成書。《甲馬》出版后,我快樂地玩了一年,到2018年的時候,我想不行,不能這樣一直玩下去,便找出了電腦里的“尸體”——我電腦里有很多這一類的,有些是完稿但不滿意,有些是寫作的碎片。其中有那么四五個中篇,是和甜點有關的故事,也就是《星在深淵中》的雛形。這些中篇有各自的主人公,它們之間有個共同點,都出現(xiàn)了一家叫“蛋糕酒號”的咖啡館,白天賣蛋糕,晚上賣酒。咖啡館的女主人楊其星做的蛋糕有一種奇怪的魔力,吃下蛋糕的人,有可能會看到一段已經忘懷的往事。這個設定是一開始就有的,我當時以為會是一組溫暖療愈的故事。
有七年的時間,我在寫作的同時擔任日系引進書的編輯,因為工作關系也因為個人興趣,看了不少日本小說。日本有個概念叫“連作小說”,就是一本書里若干個短篇,各自獨立,相互串聯(lián)。像國內讀者熟悉的《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阪急電車》《木暮莊》,是近年來日本暢銷作者的連作小說,也有更早的,譬如老一輩作家松本清張有個集子,《絢爛的流離》,成為故事核心的是一枚鉆戒,每一篇的人物是擁有鉆戒的人,散點式的人物和事件串起來,構成了整個“二戰(zhàn)”前后的時代素描。我覺得占黑的小說其實有點像這類小說,篇目人物間有聯(lián)系。
最初寫和蛋糕有關的故事時,我抱著寫一系列溫暖故事的想法,意外的是,之后它開始慢慢地不受控制,變成一個長篇,而且是迄今為止我的小說中沒有過的比較黑暗的氣質。好在還有個光明的結局,沒有一路黑暗下去。最后成稿三十萬字,何老師看過電子稿,等看到實體書,他嚇一跳,說原來這書這么厚。以上大概就是我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
何平:默音談到這篇小說的調性和結構。王占黑是近年活躍的年輕小說家,她出版過《空響炮》《街道英雄》和《小花旦》,也拿過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占黑,你來談談對這本書的第一感受吧。
王占黑:讀長篇還是需要一些耐心的。我之前看到周嘉寧說大概要讀到第一百頁的時候才能把出場的人物都搞清楚。是什么人,有一些什么樣的現(xiàn)狀,后面才會漸漸去探索它背后的故事。確實是這樣,我一開始讀的時候也有點亂,我必須得做一下小筆記來確保我第二次讀到這個人物的時候能記得他原先的樣子。但是越往后讀就越順暢。它像一個高密度的電視劇。我正好在看《秘密森林2》,看完又重溫《秘密森林1》。它是一個不斷要去解開謎底的過程,這本書也是這樣。但劇和書到最后并不是真的要給你一個謎底,它不是為了告訴你人物是怎么死的。而是借由這樣一個謎團,在敘述展開的過程中,把所有人物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把一整個世界帶出來。
此外,還有一個特別值得推薦給大家的點,這是一個都市性非常強的故事,發(fā)生的空間也不斷地在游移,除了“蛋糕酒號”和花店等固定的場景之外,小說空間還有一個不斷游移的過程,不僅僅是外省——因為里面有很多知青子女、從外地來上海打拚、帶著各種目的生活的人——除了這些遠距離的游動之外(當然這個游動是跟時間相關的,故事涉及的時間線也是非常長),它還在整個都市里既平靜又兇猛地移動,包括派出所、公司、雜志社等。這些東西讓我在看的過程中漸漸釋懷掉想知道懸疑事件的謎底,將注意力分散到每個人身上。這是一趟懸疑之旅,你會在旅途中體驗到好多個角色的人生,主要是六個人。這也是懸疑之外,大家在閱讀當中感受到的樂趣所在。它不是一通到底的,而是不斷地開枝散葉出去。你可以進入任何一個人的人生當中。如果重讀的話,也許能夠把你的興奮點放到另外一個人身上。這是非常值得讀者一遍遍去探索的。
