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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故事

2021-04-12 02:38:42吉木狼格
青春 2021年4期

吉木狼格

不吃肉

我記憶中的第一條狗,是季哥養的那條狼狗。

季哥是知青,來自省會成都,他和另外的十幾個知青住在鄉政府為他們修建的平房里,那是一幢很長的平房,像一列火車。我讀小學一年級時,每天上學都要從那里經過,自然,放學也要從那里經過。這倒不因為它是必經之路,實際上從我家到學校有一條更近的路。我每天繞道而行,就為了看看季哥的那條狗。

季哥的狗只忠于季哥,這一點我懂,何強也懂,他好像什么都懂。我和他同年,住在兩對面,我家的門和他家的門正好對著,中間隔一條三四米寬的小巷。我家這邊是政府的房子,與知青住的一樣,也是一幢很長的蓋瓦的平房,而對面是農民的草房,一家挨著一家,我感覺那些厚厚的茅草和厚厚的土墻比起瓦房來要結實暖和得多。

何強家除了他都是大人,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連最小的姐姐也能幫助大人操持家務了。但何強到了上學的年齡,卻沒有上學。

有時我在課堂上開小差,老想何強在干什么。大人勞動去了,小孩都在學校,他呢?也許正在我們早已熟悉的地方亂串,時不時發現一些新玩意兒。

只要不在學校、不去看季哥的狗,我們都在一塊玩。我無意中發現,何強睡覺前總愛偷聽大人們說話。

我不知道季哥是用什么把他的狗養得如此高大肥壯。這家伙可比我大得多。何強煞有介事地說:“狼狗都這樣。”

此外,季哥的狗無論站著或躺下,總是顯得那么高傲,以至不屑于咬人,當然更不屑于咬狗,尤其是本地那種體型比它小的土狗。這個現象我沒敢告訴何強,我怕他又說:“狼狗都這樣。”

但附近的人和狗還是不敢到這一帶來轉悠。

我敢說季哥的狗不咬我,絕不是因為高傲、對我不屑一顧,我看得出它喜歡我,正如我喜歡它。只是我和它誰也不屬于誰,平輩論交,朋友相處,季哥才是它的主人。而季哥說:“我們都是朋友。”

季哥說的我們,是指我和他,以及他的狗。每天一放學我就朝那幢平房跑去,去找我的朋友。雖然我覺得這有點怪,一個七歲的小孩就有了知交朋友,而且一個是大人,一個是狼狗。怪雖怪,我還是愿意和他們待在一起。

季哥是個喜歡養東西的人,他不僅養了這條狗,還養了許多鴿子。他在鴿子身上安裝了哨響,只要它們一飛,天空就會響起悅耳的聲音。季哥愛看鴿子,我也跟著他看,他坐在一邊,我坐在另一邊,狗趴在我們的中間,我們可以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就這樣看著那些鴿子時而從天上飛下來,時而又飛到天上去,直到我媽扯著嗓子喊我回家吃飯了,我才饑腸轆轆而又戀戀不舍地離去。

一天,我家吃肉,我偷偷把一根沒剃肉的大骨頭帶到季哥那兒,準備給他的狗吃。季哥正在喝酒,他指著我嚴肅地說:

“不要拿東西給它吃。”

老實說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但我沒有問他。他說得那么認真,肯定是有道理的,我不想讓他覺得我連這點都不懂。在季哥面前,我盡量模仿何強,一副什么都懂的樣子。

“記住,”季哥說,“這一點很重要。”

他喝了一口酒看著我,而我正拿著那根骨頭,他的狗和他一樣,也看著我,卻沒有看骨頭一眼。

“把骨頭放到它的碗里吧,”季哥說,“下不為例。”

季哥對我網開一面,使我很感動。

“好的,”我說,“我記住了。”

有幾次,趁季哥不在,我想帶他的狗上山去玩,可每次走出去不遠,它便停下來看著我,那意思顯然是“我只能到這里了,你自己去玩吧”。等我走遠它才轉身回去。我估計它對山上不感興趣,這不像后來的一條狗,那是一條純粹的攆山狗,它活著就是要人帶它上山,而一上山,它就變得敏銳和警覺起來。

季哥突然得了重病,人們用擔架把他抬到公路上,由縣醫院的救護車送他去成都搶救。那天跟平常一樣,我放了學跑過去,但我沒有看見季哥,也沒有看見季哥的狗。隔壁的知青告訴我,季哥被救護車送走了。

我問:“狗呢?”

他說:“在公路上。”

在公路上,這是什么意思?隔壁的知青搖著頭,好像說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當然要去,再遠我都要去,我想看看它為什么在公路上。

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人站在公路邊。我看見季哥的狗正在公路上奔跑,它跑得很快,在大約兩公里的路上不停地來回奔跑著。我感到不可思議,但從它身上傳出的某種信息,讓我不敢靠近它。

站在路邊的人逐漸散去,而它還在公路上焦急地奔跑著。

我媽找到我時,天已經黑了。這次她沒有打我,甚至也沒有罵我,等我吃完飯,她說:

“快睡吧,明天要上學。”

接連幾天,我媽都到學校來接我,她是怕我又去看季哥的狗。

那幾天,所有的人都在談論季哥的狗,傳遞著來自公路的消息。從季哥被送上車的那一刻起,他的狗便不吃不喝,一刻不停地在公路上奔跑。有人把肉煮熟后,一片一片地鋪在公路上,可它毫不理睬,繼續在鋪著肉的公路上奔跑。

那時肉很少,反正我家難得吃一次,何強家就更不用說了,十天半月吃不到一次。發現我家吃肉,何強就一臉的不高興,甚至不跟我說話,直到他家也吃了肉,他才理我。

到星期六,算一算我已經有五天沒見到季哥的狗,我決定無論如何今天都要去看它。好在放學的時候我媽沒來,也許她還沒到,我背上書包趕緊朝公路跑去。

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季哥的狗。我看見的是一條瘦骨嶙峋、毛皮雜亂的狗。

明顯地,它跑得慢了。當它朝我站著的方向跑來時,我沖上去抱著它的脖子,并把它的頭使勁往下按,我說:“你吃呀,你吃呀。”

公路上還鋪著看上去仍然新鮮的肉。

它由我抱著,兩眼通紅,我感覺它很虛弱,但它始終昂著頭。一個老奶奶坐在公路邊的土包上,彎曲著腿,兩只干癟的手放在膝蓋上,我看見她在哭。但何強堅持說是我在哭,那天他家吃了肉,滿嘴的油氣真讓人惡心。

我媽又找到了我,當我們走上山坡,我回過頭,最后看一眼季哥的狗,而它還在公路上絕望地奔跑著。

季哥的狗終于死了,被埋在公路邊。何強說:“它一直在找它的主人,一直在等它的主人,當然要埋在公路邊。”

何強的表情像大人一樣,流露出些許傷感。

我不想對季哥的狗、對它的死說什么,世界上的狗都忠于主人,包括狼狗,這沒什么可說的。我只是想不通它為什么不吃肉?很長一段時間,我躺下來,眼前就會出現它在鋪著肉的公路上奔跑的情景。我多次設想,假如它停下來吃了那些肉,堅持到季哥回來……我承認,那時我還小,很多事情是我無法想通的。

學校放假后,我和何強經常去公路邊玩,我們圍著墳墓捉迷藏、打泥仗,玩得很開心。假期快結束的前幾天,季哥回來了,關于他的狗,我想別人已經告訴了他,可他就想聽我說。那幾天都這樣,我們坐在他的屋里,他一邊喝酒,一邊問我。我知道他想流眼淚,但不想流鼻涕,因為他只擦鼻涕,不擦眼淚。

季哥問:“它一片都沒有吃嗎?”

