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巷是杭州天水小區一條200米的普通小巷,據說久遠的年代這里賣些胭脂水粉、珠花頭飾、針頭線腦的,是眾多蟄伏在繁華鬧市褶皺里的一處市井柳巷代表。巷子里有生長了幾十年的槐樹、法國梧桐,還有一到初春就迫不及待燦爛盛放的白玉蘭。
比起一般的陋巷小街,胭脂巷堪稱網紅,經常被隔壁報社里的人描繪和傳播。從早上熱騰騰的豆漿油條包子開始,一直到深夜還等待晚班編輯的麻辣燙拉面館和鴨頭鴨脖,這里早已經是大家不分晝夜的日劇《深夜食堂》,每天見證和翻滾著最熱騰而真實的生活。
小巷很多店鋪店主,大家都不知道他們確切的名字,或者原來就沒有什么店名,都是拿各自特色隨便一叫,時間長了竟然約定俗成。什么“小諸葛”“馬云同桌”“駐唱歌手飯館”“單車王子趙大伯”等等,似乎個個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江湖高手。
“風往北吹,看我如何收拾你給我的美。”在胭脂巷住了近二十年,我早已熟稔這里的煙火氣。
小黑
小黑是胭脂巷的長久居民。說起胭脂巷的居民,特別有說頭。這片巷子居住的大多是這個城市的老居民,當年是回遷房的居民居多。因為是回遷房,就沒有像商品房那么講究,一個樓梯上去,往往是三四戶人家,哪戶人家只要燒了帶魚,整個樓梯就彌漫著那種又咸又濕的味道。這些回遷房的居民,很多屬于雖然收入不高但是都會計算和過日子的人,即使拿個千元收入的,也是三天兩頭在家里燉個甲魚殺個雞的。最有特色的是,無論早上或者晚上門口傳達室的地方總有一大撥人談天論地。這些的人談話中,小黑總是他們離不開的一個話題。巷子里出名的東西很多。小黑,就是其中一個。
也不知道小黑是什么時候來胭脂巷的,算起來該有五六年的光景,是巷子里的“老居民”了。
小黑是條狗,而且是條草狗。論年紀,小黑也該是年過四十的少婦了。但這個少婦長得一點都不好看,全身漆黑,有點賊眉鼠眼的樣子,遇到掉毛的季節,全身東一塊西一塊的,像瘌痢狗一樣。因為是流浪狗,屬于無證無牌,城管辦好幾次來抓小黑,但小黑特別靈活聰明,看見城管就跑,時間一長,城管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地半默認了它在小區里的存在。
雖說小黑無名無分,又長得不漂亮,但這些絲毫不妨礙小黑在胭脂巷的地位。在胭脂巷的居民看來,小黑不是一條狗,小黑是胭脂巷正兒八經的老居民。
小黑的家安在傳達室后面一條窄窄的過道里,紙板箱做成天花板,里面鋪著柔軟的棉毯。一天三頓,都是小區的人提供的。有的人家里養了寵物狗,就把狗狗的零食也拿來給小黑分享;家里燉個雞啊鴨的,也都給小黑留個腿或者翅膀。每天晚上十二點,小黑會準時在路口等著阿明出現。阿明是管傳達室的,每天下班了,喜歡喝點夜老酒,吃個夜宵的,阿明每天哼著歌就給小黑捎夜宵回來。
那天巷子里管車輛的老王在哀嘆:“我老婆給我做的盒飯,伙食一天不如一天,我的日子連小黑都不如啊。”
也許是吃了百家飯,伙食有保障,小黑在小區里過得挺滋潤。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小黑特別會生產,基本是兩年三胎。隔段時間不見,這個家伙的肚皮就鼓起來了。每次小黑懷孕,小區里的居民就當個大事,給小黑送骨頭啊送香腸魚肉啊什么的,說是懷孕要補充營養。前年夏天,小黑生產了,小區里二三十個鄰居都來給小黑助威,弄得驚天動地。小黑痛苦地哼哼著,卡著了,結果是巷子里以前做過赤腳醫生的阿林,給小黑接的生。一窩生了五只,兩只全黑、三只白色花紋的胖狗崽。
去年春節前,小黑失蹤了,是在臨盆之前。有人說,是被輛面包車帶走的,抓狗的人是為了吃小黑肚子里的狗崽。那天下班回家,一大撥人在找小黑,運河旁啊艮山門啊菜市場啊,都去找過了,幾個退休的老人連續找了好多天,但還是沒有找到小黑。
沒有了小黑的胭脂巷一如往日充滿節奏感,只是落寞了很多。最近,小區里又出現了一只黑色的狗狗,不是小黑,比小黑更年輕健壯,不知道是不是小黑的孩子。問起狗狗的名字,傳達室阿明說,它也叫小黑。
博士拉面神
十年前一個深秋的凌晨,我上完夜班回來,在胭脂巷里見到一個穿風衣的年輕人,他對我說:“你是在金海岸上班的吧?”我問為什么。他說:“我猜這個點回胭脂巷的女孩要么是在報社上班,要么就是在金海岸。”當時的金海岸,是市中心有名的歌舞演藝場所,號稱“杭州紅磨坊”。
那個年輕人就是林晨,住在我樓下,大家習慣叫他林桑。