何平:占黑說了這個小說的一些基本信息,比如說上海的都市空間,比如小說人物的來路,還有,小說的懸疑框架等等。一部小說牽涉到這么多人物,而且這些人物又都有各自的個人生活史和精神史,人物和人物又產生各種交集,這在這一代小說家中很少見。小說寫出生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這群“新上海人”,默音這些年一直關注著同時代人。所以,我在朋友圈轉發(fā)活動海報時說:“這部小說是給1970年代末到1980中后期的新上海人造像。”說“新上海人”,是想提醒普通讀者現(xiàn)在對“小說上海”的認識,基本還停留在王安憶的《長恨歌》,可能還有就是金宇澄的《繁花》。這幾年有一個文學現(xiàn)象值得注意:一些生于1970年代末期和1980年代中前期的小說家開始書寫自己同時代的新上海人的生命史和心靈史,包括剛才占黑提到的周嘉寧。占黑的《空響炮》和《街道英雄》或多或少還有自己的小城記憶,但《小花旦》這本新書就有很多典型的上海經驗了。同時代人命運的文學書寫往往都是靠同時代的作家來共同完成,這是默音這本小說給我最大的感受。
這幾年我也開始留意近代上海的城市發(fā)展史和文學的關系,有意識地收集一些材料。近代上海是一座不斷由移民累積起來的城市。默音是知青后代,少年時代回到上海。不同時代的人和上海的相遇和相處是不一樣的,以年輕一代小說家為例,像默音、王占黑、任曉雯、周嘉寧、張怡微、于是、黃昱寧、沈大成、王莫之、三三等等,他們都有一個自己理解的上海。
占黑說的有一點也很重要。這個小說的懸疑結構。其實,以罪案作為框架,這在日本文學中也很多見。
默音:在這本書里,故事開始就死了一個人,名叫陳曉燕。她是個三十多歲的獨居女性,一個公眾號寫手。之所以會有很多人物登場,是因為陳曉燕去世以后,警察開始找跟她有或淺或深關系的周邊人等詢問。與警方對話的過程中,有人說真話,有人部分隱瞞,有人說假話。對每個人的職業(yè)、身份、性格也有些描寫。可能更偏懸疑風格的作者是在確定了整個故事的架構之后再下筆。我覺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一個非常失敗的長篇作者,雖然一直在寫比較長的小說。這個小說一共寫了八稿,我到了第五稿才知道兇手是誰。
何平:選擇某個人作為兇手,不僅意味著小說在怎樣的意義上邏輯自洽,而且對整部小說中不同人物的性格生成史也會產生影響。
默音:我覺得作者首先要說服自己。之所以寫那么多稿,是因為我沒能說服我自己,我覺得它不成立。
何平:你用了八稿說服了自己,交給了讀者,讀者也存在著能不能接受你作的安排的問題,肯定有讀者會不認同你的安排。坦率地說,我心目中的兇手另有其人,我覺得可能你潛意識不愿意把六個同時代人中的某一個當作兇手。
王占黑:你這樣就劇透了。
何平:不要緊的,這個小說即使劇透了,依舊值得讀,因為懸疑并不是這部小說最終的旨歸,默音要處理的是時代紊流中都市兒女們的命運跌宕。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星在深淵中》和一般的類型小說區(qū)別開來。