我說:“是,它一片都沒有吃。”

季哥又開始擦鼻涕,任由眼淚流著。

開學那天,我背上書包出門,沒有繞道,直接去了學校。

有緣無分

何強家和我家之間的小巷,實際上是一條過道,上村的人下山和下村的人上山都要從這里經過。鄉政府在旁邊,那里有一幢樓房,這也是當地唯一的樓房,我媽就在這幢樓房里工作,她分管知青和學校,就是說老師管我,我媽管老師。我曾經問過我媽,何強為什么不上學?我媽說他家和梁校長家有矛盾。

“你不能跟梁校長說說嗎?”我問。

“人家是知識分子,要尊重人家。”我媽說。

就算知識分子需要尊重,可學校并不是他家的,我想。當然這是我后來的想法,那時我才上小學二年級,只想同何強一起去上學。

何強喜歡到處玩,但從未到學校來玩過。他家是農民,和我家不同,農民有很多事要做,他放過豬、放過羊,長大一些后還給生產隊放過牛。不論他放豬放羊還是放牛,他都帶著一條狗,而這條狗,嚴格說應該是我的。

它叫跛子,雖然它并不跛。之所以叫它跛子,是因為得到它的那天,它受了點傷,一條腿一跛一跛的。

我們住的小巷沒有狗,并不是小巷的人不喜歡養狗,何強家就曾經要了一條狗崽來喂養,小狗不懂事,一不小心就跟著過路的人跑了。而村里那些單家獨院的農民基本上都養了狗,它們經常到小巷來覓食,這是我們熟悉的,另有一些陌生的狗,如上村的和下村的,以及更遠的野狗,時不時也跑來。

跛子就這樣出現在我們小巷。它是一條黑色的母狗,還沒有完全長大,如果是人的話,還處于少女時代。它修長的體型從我面前跑過時,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也許我真的和它有緣,對于野狗,我一般比較鄙視,尤其是那種盯著我吃東西的野狗,我總要沖過去踹上一腳。可對它,自從一晃而過之后,我還想再見它一眼。

我叫上何強滿村子亂串,終于在一家農民的門前見到了它。它被吊在一棵樹上,那個農民正用竹子一邊吆喝一邊抽打。

“喂,”我說,“這狗我認識,把它給我吧。”

農民呵呵笑著,他說:“野狗不打養不家,既然你要,就給你吧。”

他把它從樹上放下來,我讓他把拴在狗脖子上的繩子也解了,然后喊一聲“走”,它就跟著我走了。它跟得很堅定,雖然一跛一跛的。

但我媽不同意我養狗,無論我怎么央求,她都不同意。我急中生智,說:

“給何強家養總可以吧?”

我媽看我可憐兮兮的樣子,勉強同意了,她當然知道我的用意——名義上給了何強家,實際上還不是由我來喂養!

何強家的人都樂意接納跛子,他們越高興,我就越感到失落。為了平衡一下心理,也為了顯示我對跛子所擁有的某種權力,我背著我媽跟何強家談了一個條件,那就是以后跛子生的狗崽,如果我要的話,首先由我挑選,其余的才由他們處理。條件談好后,他們在屋檐下堆柴火的旁邊,鋪了一個草窩,跛子就這樣安頓了下來。

我去上學的時候,跛子跟著何強放豬放羊;我一放學,不管在多遠的地方,它都要趕回來接我。它掌握了放學的時間,當我走出教室,它已經站在操場上等我了,接著又是蹦又是跳地陪我回家,或者陪我去找何強。

轉眼春天到了,再轉眼夏天又快到了,地里的玉米已高出我們許多,而跛子,它的那條腿也已不再跛,它完完全全長成了一條大狗,短而黑的毛光滑地貼在身上,體型更加修長。這時,所有的狗都不再叫吼,也不再相互撕咬,它們不停地跑動,很少躺下來睡一覺。

何強說:“發情的狗都這樣。”

我常常看見一條母狗在前面跑,后面跟著一條或兩條甚至三條公狗。

跛子也在跑,后面也跟著公狗。一天,跛子停了下來,把它的尾巴往旁邊一歪,那條跟著它的公狗抬起兩支前爪搭在了它的身上。我很生氣,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沖過去,我一直討厭那條公狗,主要討厭它那身花斑,一塊白一塊黑、一塊大一塊小,難看死了。跛子怎么會讓它爬上身來?是不是因為發情,早忘了在我的示意下,曾經撕咬過它很多次?

那條難看的公狗挨了一石頭,并不甘心,站在一邊不肯離去,我蹲下去撿石頭,它往前跑幾步,又停下來。

我帶跛子回到小巷,可不一會兒它又跑了。

那段時間我真是擔心,怕它會生出一些難看的狗崽,而且當我發現它的肚子鼓起來后,這種擔心幾乎讓我茶飯不思、噩夢連連。它要真生出那種一塊白一塊黑、一塊大一塊小的狗崽,我就完了!

好在它沒有。那幾只虎頭虎腦的小家伙沒有一只是花的。甚至在以后的許多年,我不記得它生了多少窩狗崽,但我記得它生的狗崽全部加起來也沒有一根白毛。唉,叫我怎能不愛它!

其實,跛子真正的本領還不在于看家和生崽,它是一條絕對的攆山狗。只不過我家和何強家都不是獵戶,致使它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家和生崽了。它跟我們(我和我爸)上過很多次山,雖然我們不是去捕獵,沒能讓它施展捕獵的本領,但它并未讓我失望,相反,它在山上的那種警惕和不動聲色,會使你對它捕獵的本領產生無盡的想象。

我爸在縣城工作,星期六下午回來,星期一早上返回縣城。我爸和我一樣,喜歡跛子,而跛子也喜歡我爸,我敢說它喜歡我爸超過喜歡何強家任何一人。我爸說他每次回來,跛子都在離我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路上接他。我不明白它是如何感覺到的。狗就是狗,而不是人,它們身上的某些感知能力,比我們用眼睛去看東西還要準確。

我發現,只要是在星期六的下午,正在睡覺的跛子猛然抬起頭,好像在嗅,又好像在聽,然后站起來就跑,我就知道我爸回來了。

一般來說,我爸會在星期天帶著我和跛子上山去玩。我們順著峽谷朝山上走去,離開人戶,跛子就不再與我們同行,它一會出現在我們前面,一會從后面冒出來,但很快又不見了;即使我們坐下來休息,吃好吃的干糧,它也遠遠地蹲在一塊高處,直到我大聲叫喊,它才過來三兩下吃完,又走了。

我爸說:“它在干警衛工作,你看它不像個稱職的警衛員嗎?”

只有在原始森林它不亂跑,而是緊靠著我們,它的那種高度警惕總讓我產生幻覺,仿佛周圍都是眼睛在窺視我們,既刺激,又令人毛骨悚然。

在小巷,跛子的脾氣越來越大,凡是過路的陌生人它都要攻擊。它一叫,何強家和我家的人趕緊出來喝止,讓路人安全通過。

它是不是在抱怨不能成為一條真正的攆山狗?又或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已經打消了捕獵的念頭,一心一意做一條看家狗?

我讀五年級時,何強正式去給生產隊放牛,我想他再也沒機會讀書了,總不能叫一個十幾歲的人從小學一年級讀起吧?就在這年,梁校長的兒子得敗血癥,搶救無效死了。埋葬那天,何強的兩個哥哥和另外兩個村民抬擔架,梁校長的老婆哭得死去活來,拼命朝擔架撲去,何強他媽使勁拉住她,知識分子的力氣肯定沒有農民的力氣大,她撲不動,只好趴在何強媽媽的懷里哭泣,而何強的媽媽也在流眼淚。這一幕剛好被我看見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們兩家不是有矛盾嗎?

不久,梁校長一家搬走了,走之前他去過何強家,這是何強告訴我的。梁校長說想在何強家吃一頓飯,說是這樣說,他自己帶了一瓶酒,還帶了幾斤肉。

“他在你家都說了些什么?”我問何強。

“他說什么?”何強說,“他什么也沒說。喝完最后一杯酒,抹掉眼淚就走了。”

繼梁校長家搬走之后,我家也搬進了縣城。我媽早就盼著這一天,一家人分居兩地,早該住在一起了。對我來說,走就走吧,從鄉下到縣城沒什么不好,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跛子。我收留了它,并且相處多年,但它不屬于我家,不能同我家的東西和人一起搬走。

剛到縣城時,我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去看它,我還沒走進小巷,它已沖過來,又是叫又是跳的。這一天我們都很激動,也很開心,我帶著它走遍我們曾經常去的地方,玩到我必須回去了,它還跟著我,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趕它走。

后來我去看它的間隔距離逐漸增大,一個月、兩個月乃至一年。當我從外地回來,最后一次去看它,已經時隔五年,而從見到它的第一天算起,已經十年過去了,我由八歲變為十八歲。

小巷還是原來的小巷,何強家還住在原來的地方。

我大喊一聲:“跛子——”

它正在何強家門前的屋檐下睡覺,聽見喊聲,抬起頭來張望。

我走過去,它看著我;我蹲下來,它繼續看著我。我伸手撫摸它的頭,它順勢往下,直到把頭貼著地面。我抬起手,它的頭也跟著抬起,我再次撫摸,它又順勢往下……我感覺它的腦子很混亂,從我喊它到我蹲下來,它似乎在努力回憶,因為拿不定該怎樣對待我這個“陌生人”,它好像有點怕。

“你不記得我了?”我問。

它終于開始搖尾巴,但看上去搖得有些勉強。

這樣相持了幾分鐘,我說:“跛子,我要走了,你會不會送我?”