來杭州之前,林晨有過一段旅日生涯。在那期間,林晨至少打過15份零工,印象最深的還是在面店里做幫廚。也許再也找不到一種食物,能像一碗面那樣,讓人暖胃又暖心。二○○一年4月,林晨進入日本一橋大學讀經濟學博士,不久,他向學校提出休學一年。他離開了日本,在杭州開了第一家面店取名“神田川”。
林晨說,日式拉面與傳統杭州本地面不同,特別講究骨湯的醇厚和面條的筋道。特別是那碗湯,湯頭的熬制過程就幾經輪回。“現在這一份豚骨湯是用豬骨加雞骨再加蔬菜熬制而成的。比剛開始開店的時候,成本增加了2.5倍。”
面里的叉燒也和廣東叉燒不一樣,日式叉燒選用的都是上好的五花肉,先用日式醬油加各種香料腌制24小時。為使香味完全融入肉里,每塊叉燒在制作過程中,都要用線將肉扎緊。這樣最后出品的叉燒,才能酥爛入味而不松散。
過了兩年,林晨從胭脂巷搬走了。臨行前,我送了支萬寶龍的筆給他。他說:“秋平,你相信嗎,下次神田川上市,我會用這支筆簽上市文件。”我莊重地點了點頭。
10年過后,林晨的神田川,在杭州已經有了10多家,而且還和日本靜岡縣有著48年烤肉生涯,號稱“燒肉學校”之稱的“熱血先生”合伙人藤島悅郎,在杭州開出多家“熱血兄弟”,迅速成為年輕人的最愛。
用杭州美食圈里的一位行家的話說,神田川這碗面,已經發展到了4.0版。有家香港著名餐飲集團旗下的拉面店,通過四大會計師事務所找到林晨,想收購神田川,被林晨婉拒了:“我還年輕,對于拉面,我還有理想和追求。”
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只不過,有的人夢想已被現實消耗,有的人盡最大努力把夢想照進現實。
在日本,神田川是條河流,有一首歌就叫《神田川》,歌詞大意:“你已經忘了吧,我們把鮮紅的手帕曾圍在脖子上。你已經丟了吧,那套24色的水彩筆,你要給我畫像,卻從來畫得不像。窗外流淌的是靜靜的神田川,狹窄的小屋里是我的天地……”
胭脂巷的煙火氣
住在胭脂巷里面的居民,像是電視劇《七十二家房客》,家家都有故事,樓道里透著濃濃的煙火氣。
二樓住著兩戶人家,一戶是八十多歲的孤寡老太,社區里的人經常會過來送東西。她的家門口拉著一道鐵柵門,看見有人經過,她或央人給她丟垃圾,或差人給她去買面條水餃,總是隔著鐵閘門說很餓。三樓住著一個中年男人和他的母親。房門常年不關,尤其夏天。男人不工作,對母親特別孝順。常看見他把母親安置在輪椅上,兩人每天熱烈而大聲討論吃什么,紅燒甲魚、油豆腐燉肉、蘿卜絲燒帶魚、鯽魚豆腐湯等等。他經常會煎咸帶魚,使整個樓道里都飄散著一股咸香,聞起來就覺得特別下飯。
我對門六樓的老太10年前死了老伴,那年冬天,我和朋友喝了酒,搖搖晃晃回到家里,洗了澡倒頭就睡。第二天正是大雪紛飛,窗外銀裝素裹。我打開房門準備上班,結果眼見走廊上樓道里全部是耀眼的白色。我心想走廊上怎么也下雪了,定睛一看是一排花圈,對門的電工老頭生病走了。
我想老頭給我裝過電燈,我去送了個白包(杭州人的風俗習慣,人沒了去送禮要用白色信封,送的禮金不能是雙數,要單數)。我恭恭敬敬給老伯上了香,一邊鞠躬一邊念叨:“我也沒有干過什么壞事,就是有的時候喝點小酒回來晚了,高跟鞋咔咔咔地吵你老人家了,我伸手按樓梯電燈的時候,你千萬不要把手伸出來。”(那個時候樓道的燈不是聲控燈,要手動按了才亮。)
老太有個女兒,讀書成績很好,就是和老太處得一般,老頭沒了之后,女兒結婚了很少回來看她母親。老太退休金不高,但穿著打扮還是講究,經常在樓下小區里穿個紫色或紅色的金絨旗袍,叼個煙,頭發燙得蓬松,焗了黃色,涂個口紅,那么蹺著腿深沉地坐在那里,還頗有老年市井版的《花樣年華》韻味。
小區的傳達室就像一個新聞聯播,從早到晚,總是聚集了一撥年紀大的大伯大媽,他們討論今天哪個菜場什么時鮮菜上市了,價格多少,怎么燒法;明天哪個企業上市或倒閉了;后天哪個國家領導人出訪。還有中東局勢態勢,美國又使什么幺蛾子。國家無小事,小家也大事,話題長年不斷。只要我上午出門晚了,幾個人看見我就說:“小邱,你今早接個噶暗滴(你今天怎么這么晚的),遲到了哦,你們單位,同喔們(我們)社區是結對子的,你們淘汰下來的電腦,有資助喔們(我們)社區支部的。”
他們一邊說我,我一邊點頭稱是,小區里大家養的那只小黑,也在旁邊搖著尾巴看著我,眼神和大家一樣,笑瞇瞇的。
胭脂巷就像日劇里的《深夜食堂》,這些老居民,就是每天燒著這些熱騰騰菜肴的大廚或小廚。就像老農喜歡田間地頭的莊稼瓜果一樣,我用鼻子就知道哪家今天燒魚和肉,閉眼就能丈量巷子里的各式店鋪,這些店鋪從南到北,各懷風情。正如孫楠所唱的:“風往北吹,看我如何收拾你給我的美。”
(選自邱仙萍《向泥而生》,
文匯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