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曉川
提出這個問題,很容易讓人想起八十多年前的一樁教育界的公案,那就是一九三二年陳寅恪先生為清華大學國文系入學考試命題讓考生對對聯的事件。據陳先生一九六五年所寫的《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附記記載:
三十余年前,叔雅先生任淸華大學國文系主任。一日過寅恪曰:『大學入學考期甚近,請代擬試題。』時寅恪已定次日赴北戴河休養,遂匆匆草就普通國文試題,……對子之題為『孫行者』。
陳先生當時為清華大學國學院國文入學考試設計了三道題,其中有一道題為:請考生根據上聯應對下聯,陳先生出的上聯為:
孫行者;
考生對出的句子可謂花樣百出,其中獲得了高分的有如下兩個答案:
祖沖之。王引之。
當此考題公布之后,輿論界引起了不小的爭論。很多人撰文對于陳先生考對聯表示反對,有人認為陳先生這樣做近乎兒戲。后來,陳先生為此專門撰文進行答辯,并且在清華作了一次專題演講,申述其理由。陳先生認為清華大學國學院國文入學考試中引入對聯是恰當的,因為對對聯可以測試考生的國文水平,具體來說,可以測試出:
(甲)對子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知道虛實字及其應用;(乙)對子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分別平仄聲;(丙)對子可以測驗讀書之多少及語藏之貧富;(丁)對子可以測驗思想條理。
能夠用最簡便的方式測試出上述四個方面的水平,所以陳先生斷言『(對對子)即是最有關中國文字特點,最足測驗文法之方法』。
那么,陳先生自己有沒有較為滿意的答案呢?三十多年以后,他將此意透露出來了,說自己的答案是『胡適之』,本是想跟當時的文化名人胡博士開個玩笑。我們也可分析一下這個答案:
胡適之。
『適』可以表示『去』這個動作,與上聯『行』字正好形成對仗,而『胡』字除可表示疑問,還可以諧音為『猢猻』之『猢』,對仗不但沒問題,還頗巧妙。從語意分析,則可解釋為,猴子走啊走,它要到哪兒去呢?語意很連貫。與之對比,『祖沖之』這個對句就不那么符合生活邏輯了,這就是陳先生所說的第四個方面的內容了——對對聯可以測試思想條理是否清晰。而『胡適之』這個答案確實有人對出來而且金榜高中了,他就是周祖謨先生,當年周先生同時考取了北大和清華,后入北大就讀,考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語言組,任助理員,得以向趙元任問學。一九五零年成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成為古代漢語研究特別是音韻學方面的權威專家。可見,考對對聯確實選拔出了國學人才。但陳先生考對聯的目的還不止于此。他后來給他的好朋友傅斯年寫了一封信,其中說道:
『清華對對子問題,乃弟最有深意之處……弟意本欲藉此以說明此意于中國學界,使人略明中國語言地位,將《馬氏文通》之謬說一掃。』
——陳寅恪《致傅斯年論國文試題書》
為什么說考對聯可以使人『明中國語言地位』?為什么又能將《馬氏文通》之謬說一掃?我們先來考察后一個問題。《馬氏文通》是中國第一部語法學專著,是一部開山之作。但陳先生似乎對其深有不滿。這部書是否有什么問題?大部分學者認為此書最明顯的問題是『生搬硬套』。例如:

——《馬氏文通》研究百年綜說
用歐洲語言分析句子結構的方法來解釋漢語文句,果真是『巧則巧矣,但恐不合于說漢語的人的心理』。所以語言學家何容先生認為:
『自《馬氏文通》(馬建忠一八九八年著)以來的中國語法學,是把歐洲語言里文法的通則,拿來支配我們的語言。』
——何容《中國文法論》
對于這一現象,作為一位具有極強中華文化情結的陳寅恪先生自然是十分了解而且感到痛心的。羅志田先生考察了當時的社會狀況及陳先生《吾國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等文章之后,認為:
他(陳寅恪)的擔憂所在,……國文的考試若不能真正測驗能體現其固有特點的語言要素,等于在文化上自居殖民地,豈不就是『國雖幸存,而國語已失其正統』。
——羅志田《斯文關天意一九三二年清華大學入學考試的對對子風波》
而要讓人們從這種現狀中沖出來,讓真正能體現漢語特點的文字形式得到重視,陳先生很自然地首先就想到了對聯。他說:
『對仗者,獨體文字之所特具,亦即國學精神所寓也。』
那么,對仗是否真為漢語所獨有呢?考察英語文獻可知,莎士比亞曾有這樣的名言:
Think good thoughts,Write good words。
—William Shakespeare
這兩句話無疑也是有對稱的意味的,但似乎不能算對仗。對比可知。漢語翻譯可為:
構佳思,寫妙文。
漢語方塊字,明顯地更能體現對仗的工整的美感。其實中國人要表達類似的意思完全可以更加藝術化:
胸中有丘壑,
筆底起風云。
這樣運用成語和意象化語言以對仗形式來表達,應該是更有文學感染力的。正因為看到了漢語的這個優勢,陳先生對于對聯分外重視,其實,有此認識的并非只陳先生一人。北京大學還有位大學者劉師培也說:
『(對仗者),諸夏所獨有,今與外域文學競長,惟資斯體。』
——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