它沒有送我。當我起身離開,它跟著站起來,但僅僅是站起來。快要走出小巷時,我停下來再看一看站在遠處的它,而它的尾巴還在那里猶猶豫豫地搖著。

它叫馬小飛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跛子生下了它的第一窩狗崽,那是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瓢潑大雨持續了整整一夜。

我家背后有一條河谷,平時河水很小,收縮在河谷的中間像一條快要干枯的小溪,但它再小,小到我們踩著石頭就能跳過去,它也從未枯竭,從未停止過流淌。河水的兩邊種著蔬菜和糧食。

經過一夜大雨,河谷漲水了,在家里也能聽見洪水發出的巨大響聲。天一亮,人們紛紛去看水,站在懸崖邊指指點點。

洪水塞滿了整個河谷,呈漿黃色奔瀉而去,轟鳴中除流水的聲音外,還能聽見水底下石頭翻滾的撞擊聲。

何強說:“昨晚有一條龍從這里經過。”

他說得跟真的一樣,仿佛是他親眼所見。

我的心思不在洪水上,何強昨天就斷言,跛子可能在一兩天內生崽。我起床后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看跛子的狗窩,我既盼它生崽,又怕它會生出一些難看的小怪物。跛子懷孕前,身后總是跟著一條長著賴皮樣花斑的公狗。

跛子的狗窩在何強家屋檐下的柴火堆旁邊,我走過去時,天還沒有完全亮,跛子的懷中好像有東西在蠕動,我蹲下來仔細一看,是四只狗崽,它們都閉著眼,有的正在找奶,有的找到了,正在吮吸。我長出一口氣,心中歡喜,跛子生下的狗崽沒有一只長著花斑。

我在狗窩邊坐下來,一手撫摸跛子的頭,一手把那只始終找不到奶的小狗放到旁邊的奶頭上,它的嘴對著奶頭拱幾下,然后貪婪地吮吸起來。

何強也來了,他起床后跟其他人一樣,先去看罕見的洪水。

他坐在我旁邊,把四只小狗逐一拿起來看。他抓住小狗的背脊,拿起后再轉過來看它們的腹部。

“兩只公的,兩只母的。”他看完說。

四只狗崽中,其中一只顯得更大一些,也更胖一些。我學何強的樣子把它拿起來看。

“它是頭崽,”何強說,“頭崽二崽是公的,兩只小的是母的。”

我把另外三只也拿起來看,依照何強的結論區分公母。

“它們的眼睛怎么都閉著?”我忍不住問。

“小狗都這樣,”何強說,“七天后才睜開。”

我既佩服何強什么都懂,又有些不服氣。

我說:“為什么一定是七天,而不是六天或者八天?”

可事實正如何強說的,第七天,四只小狗的眼睛果然都睜開了。

它們一睜開眼睛便到處亂爬,尤其是那只頭崽,不停地爬來爬去。它一爬出狗窩,我就把它抱起來撫摸一陣再放回去。雖然我沒說出來,何強已經知道我決定要這只狗崽。

“小狗一個月后才能斷奶,”他說,“太小了養不活。”

好幾次我差點把頭崽抱回家去自己喂養,聽了他的話我才沒抱。一個月后,小狗可以到處跑了,它們喜歡攆路,想跟著它們的母親跑遠一點,可跛子只允許它們在小巷玩,一出小巷就沖它們吼叫,一副要咬人的樣子,四只狗崽只好夾著尾巴委屈地回來。

我要了頭崽,何強家留下二崽,另外兩只送給了別人。

我給頭崽取了個名字叫馬小飛。不久前我們剛看了一部電影,里面的那個特務就叫馬小飛,他兇狠狡詐,在軍用火車上安裝了一枚定時炸彈,公安人員聞訊趕到,兩人在開動著的火車頂上展開了一場搏斗,結果他把公安人員掐暈后跳車潛逃。按慣例,電影里的壞人打不過好人,可是這個名叫馬小飛的壞人卻打贏了第一號好人。幸虧在定時炸彈急促的跑秒聲中,好人漸漸蘇醒過來,并在火車進洞前把炸彈扔了出去。

人有好人壞人之分,在電影里分得更加清楚。狗分不分好狗與壞狗?我的馬小飛取了個壞人的名字,但它絕不是一條壞狗,不僅如此,我要說,它是個神奇的小子。

它有名有姓,但何強和我以及我們兩家的人都去掉了姓,單叫它小飛。作為狗的名字,三個字總有些別扭,不像兩個字叫起來那么方便和朗朗上口。

小飛本來就比二崽大,它和二崽一起吃奶,我再為它準備了一個碗,我家吃飯時也給它盛上一碗,湯啊菜的,胃口比我好多了。與二崽相比,它顯得越來越大。我就是要它大,很大的那種大。

這兩兄弟平常在一起,玩耍打鬧,相安無事,可一旦爭奪食物,二崽就被小飛咬得嗷嗷叫。我總是以一種優勢心理去同情二崽,估計我在呵斥小飛時,臉上還掛著笑。

正當我沉浸在精心喂養小飛的快樂中時,小飛卻在一個下午,在我放學回來的時候,不見了。小巷里只有跛子和二崽的身影。

我從我家的房間開始尋找,然后是何強家,然后是小巷的每一個角落,然后是整個村子。只要聽見狗叫,明明不是小飛的聲音,我也會跑過去看一眼。我還到山上、河谷、田間去尋找,反復去,反復找。

我找小飛的時候,何強陪著我,跛子和二崽也跟著。他和它們不可能像我一樣心急如焚,倒像是趁機出來游山玩水。何強從褲兜里掏出一塊硬邦邦的玉米餅,一邊走一邊啃,二崽繞在他的腿下望著他,那尾巴搖得既討好又親昵。我的鼻子一酸,恨不得踹它一腳。

對于小飛的丟失,何強沒說一句話,這可不像他。我猜他是怕一張口就要笑,而導致跟我結仇。

不用說,被我嬌生慣養,顯得大大咧咧毫無防范之心的小飛,被過路的人拐走了。

每晚上了床,我睜著一雙眼睛,怎么也睡不著,外面稍有風吹草動,甚至沒有風,草也沒有動,我摸下床輕手輕腳去開門。門一開,跛子和二崽就竄到我跟前。起先跛子的兩邊分別站著小飛和二崽,現在只剩下一邊,另一邊卻空著。

連續這樣空著,總是這樣空著,我承認了事實,我只有放棄。

我希望何強保持住沉默,不要在我的面前談狗,更不要在我的面前談二崽,否則對他和二崽都沒好處。我發現我是個心眼很小的人,尤其在小飛失蹤以后。

一天下午,我端著碗站在門口吃飯,準備把一根骨頭扔給跛子,可它不在,二崽也不在。一只又臟又瘦的小狗跑過來,搖著尾巴看我吃飯。

“去。”我踹了它一腳。

它叫著翻了個滾,爬起來后膽怯地望著我,但還是不肯離去。我轉身進屋繼續吃飯,吃著吃著,心中一動。

剛才那只又臟又瘦的小狗,它不是小飛嗎?它的胸脯上不是有一撮黃色的絨毛嗎?

我肯定看見了,在那些骯臟的黑毛之中,有一撮黃毛,不偏不倚,剛好在胸脯的正中。

如果不是這一撮黃毛,我不會為之心動,而正是這一撮黃毛,我心中已經淡去的小飛,又重新回到記憶中來。

我扔下碗沖出門外,沒見到它。我并不著急,它出現了就不會跑遠,不會離開這一帶。

果然,順著我選擇的第一條路線,一去就找到了它,那是在鄉政府的旁邊,它正在垃圾堆上嗅東西。我輕輕地走過去,蹲下來。

“小飛——”我喊。

它搖著尾巴跑過來,到我跟前時,因為搖得過猛,連屁股也跟著擺動。看它這個樣子,也許剛被拐到別人家,它就跑出來了;也許路太遠,它成了一只流浪的野狗。

我很高興,以致弄濕了眼眶,看什么都是模糊的。我這副德行,幸好沒有被何強看見。模糊中,仿佛小飛瘦得只剩下一根尾巴。這不要緊,我會把它養胖,比原來還要胖。

小飛這狗東西,它居然又回來了。

它的母親也認出了它,重新接納了它。只有二崽對它滿懷敵意,它們之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比起小飛,二崽顯得既大且壯,這和從前剛好相反。二崽抓住一切機會欺負小飛,它輕而易舉地就把小飛按在身下,并昂著頭,隨時俯下去撕咬。遇到這種情況,我必然追打二崽,搞得二崽看見我就跑。有時我也覺得自己過分,可為了重新回來的小飛,我只能這樣。對不起了二崽,你們是兄弟嘛,如果你不欺負小飛,我也會給你東西吃。

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小飛趕上并超過二崽。我的決心之大,寧愿我不吃,也要給小飛吃。讓小飛新長的肉包住突出的肩骨和腿骨,我用了一年的時間,這一年小飛繼續被欺負。隨后,小飛的身高逐漸超出二崽,雖然看上去還是二崽要健壯一些,但面對小飛,它已不再像從前那么肆無忌憚了。它們都在有意識地避開對方。