默音:我寫過不同的結局,在各個版本中,好幾個人物輪流成為過兇手,事實上他們每一個人也都有動機。而且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會發(fā)現(xiàn)除了一開始的案子,書里還隱藏了好幾起案件,藏在過往的回憶中。當然每一個案件最終都會被揭露出來,不過全書最后的結局也不算是一個司法正義的結局,是比較現(xiàn)實的結局吧。
何平:所以,這也是你小說吸引人的地方。很難說某個人就是好人,也很難說某個人就是壞人。
默音:對,因為長篇的體量,大家會對每個人的過去、現(xiàn)在都有了解。就像占黑說的,看到后面,你就知道這個人是從哪里走來的。這個人做的選擇也是由他的經歷和性格決定的,就像有一只手在推著他,到了某個節(jié)點,其選擇是自然發(fā)生的。小說作者不是萬能的,我也不能替他們去選擇。
這本書還有一個核心點是失語癥。最初想寫這本書的原因是我在青少年時期看過一些港劇、日劇,在那些劇中,譬如一個人目睹了一起兇案,受到了驚嚇,就不會說話了。我當時覺得有點太扯了,就抱著研究的興趣,買了一些日本出版的失語癥相關書籍,因為日本有很多這方面的書,而且有些是向大眾進行普及,像我買的其中一本還是一位患者寫的。看了書,我了解到,其實失語癥是大腦掌管聽說讀寫的區(qū)域發(fā)生了問題,有各種各樣的表現(xiàn)形式,有的患者無法說話,有的則會說個不停,但每個詞都是錯的,達不到有效的交流。書中的楊其星屬于交流比較艱難的類型,她聽人說一句話,說太長了,她就聽不明白,她自己也只能說簡單的幾個字詞。而她又是兇案的第一發(fā)現(xiàn)人,警察面對她也產生了很多困惑。這本書到最后講的其實既不是兇案,也不是失語癥,而是每個人的失語時刻——整部小說最終寫的不是病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失語。這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你可能會因為恐懼,或者說因為某些個人的原因,久而久之就會有很多無法開口的時刻。
何平:細分小說的人物關系圖譜,其實主要是兩代人:一代人是1950年代出生的,另外一代人是“70后”、“80初”的。小說里也有兩位失語癥患者,其中一人就是默音提及的是“70后”、“80初”這一代的楊其星——“蛋糕酒號”的糕點師,她因為一次意外得了失語癥;另一人則是父母輩的。這兩個人是有確定醫(yī)學診斷的失語癥患者,但小說中其他所謂的正常人又是另外意義上的失語癥患者。生活中的每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的詞匯表,我們從這張詞匯表里選擇自以為確當?shù)脑~去抵達物。但是,生活中往往也有很多時刻,在我們自己的詞匯表中找不到相應的詞去及物。占黑是怎么看待這部小說中這樣一種設定的?
王占黑:書里面有個虛擬出來的游戲,在游戲里,點蠟燭成為代替語言表達的一種方式。這個游戲叫“光行者”,死者的公眾號有一篇關于游戲試玩的測評,她講這個游戲怎么玩,最后引向了一個抽象的問題——交流溝通的本質是什么?
“當語言被掩埋在黑暗深處,有沒有其他途徑,能夠讓我們找到表達彼此的路徑?或者說,當我們沒有辦法打字和發(fā)語音,在游戲的迷宮里,又該如何確認自我和他人?人與人的邊界,是否會因此消失?”
