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老家真無聊!”梅子仰在硬邦邦的老式木床上,第10086次發出感嘆。乏味單調的村景、簌簌落灰的天花板、沒有空調的房間……最煩的是時斷時續的網絡。
“下個暑假絕對不回來了!”
她把手機舉到窗邊尋找信號,不知哪里吹來花花綠綠的一張紙,“啪”地撲在窗紗上。
“夏日限定旅行社,跟著最懂夏天的導游一起游覽……”
原來是廣告單,沒勁!
梅子撇撇嘴:“說自己是‘最懂夏天的導游’未免也太大言不慚了,況且誰會來這么個犄角旮旯旅行呀?”
她正要離開,卡在窗欞中的傳單仿佛有生命般抖了抖,發出一點幽微的熒光,透出紙頁另一面黏著的花瓣和樹葉的影子。用上學期剛學的課文來形容,那就是:疏影橫斜“紙”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這設計還挺美的……”她打開窗,把傳單取進來細細端詳。
“謝謝你的夸獎!”
一個細小但明亮的嗓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梅子嚇了好大一跳,房間里分明只有她一個人哇!
“看這兒。”
梅子注意到,有什么東西正繞著她一圈圈地盤旋……好大一只蛾子!
“我是螢火蟲啦,才不是蛾子。我是這家夏日限定旅行社的社長。”社長先生施施然落定,向梅子展示自己發光的腹部。
“原來是螢火蟲啊……”梅子松了口氣,很快又發現有哪里不對,“螢火蟲?開旅行社?”
螢火蟲社長很是自豪:“是啊,作為活躍在夏天的昆蟲,還有誰會比我們更了解這兒的夏季風光呢?”
“這不是重點……難道你們旅行社所有導游都是蟲子嗎?”
“當然,有嗓門洪亮健談的蟬導游,擅長本地民歌的蟋蟀導游,在孩子中間人氣很高的金龜子導游,對村里美食尤其是甜點如數家珍的蜜蜂導游……還有對夜間觀光項目非常了解的鄙人。總之,絕對能滿足客人您的任何需求。”
跟著一只自稱導游的螢火蟲去游覽,任誰都會覺得新鮮吧?無聊到快要生蟲的梅子自然不會拒絕。
螢火蟲導游帶著梅子穿過門前的曬谷場,沿著田埂一直往前走。云彩輕輕巧巧地粘在天上,溶溶月色中,麥子看上去毛茸茸的,夏風吹過,簌簌作響。
“它們在說,讓你摸摸它們呀!”螢火蟲打著雙閃提醒道。
“啊?誰在說……摸什么?”
“摸摸麥子呀!你看這片麥田,就像大貓的背脊一樣,當它們搖晃起來,就代表想要有人摸一摸、梳梳毛。”
梅子試探著將手伸進麥田中,麥芒有些扎,她一下子縮了回來。
螢火蟲有些恨鐵不成鋼:“哎呀,你別逆著摸,順著摸呀!”
她又順著麥穗的方向撫了撫,麥草細軟,果實飽滿——別說,跟擼貓的感覺是差不多。又一陣夏風吹過,整片麥田都發出小動物一樣“嗚嚕、嗚嚕”的可愛鼾聲。
螢火蟲又閃了閃:“你知道它們又說了些什么嗎?它們說啊,‘我記得這個小姑娘,她小時候在田埂邊撒過尿。’”
“什么?”梅子的臉一下子臊了起來,“別亂說,沒有的事兒!”
——她想起來了,她何止在這里解過手,還被兇巴巴的大公雞追著啄,提著褲子逃了好遠……好丟人哪!
梅子趕忙催促:“走了走了,下個景點。”
他們走過水庫,走過果園,走過一片向日葵田,一群松鼠正蹲在花盤上,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八卦,什么雞同鴨講啦,什么牛頭不對馬嘴啦,梅子津津有味地聽了一耳朵,好不熱鬧!
一開始是螢火蟲帶路,后來,漸漸變成梅子興致勃勃地領著螢火蟲探訪她從前的秘密基地——小時候,她可是在好多地方都刻下了歪歪扭扭的“mì mì jī dì”四個拼音。后來,這四個字她都會寫了,卻再也不寫了。
他們還走過一棵百年大榕樹下的山鹡鸰(jí líng)們的音樂會。促狹的音樂家們見到梅子,特意來了一段即興演唱:“梅子梅子,尿褲子哭鼻子!梅子梅子,假小子夜貓子!梅子梅子,每年才見一次!”
每年才見一次……聽前面的時候,梅子還有些羞惱,聽到最后一句,卻感覺到幾分道不盡的親昵和惦念。是老家,在想念她嗎?
梅子小小的心里被某種莫名的情緒填得滿滿的。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對老家再無向往,只剩嫌棄了呢?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再也不喜歡在夏天的山野間尋找奇遇,而寧愿抱著手機玩一天呢?
“謝謝你呀螢火蟲,要不是你,我都忘記了這里多有意思。我打算下個暑假,不,這個秋天就再回來一次,到時候還找你做導游!”
螢火蟲卻沉默了,直到梅子嘰嘰喳喳說了好多閑話,他才回道:“恐怕不行……我們之所以叫夏日限定旅行社,是因為春生秋死,壽命短暫,夏天是我們唯一能夠經歷的季節。”
梅子愣住了。
“像我們這樣的昆蟲,成蟲的生命最長四十天,短的則只有三天。”
“只有三天……”三天,是她今晚之前在老家度日如年只想快進的時間。
瞧見梅子凝重的表情,螢火蟲社長反而笑了:“好啦,這么寶貴的夏天可不是用來傷心的。快忘記這些不愉快,盡情欣賞我們旅行社獨有的夜間燈光秀吧!”
不知什么時候,面前的小山坡上已陸續出現了點點星光。先是紡織娘的伴奏聲悠然響起,許許多多只螢火蟲隨著音樂變換著陣型。接著,蟬聲如鼓,蟋蟀嘹亮的高音穿云而上,仿佛攢了一個夏天的力氣都在此刻盡數揮灑,螢火蟲的隊伍也排成一條筆直的豎線越飛越高,最終猛地散開,化作一朵絢麗無比的金色煙花,照亮了村子的上空……
開學返程的路上,天氣已不像來時那般酷熱。梅子知道,螢火蟲、蟬和蟋蟀,它們生命中只有一次的夏天,就要結束了。
火車外飛速掠過的田野中,麥浪掀起一波波道別,眼前的這個夏天也要結束了。
——雖然人生能有許多個夏天,但每個夏天仍是只有一次呀。今后
的夏天,梅子再也不想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