大凡狗的膽量都差不多,它們靠體力定強弱。

又過了半年,小飛長得更高更壯了,它一出現就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看著那些吃驚的表情,我帶著它東奔西走,我當然要炫耀,在本地狗中,我還沒見過比小飛更大的狗。

這時,所有的人(包括所有的狗)都看得出,從塊頭到力量,二崽早已不是小飛的對手。

我家搬進縣城后,小飛受到更多人的贊美,這家伙自小就大大咧咧,對陌生人從不回避也不提防,它大概以為天下的人都和我一樣,把它當成寶。

它第一次上街,被來來往往的人流嚇了一跳,可走出去不到十米,它的尾巴便高高地卷在背后,哪里新鮮,它就到哪里去聞一聞、嗅一嗅。它在人群中穿梭時,常常使那些猝然見到它的女人發出尖叫,等它走開,她們才拍著胸口露出虛驚一場的笑容。

我的新同學都喜歡小飛,他們好奇地圍著它,凈問些幼稚的問題。說句實話,我不喜歡他們。和他們在一起,我老想遠在鄉下的何強,而一想起何強,我就覺得城里的小孩除了學習,什么都不懂。

我對鄉下念念不忘,小飛卻迅速融入了新環境。整個縣城的人幾乎都認識它,在街上,或者隨便什么地方,呼喊小飛的聲音此起彼落。然而好景不長,小飛在人類社會的風光注定是短暫的。

突然之間,不得在機關養狗的消息宣布了。隨即各單位掀起了一場打狗運動。小飛是狗,自然也成為被打的對象。一天晚上,我快要睡著時,聽見我爸和隔壁的王叔叔在商量小飛的事情。我趕緊豎起耳朵偷聽。他們商量的結果把我驚出一身冷汗,我躺在床上悲憤交加而又無可奈何。

他們說形勢緊迫,與其被別人打死,還不如自己把它殺了。他們不光要殺小飛,還要在王叔叔家煮小飛的肉吃。

我咬著被子憤怒地想,你們這兩個殺人犯……不……你們這兩個殺狗犯!

我爸說這事不能讓我知道,明天趁我上學時再把小飛帶到河邊去殺。我知道王叔叔喜歡吃狗肉,時不時地自己掏錢去買狗。可他還在那里假惺惺地嘆息。我猜他肯定在想,這真是一條難得的好狗,因為肉多!

怎么辦?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把小飛給殺了!

我悄悄下床,到后院帶著小飛溜出門去。那天晚上,天空布滿了星星,我們順著一條通往后山的路,朝山上走去。小飛很興奮,它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在半夜帶它離開縣城,它可不分時間,只要出來玩它就高興。我們坐在山坡上,剛好在天上的星光與縣城的燈光之間,我摸著小飛的頭和背,坐了很久。

“你不能回去了,”我說,“有人要殺你,知道嗎?”

它不知道。我下山時它照樣跟著我,再怎么趕它也不走,最后,見我發火了,它才坐在路邊,看著我走遠。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想心事,我的心事就是讓自己什么也不想。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去。我做了個夢,這個夢不像平時做的那些夢,這個夢條理清楚,邏輯分明,真實得跟親眼看見一樣。

我夢見小飛被我爸和王叔叔帶到河邊,他們連繩子也沒用一根,小飛乖乖地跟著走,還以為他們是帶它去玩。在河邊,我爸讓小飛躺在一塊石頭上,然后兩人按住它,王叔叔從后腰抽出早已準備好的刀,只見小飛的鮮血瞬間就把河水染紅了……

我從夢中醒來,天剛亮,望著窗外的光線,我一時分不清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境里。我下意識地起床去開門,剛一打開,小飛就朝我撲來,差點沒把我撲倒。我又驚又喜,驚的是它怎么回來了?喜的是它回來了說明那只是一個夢。

吃過早飯,我爸比我先出門,這一天他和王叔叔忙著開會,沒時間對小飛下手。我暗中想,絕不能讓那個夢變成現實。

我又帶著小飛上了山,而且走得更遠。我有一種預感,這也許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時刻。我盡量多待一會兒,把問題的嚴重性反復告訴它,在我看來,它不是一般的狗,就算聽不懂我的話,連續兩個晚上,我的異常舉動總該引起它的警覺吧?

我起身離開時,看它戀戀不舍的鬼樣子,我根本說不出話來,伸手指著它,叫它別再跟著我。

第二天早上,小飛沒有出現,它再也不會出現。我爸找不到它,露出一臉的不解,我卻顯得若無其事。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中,我終于贏了,小飛沒有被殺死,更沒有被吃掉。雖然我失去了它,但我并不難過,我知道它活著,就在某個地方。

你見過一條黑色的狗嗎

我家從鄉下搬進縣城前,有一條狗讓我深深體會到了“神秘”這個詞的含義。當老師在課堂上說出這個詞,我只是覺得它很新鮮。而那條狗,它的神出鬼沒,它的難以接近,它站在遠處與我對視的姿態,總要觸動我身體中的某一根神經,不由地我就興奮起來。

它是一條黑色的狗,非常黑,比最黑的狗還要黑一點。

我養的小飛和何強養的二崽,以及它們的母親跛子,經常集體跑出小巷,半天不回來。開始我以為它們出去覓食,并未在意。一天下午,在我家背后的懸崖邊,我看見河谷對面與這邊平行的山埂上,站著一排狗,其中就有小飛、跛子和二崽,那條長著花斑的狗也在。它們的中間是一條黑色的狗,非常黑,比在場的黑狗都黑。

我大聲喊小飛和跛子的名字,我知道即使不用那么大聲,它們也能聽見,可是它們站成一排,一動也不動,仿佛在向我示威。

我覺得不對勁,它們怎么會不聽我的話呢?要在平時,早就跑過來了。我猜這跟站在中間的那條醒目的黑狗有關,它究竟有什么能耐讓我養的狗膽敢無視我的召喚?我對小飛和跛子生氣的同時,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開始留意河谷的對面。常常是,只要黑狗先站在那里,不一會兒就站滿了一排,這些狗到來之前,我仔細地觀察那條黑狗,它真是黑啊!

我決定靠近它,搞清楚它究竟是何方神圣。當它們又站成一排時,我沖下河谷,順著山坡往上爬。為了不讓它看見,我沒走小路,因為小路暴露在收割后的玉米地中間。我隱蔽在草叢中,像某種動物正在捕獵,我小心地一點一點接近獵物,快到山埂時,我停下來深吸一口氣,準備做最后一擊,也就是突然出現在它們面前。

我的突然出現,把站在山埂上的狗嚇了一跳,但是,我也被嚇了一跳,我在對面看見的狗都在,唯獨沒有那條黑狗。

我四處察看,四處尋找,小飛它們蹦蹦跳跳地跟著我,好像它們從來就沒有和一條黑狗在一起。

也許它發現了我的舉動,提前溜走了。

我又干了一次,這次我改變了方向,加快了速度。結果連它的影子也沒有見到。

兩次失敗,我總結出兩點:一它太精明,二我不夠隱蔽。我跟它較上了勁,不就是一條狗嗎?我得想個辦法,讓它在我面前把臉丟盡。

我看見山埂下有一塊凹處,平時它們就站在那上面。如果提前躲進凹處,等它們到了突然跳出來,看它還能往哪里跑?對,就是這樣。

我大搖大擺得意揚揚地來到凹處,蹲下后,我盡量往里靠,耐心等待著。不久上面有了動靜,而且動靜越來越大,那是它們用鼻子使勁嗅東西的聲音,我估計該來的都來了。

這下你沒說的了吧,我想。然而事實正好相反,上面的場景讓我啞口無言,黑狗又不在。

一整天我都在想這件事,做夢都在想。本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很正常,但我做的夢太不像話,人不人狗不狗的。它明明是一條狗,可是它坐在那里,以一副長者的模樣,給圍著它的狗講熊家婆的故事。

第二天我直接來到對面的山埂上,其實我已經失去了信心,失去信心又要做某一件事,這就叫耍賴。從凹處到山埂,只需一瞬間,現在我連一瞬間也不要了,我就站在這里,來不來由你。我的心情是復雜的,既有幾分自暴自棄,又有一種強撐的得意。

我終于看見它了,但不是在這邊。它在對面,在我站著看這邊的那個位置。同樣的,起先只有它一個,接著它的身邊就站滿一排。我倒抽一口涼氣,感覺極其不好,仿佛我變成了狗,而它們是人。

還是各就各位吧,你們過來,我回去。

我問何強有沒有看見那條狗,何強說沒有,于是我把情況詳細地告訴了他。

“是狗王,”何強說,“它不喜歡人,只和狗在一起。”

我從沒聽說狗也有王,假如狗真有王的話,這條黑得不能再黑的狗,應該就是狗王。我在想除我之外,還有誰見過它。

前不久我們剛學了一篇課文,是一個記者的采訪記。關于黑狗,我想效仿記者,對附近的人進行一次采訪。

聽了我的想法,何強哈哈大笑起來,他正在啃一塊玉米餅,咬碎的粉末噴得滿地都是,同時他被嗆著了,一笑就咳嗽,還沒咳完又笑,好不容易咳完笑完,他說:

“嗯嗯,是該好好采訪一下。”

看他笑成那樣,我以為他要反對,沒想到他表現得比我更有興趣。就算他口是心非,我也顧不上了,我迫不及待一門心思要進行采訪。

“我們是站在小巷問過路的人,還是挨家挨戶去采訪?”我征求他的意見。

“先站在小巷問過路的人,”他說,“然后挨家挨戶去采訪。”

既然是采訪,一支筆、一個筆記本總該有的。我從書包里掏出紅塑料皮包裝的筆記本,那是我爸剛送我的,還沒有用過。我左手拿著打開的筆記本,右手握住筆舉在空中,做出一副隨時都要記錄的樣子。

這時一個中年婦女從小巷那頭匆匆走來,我趕緊走到路中間,何強站在一邊,把手插進褲兜里,臉上似笑非笑的。

“請問,”我對來人說,“你見過一條黑色的狗嗎?”