但是,盡管陳先生這一批學者不斷強調,但『明中國語言地位』,今天仍是一個沒有解決的課題。語言學家張世祿先生指出:『一個世紀以來,洋框框捆著漢語語法學,使它不從正常健康的方向發展。』情況是否如此呢?對聯最基本的規則,無非就是對仗和平仄方面的要求。但就是掌握這個最基本的要求,在當前還須狠狠補課。例如,近年高考試題中,常常出現有關對聯的試題。這對于對聯界來說,本來是令人鼓舞的——對聯終于成為高考這根指揮棒上的元素了。但當我們仔細審查這些相關試題及其標準答案時,又不由得頗為沮喪。請看二〇〇八年某市高考試題中,要求考生以新聞報道中『奧運祥云火炬登頂珠穆朗瑪峰時出現白云和彩虹』為內容,撰寫一副對聯。其所給出的標準答案是:
珠峰白云含情迎圣火吉祥;
碧空彩虹有心祝奧運成功。
上聯以仄聲收尾,下聯以平聲收尾,這是對聯最基本的平仄要求。但這個所謂標準答案卻是『平起平收』。至于所謂句中平仄,更是全無講究。從語言表達方面來考察,這個所謂標準答案也僅僅算是基本通順,至于對聯文學應有的凝練、雋永之美,則更無從談起。如果是考生寫出這樣的對聯,倒也可以理解,但作為參考答案,則無論如何是不適合的。
我們再回到陳寅恪先生的『深意』,陳先生特別指出:
『清華對子問題,乃弟最有深意之處……弟意本欲藉此以說明此意于中國學界,……而改良中學之課程。』
——陳寅恪《致傅斯年論國文試題書》
因為清華入學考試也可算是一個指揮棒了,這里出了對聯題,自然會引起人們對于中學對聯教學的關注。但如果借鑒中國古代教育的經驗,則對聯教學完全應該而且可以從義務教育階段開始實行。
在中小學進行對聯教學是與語文新課程標準的理念完全符合的。
二〇一一年教育部頒布的義務教育語文新課程標準【最新修訂版】第二部分課程目標中總目標前三條是:
⒈在語文學習過程中,培養愛國主義感情、社會主義思想道德和健康的審美情趣,發展個性,培養合作精神,逐步形成積極的人生態度和正確的價值觀。
⒉認識中華文化的豐厚博大,吸收民族文化智慧。關心當代文化生活,尊重多樣文化,吸取人類優秀文化的營養,提高文化品位。
⒊培植熱愛祖國語言文字的情感,增強語文學習的自信心,養成良好的語文學習習慣,初步掌握學習語文的基本方法。
要實現這些目標,前提和基礎是:要引導學生領略祖國語言文字之美。從前面的分析我們知道,陳寅恪、劉師培等國學大師都十分強調對仗文學。而對聯文體集中體現漢語獨特的對仗之美。因此義務教育階段對聯教學真是具有重大意義的。而千年的對聯文化留給我們的遺產也是極為豐富的。那些優秀的對聯必然能給予中小學生以美好的熏陶,如西湖花神廟對聯:
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
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用疊詞營造出優美意境,給人以詩情畫意之美感。除此以外,對聯還可以給人以諧趣之美。比如,有一副傳為永樂狀元曾棨幼時應對塾師的對聯:
地脈默然生麥葉;
天河何不種荷花。
上聯『脈』『默』和『麥』字讀音都極為接近,頗見巧思。而下聯之『河』『何』和『荷』則讀音完全相同,構思也頗大膽而有創意,充分體現了對聯的諧趣之美。
以上僅舉兩例,對聯的動人魅力似乎已經可見一斑。
由于對聯文體具有容易入門、兼具實用性和趣巧性等等特點,故在中小學推行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而且其實踐性強的特點更完全符合中小學語文新課程標準。
義務教育階段語文新課程標準【最新修訂版】提出:
語文是實踐性很強的課程,應著重培養學生的語文實踐能力,而培養這種能力的主要途徑也應是語文實踐(不宜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和完整)。
著名教育家張志公先生指出:
傳統語文教學采用了一種符合漢語漢文特點的、有一定科學性的、綜合的語文基礎訓練——屬對。』
——《傳統語文教育教材論》
當前,中小學對聯教學正在日益引起重視。中國楹聯學會《二〇一六全國楹聯教育工作會議工作報告》指出:
一九九〇年,夏茹冰先生在《人民日報》發出了『恢復對課,刻不容緩』的呼吁。……二〇一六年一月八日,《北京市中小學語文學科教學改進意見》規定『今后北京市中小學將在教學中增加古詩詞、漢字書法、楹聯以及紅色經典等內容的學習,繼承優秀傳統文化。』
正因為有了以上的思考,我更加覺得中國楹聯學會提出大力推進楹聯教育事業是具有戰略意義的。大約十年前,中國楹聯學會劉太品先生組織我們進行了第一次《全國中小學對聯讀本》的編寫,時至今日,這個讀本已經被全國的楹聯基地買斷貨了,而新時代的新發展又亟待我們抓緊時間作出新的規劃,推出新的成果和經驗。在李培雋會長指導下,中國楹聯學會教育委員會已經形成了統一規劃。『全國中小學聯教大綱』的制訂,新的大、中、小學對聯讀本的編纂,聯教名師種子的孵化等等工作正在進行科學籌劃和穩步推進。
今天,中華民族實現第二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新征程已經開啟,中華兒女比歷史上任何時代都更接近我們的強國夢想。而作為優秀傳統文化中最具民族特色且依然具有廣泛群眾基礎的對聯文化,沒有理由不在新時代走向新的繁榮。
為人豎起脊梁鐵;
把卷撐開眼海銀。
這是一百多年前譚嗣同所撰寫的勵志聯。我們堅信,在中國楹聯學會領導下,全國楹聯教育工作者們一定能團結協作、與時俱進,開創出無愧于時代的嶄新業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