我覺得這個游戲像是在引領小說當中的人去向一個更小更集中的地方。游戲所包含的一種表達,剛好對應他們現(xiàn)實中的那種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這也是兇手沒有出現(xiàn)前,人物彼此猜忌時最能抓住讀者的部分。大家會借助自己的視角去猜測,這非常主觀,可能只是一些私人情感的芥蒂,會讓一個人對于這個事件中的某個人產生特別的懷疑。這個游戲像是另外一種表達的途徑,人可不可以不通過口語或者書面的表達來完成一種交流,不是很抽象或者說很玄乎的那種心靈的交流,它只是一種方式。在書里,游戲是一個特別重要的模型。
講到都市中的失語癥,我想大家都有這樣的體驗,剛才那一段里面講到,當人無法用打字和語音的時候會用什么,我一下子就會想到表情包。表情包就是一個既抽象又具象的東西。有時它可以把你跟和你對話的人拉得很近,有時又是一種敷衍和搪塞,你可以把對方推出去。表情包作為一個逃避或者懶惰的存在,會讓大家漸漸覺得,我是不是真的可以離語言遠一點,而這個遠,有時代表的是一種安全。所以失語在都市的情感中,是一種保存自己或者說留有一絲喘息的安全圈地。在小說里,每個人都給自己留下這樣一條退路,他們選擇把別人推向前面,這也是都市情感疏離的表現(xiàn)。
如果放在一個更小或者社會關系更單純的地方,可能大家就不會去依賴它所負載的途徑去表達,而是更加地直來直往。因為直來直往不會牽涉到更廣泛的人和事。
何平:占黑說到了小說中很關鍵的一個裝置——游戲。如果沒有這個游戲,小說很多的情節(jié)就無法發(fā)展開了。所以這個游戲在小說中間,是一種敘事必要,一個功能性的裝置;另外一個方面,占黑也講到了游戲某種隱藏的意味,對小說意義功能的生發(fā)。我們這個時代,電話、短信、微信,各種交際平臺和視頻網站,人和人建立各種各樣的關系好像變得特別容易,但常常是交際的可能越多表達卻越匱乏,比如我們在微信上互動,往往不知道怎么結束交談,尤其是遇到比較能說的人。就我自己而言,最后只能發(fā)個表情包收手。
回到小說植入的“光行者”這款游戲,它和書名好像有潛在的對位關系。玩“光行者”的人都是黑暗中的潛行者和匿名者,連ID有可能都是別人的。現(xiàn)實中,每個人都有世界流轉的白日和黑夜,也都有心理的白日和黑夜。最近我在《花城》的“花城關注”欄目做了“樹洞”,就是關心都市人的心理黑洞,關心都市病癥、呼救和療愈等等。
默音說,小說主要的六個人各有來路,其中莫凡的身份和《甲馬》有些關聯(lián),這個人物里是不是代入了你的個人經驗?
默音:講莫凡之前,我想先接著占黑的話題講一下書中的游戲。小說中的《光行者》是一個迷宮游戲,玩家必須通過協(xié)作才能走出去。玩家之間不能打字,不能語音,只可以用蠟燭給別人指方向。于是游戲的玩家們后來就發(fā)展出一套蠟燭語言。其實人的溝通的欲望非常強烈,在沒有辦法用語言的時候,會自己創(chuàng)造方法。游戲里的蠟燭和表情包也有點像,后來玩家們就發(fā)展出一個越來越長的列表,用蠟燭表達不同的意思。故事中有好幾個人都在玩這個游戲,也有人是因為這個游戲才來到上海,完全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可以說是網絡世界反過來撬動了現(xiàn)實世界。包括前面何老師講到的微博,我想到書里也有一個人,就是因為微博改變了命運。他本來是一個不知名的畫家,因為微博上一個人對他的瘋狂追捧,后來慢慢成名。我們已經脫不開網絡時代對我們的影響。