“沒有。”她說。

她不打算停下來,她回答問題時仍然在走。我第一次充當記者,面對這樣的場面有些不知所措,我正猶豫要不要追上前去,她已經走出了小巷。

我把兩只手放下來甩了甩,那種姿勢做久了難免有些發酸。

“又來一個。”何強小聲說。

那是個年齡不小的男人,背上背著一個大口袋,里面的東西壓彎了他的腰。我走過去彎著腰問:

“你見過一條黑色的狗嗎?”

他歪著頭看我一眼,走到小巷邊蹲下來,后仰著把口袋放到地上,他脫出套在肩上的繩子,隨后喘了一口氣,我們聽見他的嘴里發出類似吹口哨的聲音。

“你是說一條黑色的狗嗎?”他問。

“是的。”我說。

“有多黑?”

“非常黑。”

“黑到什么程度?”

“比你見過的黑狗都要黑。”

“嗯,像這樣黑的狗我倒沒見過。”

“好的,謝謝你。”

采訪還算順利,雖然他沒有見過那條黑狗,但他接受了我們的采訪,照這樣下去,總會訪出結果的。

我們又采訪了幾個人,看得出他們對那條黑狗感興趣,問題是這并不重要,他們不是本地人,而是過客,感興趣說明他們不知道,他們越感興趣,我們就越達不到預期的目的。我和何強都注意到了這一點,我們決定放棄在小巷的采訪,按照事先的計劃,上門去采訪本村的人。

何強建議從王老頭開始,我認為有道理,王老頭是個孤寡老人,他愛串門,愛在我們面前嘮叨,對當地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王老頭見我一手拿著筆,一手拿著筆記本,很正式地采訪他,一下來了精神。

“你們想問什么呢?”他說。

“你見過一條黑色的狗嗎?”我問。

“黑色的狗有很多,”他說,“本地狗基本上都是黑色的,十條中最多有兩三條長著花斑或者黃毛。這么多黑狗,你問的是哪一條?”

“是最黑的那條,”我說,“總之我還沒見過比它更黑的狗。”

“是的是的,”他說,“同樣是黑狗,但黑的程度不同,有的不怎么黑,只能勉強算黑狗,有的就黑多了,像煤炭一樣黑。你說的這條狗有沒有煤炭黑?”

“比煤炭還黑,”我說,“至少和那些黑得發亮的煤炭一樣黑。”

“你說對了,”他架起了二郎腿,“煤炭也是這樣,摻雜了泥巴之后看上去灰蒙蒙的,不夠黑,也不經燒,你知道的,煤炭越黑質量越好。”

“這跟狗有什么關系呢?”我想把話題轉到狗身上來。

“怎么沒有關系?”他說,“我們不是在拿它跟煤炭做比較嗎?那些黑得發亮的煤炭多好啊,是不是?”

顯然他很愿意和我討論煤炭的事。站在我身后的何強,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接著他轉身沖出門外,我聽見他在外面強壓著聲音笑個不停。

“老年人就是話多。”我出來說。

我們想找年輕一點的,王老頭家旁邊就住著一對新婚夫婦,他們大約半年前結的婚,新娘子是外地人,長得嬌嬌小小,怎么看都不像是下地勞動的農民。我們見門開著,便直接走了進去。

“喂,那條最黑的狗你是什么時候看見的?”何強突然搶在我的前面說。

新郎埋著頭坐在板凳上,他的面前有一些瓷碗的碎片,另外,一些不該放在地上的東西,也散落一地。我們聽見里屋有女人啜泣的聲音,不用說,那是嬌嬌小小的新娘子在哭。

“我只見過最黑的人,”新郎不耐煩地說,“你們兩個小東西還不滾出去!”

我們只好滾出去。我埋怨何強不該那樣問人,他老練地說出一些詞,我沒大聽明白,什么逼供誘供的,還說有的人明明知道卻裝著不知道,就是不告訴你。

筆記本上的采訪記錄已經翻到第二頁,雖然翻到了第二頁,其實只有一句話:你見過一條黑色的狗嗎?每采訪一個人,我就用一行寫下這句話。我拿著筆記本仔細端詳,單從排列來看,誰說不像一首詩呢?我正在欣賞,何強說:

“看來這些人都和我一樣,沒見過那條狗。”

我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他不相信有一條這么黑的狗,他甚至懷疑我是為了采訪而杜撰了這條狗。

“現在我就帶你去看它。” 我說。

不巧的是,河谷對面空蕩蕩的,連一條狗的影子也沒有。何強免不了要說風涼話,他認為大家都沒有看見,就我一個人看見,有也等于沒有。我滿腹委屈不知該如何表達,換成后來,我肯定會辯解道: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手里。

在河谷對面,那條象征著真理的黑狗始終沒有出現,更不要說和其他狗站成一排。而這邊,倒是小飛、跛子和二崽跟我們站在一起。

演 員

縣城和鄉下的區別在于,一個人多,一個狗多。自從機關掀起打狗運動,小飛不得不離我而去之后,我對狗的興趣停留在懷念中,不想看見狗,更不想養狗。我把興趣轉移到與人的交往上來,在縣城我找不到像何強那樣的伙伴,同學們大多幼稚得可怕,沒辦法,我只好去找高年級的玩,甚至同已經參加工作的大人玩。

崔四哥在縣宣傳隊工作,因為小飛,我認識了他,那時我帶著小飛滿城亂串,自然也串到宣傳隊來過。崔四哥說小飛是縣城最大的狗,他是縣城最大的人。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樣說,他的個子雖然不矮,但絕不是最高的,怎么能和小飛相提并論?沖著他喜歡小飛,我經常到宣傳隊來玩,小飛出走他是知道的,他痛罵打狗隊,用粗言穢語安慰我。

下午四點,我們放學的時候,正是宣傳隊排練的時間,我還沒有走進大門,便聽見里面一片熱鬧,有笛子聲和手風琴聲,還有歌手吊嗓子的聲音,以及練功房里翻滾和踢腿發出的噼啪聲。崔四哥的嗓子別說唱歌,就是說話也非常沙啞,他是跳舞的,在練功房和那些漂亮的女人搔首弄姿。

宣傳隊每年都要在大禮堂表演幾次節目,所以他們個個是這座縣城的明星。

我一般直接去練功房,我一到,崔四哥就顯示出舞蹈隊隊長的氣派來,指揮隊員這樣那樣。他總是皺著眉頭,顯得極不滿意。他在指揮隊員的同時,也沒忘了指揮我,諸如幫他端端茶杯,搬搬凳子什么的。有時我也去看歌手排練,我主要去看那個唱民歌的,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能夠把聲音唱得那么高?對此,崔四哥很不高興。

“他懂什么?”崔四哥說,“不就是爹媽給他生了一副好嗓子嗎!”

我是崔四哥的朋友,他看不起的人,我也應該看不起。有一次宣傳隊在大禮堂演出,當歌手唱完歌,掌聲平息后,還有人在那里由衷地贊嘆。

“他懂什么?”我說,“不就是爹媽給他生了一副好嗓子嗎!”

