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讓我們先挪開白居易悲天憫人的《賣炭翁》,也不忙談他名滿天下的《琵琶行》,先看看他的詩是怎么流行的。
如果你在當時的長安客棧里小住,你也許會逢著一位白居易詩歌的狂熱愛好者,他滿身刺青,刺的是白居易的詩和圖。若話投機,他會裸露后背文身,反手指給你看,他最愛哪一句,得意時,笑得肌肉顫動,詩仿佛也靈動得要飛起來。關于白居易詩歌的流行,課本常提的是“老嫗能解”,強調其詩通俗易懂。而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的這段野聞,江湖夜雨,淋漓有元氣——連“古惑仔”也愛白居易的詩。
白居易“北漂”,靠才華撞開命運的大門。據說,白居易捧著詩拜謁顧況,顧況帶著文壇領袖應有的矜持,開玩笑說,京城米貴,小白你想居住下來恐怕不容易吧。是啊,房價高,糧食貴,達官貴人的白眼也多,容不下一個初出茅廬的詩人的才華。可是他讀到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時,精神為之一振,連連夸贊,有此才情,白居也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后世讀者耳熟能詳的這幾句詩,只是全詩的前半部分,而且還被“挽救”成勵志詩,充滿茂盛的生命力,是生命的頌歌。別扯了,何必以今天某些“雞湯”文的思維來揣測古人的心境呢?白居易如果就這格調,也太乏味了。詩的后兩聯是“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題目是《賦得古原草送別》。其實就是寫一篇考試作文,題目給你了,你卻能寫得渾然天成,這就是本事。射箭容易,眼睛蒙起來射,還能射中靶心,這就有看頭。
白居易的詩通俗易懂,這是優點也是缺點。或許是因為自己的詩太通俗了,他對晚輩李商隱的詩才非常欣賞,李商隱的詩華麗詭譎,李商隱擅長的,正是白居易缺失的。因此白居易才開玩笑,死后投胎要做李商隱的兒子。他比李商隱大了約四十歲。這是玩笑,也是一種撒嬌,更是對李商隱詩歌的最高贊美。李商隱也挺配合,那好吧,真有個兒子,取名“白老”。
白居易是在情場里行走的老江湖,是個深諳女人心思的老頭子,閱人無數,所以他對男歡女愛的歡欣和涼薄,有著旁人難以觸摸的心緒感受,他寫《長恨歌》《琵琶行》,別有一番滋味。
白居易喜歡佛經,但其中很多是下品,他卻津津樂道,展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低級趣味。宋人葉夢得批判白居易為聲色所累,可白居易以篤信佛教自居,真是矛盾。忽然想起魯迅雜文里調侃某些文人:秋天最美的事,是由丫鬟扶著,到院子里看秋海棠,順便咳嗽吐半口血。我想,這也可能是年老體衰的白居易的某個生命瞬間。
順帶提一下白居易《琵琶行》的序,序言是一篇“五臟俱全”的小小說,介紹了巧遇歌女的緣由,讓讀者知道前因后果,也符合他的文章理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同時,白居易有深意,看似輕描淡寫,其實情緒涌動。出官兩年,他恬然自安,麻木了,甚至忘記自己是因觸怒權貴而被貶謫至九江郡的戴罪之身。而聽了歌女的話,聽了她的曲,在她的倒影里,他看到了另一個自己。被壓抑的悲傷因這女子“輕攏慢捻抹復挑”后,裂開了口子,噴薄而出,如洪水一般把他淹沒。誰最傷感?“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陳凱歌《妖貓傳》里的白居易,氣宇軒昂,顧盼神飛,穿梭在熱鬧的街市,宛若人在畫中游。空海和尚乃日本人,嘴角莞爾,淺淺的,令人想起佛教中的“拈花微笑”。兩人聯手入迷局深處,勾出苦苦的哀情和執念,所謂天荒地老不過是滿紙荒唐之言。這又是另一個白居易的感情世界。
傷感的白居易,落寞的白居易,情場歡娛隨即又人走茶涼,一切如過眼煙云。
“米袋空了,桃花盛開哉。”我改寫日本的俳句,用在白居易身上,倒也恰當。這也是我所理解的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