剛剛何老師說莫凡跟《甲馬》有關聯(lián),倒不是內容上的直接聯(lián)系。《甲馬》的主人公是一個知青子女,他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是誰,到上海來找媽媽,故事便是這樣開始的。莫凡也是到上海的知青子女,她的經歷部分來自我本人——我十四歲從云南回到上海,念的中專,然后在商場工作過一段時間。我的另一部小說,《姨婆的春夏秋冬》里的程勉也當過營業(yè)員。程勉是一個年輕男性,所以他的商場經歷和感受,跟莫凡又不太一樣。其實我覺得莫凡這個人物是很不討喜的,你可以說她有上海人的一點點算計心,同時又很要強。這個人物是死者陳曉燕曾經的朋友,是勾連書中不同時間線的鑰匙,讀者可以通過她的視角觀看其他的人物,雖然是個有些偏頗的角度。莫凡和陳曉燕在多年前的相識,是通過回憶展現(xiàn)的,就是我前面講的,吃下楊其星的點心后,涌現(xiàn)了不受控制的回憶。
整本書的故事是發(fā)生在2016年10月的兩三個星期內,因為有這些人物的記憶回溯,所以會看到從大概2003年開始,他們一步步走來的漫長過程。還有更早的時間線,涉及到他們的父母輩。讀者會看到每個人物在這十多年間,隨著城市生活的發(fā)展,他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諸多變化。有的人成名了,有的人相對顯得有些落魄,有的人以為自己順遂但其實就像跋涉在荒原里。我當時也沒有刻意地要寫一個我們剛經歷過的若干年的故事,可能因為這些東西是我自己最熟悉最切近的,便自然而然地寫了出來。
前幾天有一個叫“中國三明治”的公眾號來采訪我,他們主要做普通人寫作的訓練和推廣。有一個問題是“你為什么愿意寫微信這類速朽的事物”,記者說,可能再過十年,五十年,別人會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說,作品是寫給同時代的人看的,不能考慮將來五年、十年、五十年的讀者。畢竟,讀者都跟你一樣生活在這個時代。那篇采訪發(fā)出來之后,他們的一個學員在下面回復說這句話戳到了她的心上,她是一位八十一歲的阿姨,也在寫她的生活。后來我特意請三明治的編輯說,請你回答她,您跟我一樣,也生活在這個時代。
何平:《星在深淵中》主要有六個人物,有兩對同學,楊樹海和林同,陳曉燕和葉維佳,另外兩個一個是楊樹海的妹妹楊其星,一個是陳曉燕、葉維佳在商場兼職時認識的莫凡,個人交往和家族史,再加上“蛋糕酒號”旁逸出的對楊其星產生了巨大的傷害的客戶。除了上面說到的“光行者”游戲,小說中還頻繁提到了甜點。小說最早的書名也和甜點有關,包括現(xiàn)在很多章節(jié)名字都是用的蛋糕。這是有意為之嗎?
默音:最早的時候對主人公楊其星的設定是開花店。因為花有花語,也可以作為一種非語言的表達。后來是因為我自己很喜歡做蛋糕,突然意識到,食物其實包含著制作者和食用者雙方的感情、記憶。比如小時候吃到什么東西,長大再吃會喚起當時的記憶。因此才把甜點作為了一個小道具。
何平:因為職業(yè)的緣故,日常讀很多小說。我對小說中出現(xiàn)的,類似游戲、蛋糕這些細小的東西很關注。涉及到甜點的部分我看得特別認真,包括制作的流程。
從我的閱讀經驗上來看,《星在深淵中》是一部真正的城市小說。近年來城市文學的概念受到越來越廣泛的關注,但與之相較許多所謂的城市小說并不是真正的城市文學。真正的城市文學并不是簡單地把小說發(fā)生的背景搬到城里,而是城市真正成為小說有著自己的歷史和現(xiàn)實、形貌和精神的活體。那么,占黑是在城市出生和成長的,你對城市文學有什么看法?或者直接地問,你覺得寫城市有什么屬于你自己的特別之處?