我說得理直氣壯,以至于很多人都轉過頭來看我。

宣傳隊并不是每天下午都要排練,老節目就那幾個,已經演了好幾年,成為人們喜聞樂見的保留節目,這也助長了惰性,很少編排新節目。隊里規定,上班時間不得外出,以免被人覺得他們無事可做。崔四哥不練功就在自己的寢室喝酒,其他男的也和崔四哥一樣,都在自己的寢室喝酒,女的在干什么我不得而知。

崔四哥喝了酒愛罵人,他不單看不起那個唱民歌的,整個宣傳隊的人他都看不起,繼而整個縣城和整個縣城的人也都成為他痛罵的對象。他罵得繪聲繪色,洞察每個人的短處。當他使勁點著頭加強自己的語氣時,我覺得經過他沙啞的嗓子說出的那些話特別有分量。他不停地把酒杯端起來送到嘴邊,看他喝得痛快,我也想喝一點。他嫌我小不能喝酒,只允許我抽煙,但從不給我一支完整的煙,而是在他罵人罵到高興處,把正在抽的煙遞給我,很快又拿回去,深深地吸上一口,接著再罵。

“你長大后準備干什么?”他問我。

“我還沒有想好。”我說。

“干什么都行,”他說,“就是不要待在這個鬼地方。”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來到他的寢室。我發現他跟平常不一樣,顯得有些興奮,他似乎在等我,要告訴我一個消息。

“知道嗎?”他說,“電影制片廠要到這里來拍電影。”

“真的?”我問。

“打前站的人已經來了,”他說,“他們的演員不夠,希望得到當地文藝部門的支持。”

“這樣說來你們宣傳隊的人都要參加拍電影了?”我問。

“哼,”他說,“我才不會和他們一起去當群眾演員。”

很快,電影制片廠的人全來了,他們的到來,在這座邊遠的縣城引起了轟動,大街上隨時都能見到只有在電影里才能見到的演員。不僅人引起轟動,就連他們帶來的一條狗也引起了轟動。

那時物資緊缺,糧食和肉都要憑票供應。制片廠的人到糧站和肉店給那條狗辦理購物手續時,把售貨員嚇了一跳,在每人每月只有一斤肉的縣城,它的標準卻是每天一斤糧、半斤肉。茲事體大,糧站和肉店不敢作主,只好請示縣里。得知它是一條從邊防線上光榮退役的軍犬后,領導馬上給予了批準。

“看見了嗎?”崔四哥對我說,“它也比我們威風。”

這條狗確實威風,看上去雖不是很肥壯,但體型修長,神態精干。

制片廠的人住在縣委招待所,那里有一個籃球場,球場上停著兩輛拱了篷布的卡車,制片廠的道具都裝在這兩輛卡車里。球場邊的臺階上有一塊草坪,吃過晚飯,我和崔四哥經常到這里來坐,他結識了那個飼養狗的人,我們三個人加一條狗坐在草坪上聊天,三個人一直坐著,而那條狗每隔五分鐘便從臺階上下去,圍著卡車轉兩圈。

“真是訓練有素啊!”崔四哥說。

“它為什么要退役呢?”我問。

“人要退役,”養狗的笑著說,“狗也要退役嘛。”

“每天半斤肉,”我說,“它比人重要嗎?”

“它負責看守東西,”養狗的說,“還要參加拍電影,我負責飼養它,你說誰更重要?”

當然是它重要,我想。后來我在電影里看見,它演一條好人的狗,被壞人打死了。我明明知道它沒有死,但它躺著一動不動,跟真的死了一樣。

電影拍的是解放軍領導人民翻身作主的故事。星期天我到鄉下去找何強玩,剛好制片廠在那里拍電影,曬場上坐滿了人,正在拍一場群眾集會的戲,我看見宣傳隊的帥男靚女們分散坐在群眾中。崔四哥正如他所說的,沒有去當群眾演員,他演一個解放軍的連長,部隊在公路上行走時,他在隊伍外面從鏡頭前走過。

拍完電影,崔四哥沒有同大家一起回縣城,直到下午他才出現在有些空蕩的大街上。他仍然是全副武裝,腳上打著繃帶,交叉挎著的手槍盒子和軍用水壺被扎在腰間的皮帶牢牢地控制住,臉上化了一層厚厚的妝,呈棕色。他邁開大步、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偶爾用雙手理一理胸前的帶子,然后又邁開大步、昂首挺胸、目不斜視。街邊的人都在看他,我也在街邊,但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有些怪難為情的。

我到鄉下找何強是有目的的,我想把那里的一條狗帶到縣城與制片廠的狗打一架,看看它們誰更強。那是一條白色的狗,毛尖上微微有點黃,在當地狗中,除小飛之外,我還沒見過比它更大的狗,自然,除小飛之外,也沒見過比它更強的狗,它以傲慢的姿態,在這一帶稱王稱霸。聽了我的想法,何強也想看看最強的本地狗與神秘的退役軍犬較量一番。

我們把白色的狗帶到了縣委招待所,它一進大門便緊張和興奮起來,喉嚨里發出咕咕聲,做出一副準備撕咬的樣子。而那條退役的軍犬到我們身邊轉了轉就走了,我注意到,它連看也沒看白色的狗一眼,簡直當它不存在。

我不免感到失望,精彩的場面最終沒有出現。

比起它的大氣來,我和何強以及我們帶來的狗顯得老土和小氣多了,不需要較量,也已分出了勝負。

金 子

在行政大院,我和尤家兩兄弟玩得最好,哥哥叫大尤,弟弟叫二尤。我和二尤同級,但不同班,在學校我們各玩各的,一放學我們便形影不離。如果他先下課,他就在我們班的門外等我,同樣,我先下課,我就到他們班的門外等他,然后我們一起回家,或者一起出去玩。

大尤比我們高兩個年級,個頭卻高出我們遠不止兩個年級,有時玩耍,我和二尤加起來也斗不過他,他可以同時抓住我們,伸直兩手把我們吊在空中,任我們如何掙扎也無濟于事。他常常欺負二尤,弄得二尤又哭又叫,畢竟人家是兩弟兄,我無權干預。我暗自想,可別得罪這家伙,否則有我受的。

大尤雖然力大無窮,我總覺得他有點傻乎乎,特別在他欺負二尤時,尤其傻。我不知道該恨他還是可憐他,令人尷尬的是,他認為我和二尤比他小,什么都不懂。

尤家親戚從鄉下給他們抱來了一條小狗,胖胖的,十分可愛。大尤、二尤和我帶著它到處去玩,我們把它放到地上,由于胖,幾乎看不到腿,這并沒影響它威武的樣子——邁出的步子雖小,但昂著頭、跳著跑。

它的毛是黃色的,黃得發亮。大尤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金子,我感覺這名字取得不對,有種不祥之兆,事實證明,對于一條狗來說,這名字太昂貴了,最終讓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行政大院的小孩都喜歡金子,一看見它,馬上跑過來逗它。誰喊它的名字,它就對誰搖尾巴。看得出來,它喜歡人,不論大人小人,只要從它身邊走過,它都跟著跑。它也喜歡雞,沒人的時候,它就朝雞跑去,那些雞卻不愿意同它玩,它一靠近,它們就跳著閃開。

我和大尤、二尤把好吃的東西都拿給它吃,我們希望它快點長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毛越來越黃了,像金子一樣閃著光。

出事那天,它已經是條半大的狗。喜歡人成為它致命的弱點。假如它只喜歡雞,它最多沒有朋友,不至于把性命丟掉。

我到今天也想不通高主任怎么下得了手?他的行為比那些殺狗來吃的人還要可恨。

高主任朝辦公大樓走去,金子搖著尾巴跟著他跑,他由它跟著,上了樓才抓住它扔下來。等我們放學回家,金子已經死了。

大尤、二尤和我圍著金子號啕大哭,我們坐在地上昂著頭哭,不時低下頭看金子一眼,又昂著頭哭。我聽見一聲嚎叫:

“金子嗷——”

那是大尤的叫聲,絕望中夾雜著悲憤,怪嚇人的。

金子死了,我們不能哭一輩子,問題是哭完之后我們該怎么辦?大尤抽泣著說:

“先把它埋了。”

這主意不錯,我第一次發覺大尤也并不是太傻。拋開別的不說(我預感到他將有所舉動),先把它埋了,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我們在后山的樹林里為金子舉行了葬禮,那天,行政大院的小孩都來了,只有高兵沒來。他也喜歡金子,但不好意思來,金子就死在他爸爸手上。

我們把金子裝在一個紙箱里(我們只能找到紙箱),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當金子被放進土坑時,二尤又哭了起來。大尤卻黑著臉。

我們用石頭砌成方形的墓,感覺不好看,改砌成圓形的墓。

我們在墓前種了兩棵松樹,有人提議,按照程序應該默哀、致悼詞。大尤說:

“默哀可以,致什么悼詞啊!”