王占黑:今天的主題用的是“都市”,這是一個更貼切的關鍵詞。我想到的是人的情緒、精神狀態(tài)以及人際關系,都有一種微妙的復雜。這種復雜會讓都市的情感更有負重。比如說和陌生人的關系。
小說當中和游戲相關的有兩件事情。一件是一個女孩因為游戲而獲得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次逃離,或者說救贖。她從有暴力的家庭生活中逃脫出來,然后成為了在上海的一個游蕩者,這種自我拯救是來自于她所沉迷的一個游戲。她所信賴的對象恰恰不是跟她日常親密接觸的家人,而是一個游戲ID,是那個跟她用蠟燭溝通的陌生玩家。但她后來發(fā)現(xiàn),她所信賴的并不是最常使用這個ID的女性,而是這個人的男性伴侶,這里又產生一個關系。這三個人的關系一層一層地扒開,意味著你所信賴的是你一知半解的東西,但這種信任又是基于直覺的,沒有一些優(yōu)劣考量或者更實際層面的考慮。這些東西都非常的都市化。
前面默音也提到了,像公眾號、微博等非常當下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我也跟我的同齡人談論過,有位寫作者曾經跟我說,他會盡量避免使用這些。我們常常會有一個對過去的濾鏡或者對當下的不屑,往往會覺得這是有一點low的,不值得被記錄到嚴肅的創(chuàng)作中去。但我更傾向于一個相反態(tài)度,我覺得必須去涉及這些東西。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有時家里面放著大陸電視劇,我看到表現(xiàn)一個有錢人去商場消費時還是用刷卡、密碼,或者一個領導緊急找他的下屬還是撥手機號碼的時候,我會覺得有點違和。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在有網絡的情況下,會用語音或者視頻。或者他會什么都不帶,只帶著手機就能夠完成幾萬額度的免稅消費。這些是值得記錄下來的,因為這些消費形式,移動的生活方式,對我們當下的行動,包括思維上、表達上都會有潛移默化的影響,且這種潛移默化會越來越顯性。所以我會跟默音有相似的做法,覺得這些是值得被記錄的。
默音:對,我上次跟周嘉寧也討論過這個問題,因為嘉寧的小說有一個特點是基本上寫到2008年,沒有寫過那之后的上海生活。我問她,你是覺得后面的事不值得寫嗎,還是說你還沒有想好怎么寫?她說當然是很值得寫的,只是她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語言來描述當下。
小說里不僅提到了公眾號,六個主人公都沒有正式的工作,做著各種自由職業(yè),我們身邊可能有不少這樣的人,他或者她在某種意義上游離于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故事中的其他人物有在公司上班的,所以也出現(xiàn)了微信群這種交流方式,還提到了微信群里的公司暴力。這些確確實實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你不可能完全忽視它,你的讀者也正在經歷這些,即便說十年后讀者可能覺得這個小說過時了,我也沒有仔細想過要避免寫正在不斷被重新涂抹、每時每刻都在改變面貌的“現(xiàn)在”,我只是覺得在一些事發(fā)生的時候,我要記錄一下。而且我從2018年以來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整個外部世界的一些震蕩也會反映在小說里,讀者讀完后可以回憶一下那幾年的經歷,可能會懂我的意思。
何平:就都市這個話題,我特別同意占黑說的都市思維。今天很多作家打著城市的旗號,依舊使用鄉(xiāng)村的思維創(chuàng)作,只是把小說的背景搬到城市里面而已。
去年,默音、于是、黃昱寧一起參加的那期“花城關注”,你們仿佛事先商量好地交出的都是和網絡有關的小說。上個世紀6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寫長篇的話,可能很少去寫網絡之下的日常生活。而對于年輕人來說,離開了網絡,他們的日常生活就無法建構。那么,再回過頭來看“50后”、“60后”所寫的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他會去寫他同時代陪伴他們成長的東西,比如會寫收音機,會寫標語,會寫老式的電影院,等等。小說雖然并不反對虛構和想像,甚至依賴虛構和想像,但也跟個人的生命經驗和日常生活相關。所以,要建構今天新的城市文學,肯定是跟支撐起我們城市的日常生活,和我們的物質外殼有關系。近一兩年有一個文學現(xiàn)象:“80后”、“90后”的作家正在發(fā)生代際內部的分化,有一批被陳舊的審美慣例所吸收,未老先衰地寫年輕人的老年文學了。另外一部分年輕人,尊重與自己生命等長的時代,像最近周嘉寧《基本美》、路內的《霧行者》以及孫頻的很多小說。我還特別關注到一個問題,很多前輩作家覺得他們經歷過的共和國的前三十年是大時代,而年輕作家碰到的只是小時代。可是,我們想想改革開放的時代是多大的時代。所以我覺得作家,特別是年輕的作家,首先要對自己生命等長的那一段時代,要抱有尊重的態(tài)度。
從這個意義來講,這部小說確實是一個年輕人寫的,寫給年輕人的小說。今天的讀者都是分層分眾的,每一個作家并不能為所有人寫作,只能為少數(shù)人寫。這部小說就是寫給都市的年輕人和對年輕人生活感興趣的人。我上午還在跟蘇州大學王堯老師聊天,說到現(xiàn)在代際之間的壁壘是很森嚴的,中老年只能讀中老年的作品,年輕人只能讀年輕人的小說。事實上,讀這部小說要不斷進行知識補課,比如小說出現(xiàn)的動漫、游戲、器物等等。所以,夸張地說這本小說就是寫給21世紀都市年輕人的小說。像占黑的小說,雖然寫的是爺爺輩叔叔輩的人,但還是年輕人的小說。進一步,今天以上海為代表,隱隱約約地我們看到了一種新的文學訊息傳遞出來。
默音:說到大時代和所謂的“小時代”,其實我在《姨婆的春夏秋冬》寫過日據(jù)時代的上海,《甲馬》則寫過西南聯(lián)大、知青……作為寫作者,我覺得時代不分大和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浪潮,每個人都是在包圍他個人的潮水里努力生存。不過,寫自己真正經歷過的時代,可能更多的細節(jié)會來源于生活,而不是光靠資料加上想像。《星在深淵中》等待出版的過程中,我翻譯了樋口一葉的選集。生活在一百二十多年前的日本女作家筆下的東京,有著她那個時代獨有的人的起落。生長在花街的女孩沒能說出口就凋零的初戀、因為生活所迫去做妾的女裁縫、被丈夫拋棄的富家女……一葉筆下明治初期的東京有著金錢的聲響,是近代文明剛起步時的城市文學。而我們這一代中文寫作者,我們生活的世界太大了,你的坐標可能是國內或海外的任何一個城市,你每天接觸的訊息可能是不同的語言,有些時候,你一天和人最多的接觸不是面對面而是通過手機、電腦、網絡。現(xiàn)實變得光怪陸離,在某種意義上又愈發(fā)單調,你不可能去回避講述你所見的一切。
既然講到城市小說的話題,我想順便安利一下,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里看到的兩個很好看的中篇,周嘉寧的《浪的景觀》,占黑的《去大潤發(fā)》。這兩篇都可以稱作都市小說,他們都有一個場所,《浪的景觀》講的是迪美地下城,而且那個地方現(xiàn)在還存在。
王占黑:這個地方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二次元趣味的聚集地。
默音:《浪的景觀》是講2000年之后,兩個男孩子去工廠采購衣服,然后在迪美地下城售賣的故事。他們在公路上的軼事可以看作是公路小說。有趣的是,《去大潤發(fā)》也很像公路小說,雖然場所基本局限在超市里,講的是發(fā)生在大潤發(fā)超市一個晚上的神奇經歷。從兩個主人公的漫游中,呈現(xiàn)了超市或者說城市一角的興起和衰亡。我特別喜歡這個小說里埋的《新概念英語》的梗,我們這一代人會很有共鳴。
何平:默音是做日本文學翻譯的。日本文學有一種輕小說。《星在深淵中》很容易就寫成輕小說,但是默音寫那種感傷的、黑暗的、人心之間無法言說的,就像封面上的這句話“真相在記憶深處”。人的記憶是個特別可怕的東西,像深不見底深不可測的巨大黑洞。我為什么說這部小說不怕劇透,就是因為我們今天聊的只是這部小說很局部的,真正的在“深淵”中的部分是需要讀者自己去閱讀、感受的。而今天的都市也是混沌和駁雜的,和鄉(xiāng)村完全不一樣。都市有太多的偶然和晦暗不明之處。希望同時代的人在《星在深淵中》能夠找到共鳴,而跨世代的讀者也能抱有好奇心去嘗試探索和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