于是我們站在墓前低頭默哀,那種莊嚴肅穆的神情使一幫小孩瞬間變成了大人,有的甚至顯出老態龍鐘的樣子。

我們下山時,看見高兵坐在路邊的草地上,他低著頭玩弄雜草。大尤走在最前面,他看高兵一眼,繼續朝山下走去。后面的人都模仿大尤,停下來看一眼再走。

回到家,大尤一句話也不說,他從抽屜里拿出彈弓就往外走。我和二尤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帶上自己的彈弓,跟著他走。我們來到河邊,大尤開始揀石子,我們也揀。平時我們一般不來河邊,要打彈弓,隨便在地上揀幾個石子就用了。一旦到河邊,那是準備去野外打鳥。我猜這次多半不是要打什么鳥。

我們盡量揀大小適中、形狀圓一些的石子,便于裝進皮套發射出去。大尤要我們多揀一點,把衣服和褲子的口袋都裝滿,我們離開河邊時,身子沉甸甸的,連走路都不方便。

大尤在墻上畫了一個雞頭,站在十幾米外的地方用彈弓射擊,他把石子堆在一起,一顆接一顆地打出去,我們帶回來的石子再多也有打完的時候,好在它們彈到地上后,可以撿起來重復使用。

那天下午,他拉斷了兩根橡筋,到天黑還在打,當他拉斷第三根橡筋,雞頭和周圍的墻壁已被他打得稀巴爛。我終于明白了他要干什么——他要打高主任家的雞。

他精選了十幾顆最圓的石子,放進口袋里。我知道,那是準備實戰用的。

高主任家住的小院有許多雞,其中當然有高主任家養的。大尤吩咐我和二尤去偵察清楚,確認哪些是他家的雞。我們花了兩天的時間,一只一只確認,一共五只。

高主任家不光養了雞,還養了一只貓,這只貓大尤是清楚的,他曾經說這是縣城最漂亮的一只貓——除了眼睛是黃色,渾身一片漆黑,像一只小型的美洲黑豹——我想,大尤的目標是雞,該不會對貓下手吧?

我們裝成過路的人,來到那個院子。我和二尤把高主任家的雞指給大尤看。

“那只最大的公雞是他家的。”我說。

“那只麻雞婆也是他家的。”二尤說。

大尤看看沒人,朝它們走去,他走得很近,拉起彈弓對著雞頭一放,轉身就走。不用說他打中了,十幾米以外他都能打中,何況這么近。

接下來的幾天,在那個院子,只要大尤拉起彈弓一放,高主任家就少一只活雞,多一只死雞。

大尤干得很痛快,轉眼間高主任家的五只雞被打掉四只。他擔心的不是高主任家雞多,打不完,而是嫌少,還沒有解恨就只剩下一只了。

從打第二只開始,大尤都是一個人去,打完第四只,他叫上我和二尤一同上山。我們來到金子的墳前,那兩棵新栽的松樹沒有枯萎,看來已經成活。大尤說:

“我們應該立一個碑,上面寫著金子之墓。”

二尤說:“別人以為埋的是真正的金子,來盜墓怎么辦?”

我說:“別人不會以為埋的是真正的金子,也不會以為埋的是狗,既然是墳墓嘛,別人以為埋的是人。”

“而且不是一般的人,”大尤說,“幾十年以后,別人以為這里埋的是一位英雄。”

“我寧愿它是一條活著的狗,”二尤說,“而不是一個死去的英雄。”

二尤的話讓我們又想起了金子活著的時候,是啊,只要金子活著,我們別無他求,就算拿十個英雄來換,我們也不干。

大尤掏出他的彈弓,在皮套里裝了一枚石子,對著天空開始拉,他把橡筋拉得很長很長,我真怕聽到他拉斷橡筋的聲音,好在他最終把石子放了出去。這枚石子從高高的天空落下來,不會砸在一個人的頭上吧,更不會砸在高主任家剩下的那只雞的頭上吧?

“我要讓你家天天吃雞,”大尤說,“天天吃死雞!”

大尤發起狠來的樣子,真夠傻的。

但是高主任家剩下的那只雞再也沒有出現,大尤像個無頭蒼蠅,一天到晚不停地往那個院子跑。很明顯,高主任家把雞關起來了,換誰都會關起來,不然又將被打死。我敢肯定高主任心里明白,他家的雞為什么會被打死。他明白,但沒用,誰叫他先對金子下毒手呢?這叫自食其果。大尤得意地說:

“惹惱了,我連他家的貓也不放過。”

高兵比我和二尤矮一個年級,平時就像我們兩個的跟班,跟著我們玩。金子死后我和二尤不再理他,他也不好意思來找我們。

“干脆我們把高兵叫出來打一頓。”二尤對我說。

其實高兵哪需要我們兩個去打,隨便一個就把他擺平了。二尤只是想發泄一下心中的怨氣,同時,他還想讓大尤知道,對于金子的死,他是有所表現的。

正說著,高兵從遠處走來,我們叫住他,說有事找他。他要我們等一等,轉身朝他家的方向跑去。不久他來到我們跟前,我們還沒有出手,他從兜里掏出兩個蘋果,那是兩個很大的蘋果,而且一看就是那種好吃的蘋果。他遞一個給二尤,遞一個給我,他的表情充滿了期待,我和二尤不自覺地都把蘋果接在手上。

“想跟我們玩嗎?”二尤問。

“想。”高兵說。

“知道金子是怎么死的嗎?”我問。

高兵低下頭。

“跟我們玩可以,”二尤說,“但你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高兵抬起頭問。

“剃光頭,看見了嗎?”

二尤指指我,再摸摸自己的頭。天氣越來越熱,我和二尤相約,一同去理發店剃光了頭。

“好,”高兵說,“我家有推子。”

他飛快地跑回去拿了一把推子來。我們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給高兵剃頭。本來是要打他的,變成了給他剃頭。二尤臨時改變的主意,也正合我的心意。

我和二尤此前都沒有剃過頭,我們仿照理發師的樣子輪換著給高兵剃,長發倒是剃短了,可再怎么剃也還是凹凸不平,并且我們都分別弄破了他的頭,每弄破一處,他都搶著說:

“不痛。”

從那次起,我和二尤迷戀上了剃頭,開始我們互相剃,在自己的頭上練習技術,漸漸地行政大院的小孩和同學都來找我們理發。光頭是最簡單的,把頭發剃干凈就行了。真正的水平在于該長的長,該短的短,我們不僅能理流行的發式,還能根據頭形打造出適合他的最佳效果。而這得歸功于高兵那顆傷痕累累、頭發像狗啃過一樣的腦袋。

我和二尤與高兵和好了,大尤卻念念不忘他家剩下的那只雞。

“別以為不放出來我就沒辦法。”大尤說。

有一天放學回來,他估計高主任家沒人,叫上二尤和我來到后院,后院的圍墻大約有兩三米高,他把彈弓交給二尤,讓二尤踩著他的肩膀,從圍墻上方往里打。

事情真夠奇怪的,二尤第一發就打中了雞頭,他顫顫抖抖毫無把握地對著院內這么一放,居然打中了。那只雞一時未死,跳躥著做垂死掙扎。

這時,我們聽見高主任從屋里傳來的吼聲,二尤一驚,轉身就往下跳,大尤為了弟弟的安全,緊緊抓住二尤的腳,這樣反而變成二尤的頭先著地,更不幸的是,二尤的臉剛好撞在一塊石頭上,當場就暈了過去,鼻子和嘴巴都往外冒血。

事情弄到這一步,是否被人逮住已經不重要,救命要緊。我趕緊喊來二尤的爸爸,他鐵青著臉抱起二尤就往醫院跑,我和大尤跟在后面,我們都被二尤的傷勢嚇壞了。

在醫院,大尤看見他媽媽哭著趕來時,也跟著哭了起來。大尤老大不小了,說哭就哭。這也難怪,畢竟人家是兩兄弟。

我又聽見大尤發出的那種可怕的聲音:

“弟弟嗷——”

隨著這一聲嚎叫,我想,高主任家的貓是保不住了。

小氣鬼

打狗運動過去后,人們又開始養狗了,曾經一度單調得只有人的縣城,又出現了人狗共處的局面。這些狗大多來自鄉下,即本地土狗,只有崔四哥養了一條藏獒。關于它的來歷,崔四哥始終不對我講,我一問,他就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真讓人難受。

我有大半年的時間沒到宣傳隊去找崔四哥玩了,我在生他的氣,因為他不讓我喝酒。他總愛說你一個小娃兒喝什么酒。我已經上初中了,就算不是大人,也不至于像他說的是小娃兒!開始我以為他舍不得給我喝,是個吝嗇鬼,一天我從家里偷了一瓶酒來,他一把奪過去自斟自飲,就是不讓我喝。看來他不是因為吝嗇,他的確不像個吝嗇鬼,但他憑什么不準我喝自己的酒?我一怒之下沖出宣傳隊的大門,發誓不再理他。

我生了崔四哥半年的氣,本打算繼續生下去,但半年后氣就消了,不僅氣消了,我還常常有點兒想他。不管怎么說,崔四哥顯得與眾不同,在這座縣城,他看得起的人沒幾個,同樣,在這座縣城,像他這樣的人也沒幾個,甚至獨一無二。你看,半年不見,與眾不同的他就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條藏獒。

我別別扭扭地來到崔四哥寢室的門前,見屋里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我聽見崔四哥大聲喊:

“趴下,不許起來。”

崔四哥在屋里向我招手,我進去后,被地上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弄得有些緊張,我繞開它坐到沙發上,而它的頭隨著我轉動,一直在看我。這是什么東西?我想,這是狗嗎?狗哪里有這么大、這么威風?

當它從地上站起來,更讓我吃驚,它不僅高大,而且肥壯。

“不要怕,”崔四哥說,“它來向你打個招呼。”

它走到我跟前,聞了聞我身上的氣息,然后沉默地望著我。

我想摸它一下,但是不敢,我坐著一動不動,甚至不敢與它對視,只好看它一眼,再看崔四哥一眼。等它轉身走開,重新趴在地上,我緊張的心情才松弛下來。

我和崔四哥半年不見,本該感到尷尬,可是有它的存在,我們來不及尷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仿佛它成了我們之間和好的橋梁。

“它是狗嗎?”我問。

“不是,”崔四哥說,“它是藏獒。”

我聽人說過藏獒是世界上最大的狗。崔四哥說藏獒不是狗,在這個愉快的氣氛下,我很樂意接受。狗是狗,藏獒是藏獒,狗不是藏獒,藏獒不是狗。

它巨大的腦袋和皺巴巴的臉,總讓我想起獅子,雖然獅子是黃色,它是黑色。

崔四哥從柜子里拿了一瓶酒出來,他又要喝酒了,看他喝酒讓你覺得,對他來說,酒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他拿了兩個(而不是一個)杯子放在茶幾上,倒上酒后,他端起其中的一個對我說:

“來,干了。”

半年前他死活不讓我喝酒,我們為此翻了臉,半年后他主動給我倒上酒,這說明他不再當我是小娃兒。

我學他的樣子一口干了,把杯子放回茶幾上,他笑瞇瞇地看著我,沒有說話。我倒上酒端起一杯對他說:

“來,干了。”

我們又干了。

“你的酒量怎么樣?”他問。

“不知道。”我說。

我想喝酒,也偷偷喝過幾次(幾口),但像今天這樣正式地和一個人喝酒,還是第一次。我能喝多少、酒量有多大,自然不知道。

干了兩杯后,我們不再干杯,而是想喝的時候,各自端起酒杯喝一口。

“它不是狗嗎?”我指的是藏獒。

我發現我喝了酒之后想說話,想弄一些問題來解決。

“它是萬獸之尊。”崔四哥說。

他把它說得比豹子老虎還要厲害,獅子也不過是“百獸之王”,而它是“萬獸之尊”!那么它當然不怕兇猛的野獸,相反,它們應該怕它。我知道豹子是狗的天敵,狗一看見豹就渾身癱軟,任由其撕咬并吃掉。藏獒不是狗,它不怕豹子。該不會豹子看見它就要癱軟吧?

“它一吼,”崔四哥說,“方圓百里就平安了。”

“這是什么意思呢?”我問。

“就是說,”崔四哥喝了一口酒,“聽見它的吼聲,所有的野獸都會遠遠避開。”

“你是從哪里弄來的?”我羨慕地問。

“半年前我出了趟遠門。”崔四哥說。

“有多遠?”我問。

“很遠,”崔四哥說,“也很高,純種藏獒只有在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原才有。”

“你是說你去了一趟藏區?”我問,“你是從那里把它帶回來的?”

崔四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干了半杯酒,手指在空中打個響,吆喝趴在地上的藏獒到他跟前來。他一手摸著藏獒的頭,一手給空了的杯子斟酒。我對他的藏獒是從哪里弄來的充滿興趣,問了幾次,他總是笑瞇瞇地喝酒,或者轉移話題。我只好在心里猜想他真的是從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藏區千里迢迢弄回來的。我也有點懷疑他并沒有去那么遠,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得到了這只藏獒。

他和它那種親密無間的情形,好像相處了很久,其實只有半年,也許那時它還沒有完全長大,喂養了半年才長成現在這么大。

“它是純種藏獒嗎?”我問。

“百分之百的純種。”崔四哥說。

在酒精的作用下,崔四哥的話使我開懷大笑。我喜歡他吹牛,喜歡他吹的牛。

我們正在喝酒,田姐敲門進來了,那只藏獒跑過去搖頭擺尾,顯得極為親熱。田姐是崔四哥的女朋友。我認識她——我是說不管她是不是崔四哥的女朋友,我都認識她,我在街上和大禮堂的舞臺見過她——她也是宣傳隊的,在眾多美女中,我覺得她最漂亮。

田姐一進來,崔四哥就暗示我該走了,我從沙發上站起來,頭有些暈,身體輕飄飄的。走到門口,崔四哥對我眨了眨眼睛,然后關上了門。

我保持平穩,搖搖晃晃地走出宣傳隊。

第二天,我又來找崔四哥玩,門開著,我剛一進去,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朝我猛撲過來,崔四哥一聲喝止,那團東西仿佛定格在空中,隨后滑到地上,它和我的距離只差沒有碰上。不是崔四哥喝止,我早被他的寶貝藏獒撲倒了。

“你干什么?”崔四哥指著它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知道嗎?”

崔四哥迷霧著眼,滿嘴酒氣,他又喝醉了。

“你可以誰都不認,”他說,“但是你必須認他……聽見了嗎?你們兩個出去轉一圈,正式成為朋友……去……”

崔四哥說的是人話,而不是對著它汪汪叫,我聽懂了,它不是人,能聽懂嗎?但它真的和我一起出了門。我不敢帶它上街去,我是它的朋友,但別人不是,它發起威來我無法阻止。我帶著它在沒人的地方瞎轉,它似乎對周圍的環境不感興趣,我到哪兒它到哪兒,亦步亦趨,緊緊跟隨。不過,與其說它聽我的話,不如說它在完成崔四哥交給它的任務。

轉完回來,房間里多了兩個人,一個喝醉了,正在和崔四哥爭論,一個沒醉,坐在一邊聽他們爭論。我也坐下來聽,可聽了半天還是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看來他們說的是只有他們兩個才明白的話——酒話。說到激動處,那個人站起來指著崔四哥大聲分辯。嗖的一聲,我眼睛一花,那個人已被崔四哥的藏獒撲倒在地。它沒有俯下去咬他,而是傲慢地昂著頭,在它龐大的身軀下,他根本動不了。

崔四哥笑著把他的藏獒叫開。

“你的狗搞偷襲,”那個人站起來說,“這次不算,再來一次。”

“算了吧,”崔四哥說,“十個你加起來也摔不過它。”

“不行,”那個人說,“非摔不可。”

崔四哥叫另一個沒喝醉的趕緊把他弄走,否則要出事的。到了外面,他還在不服氣,嚷著要和崔四哥的藏獒比個高低。

“酒醉的人真是膽大包天。”我說。

“這是個傻瓜,”崔四哥說,“不知道它的厲害……上次有個人喝醉了,聽說我養了一條藏獒,想來會會,他歪歪倒倒地躥進來,一見它就嚇醒了,它還沒有撲過去,這家伙轉身就跑……而且……一溜煙跑得飛快……”

我哈哈大笑,給自己倒杯酒,端起一飲而盡。趁崔四哥高興,我又連干了兩杯。

“小縣城的人真是無聊,”崔四哥說,“不就是一條藏獒嗎……大驚小怪的……”

他說是這樣說,但我聽得出,他對自己的藏獒十分滿意。

宣傳隊的人沒什么事可干,女的忙著談戀愛,男的以喝酒消磨時光。他們個個是酒鬼,整天泡在酒里,不醉不休。所以宣傳隊的女的都不在本單位找對象,唯一的一對戀人就是田姐和崔四哥了。但田姐的父母堅決反對。我想這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崔四哥,他們只看到了崔四哥喝酒的一面,卻不了解崔四哥與眾不同的地方,比如,他看不起整個縣城的人。

要讓田姐的父母同意,崔四哥就得改變形象——每周喝一次酒,最多不得超過兩次,并且只能在自己的寢室喝——這是田姐對崔四哥的要求。

讓一個酒鬼每周有五天不能喝酒,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田姐的父母對她管得很嚴,晚上九點以前必須回家,她只有在白天上班的時間和崔四哥在一起。她一走,崔四哥常常溜出去喝酒,被她發現了幾次,每次她都說你再喝我們就吹,每次崔四哥都保證再不喝了。

崔四哥很喜歡田姐,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田姐,怕田姐發現他喝酒,但田姐偏偏會出現在他喝酒的地方。這要歸功于他養的那只藏獒,它好像存心收拾崔四哥,總是出賣他,準確無誤地把田姐帶去,田姐一到,它轉身就往回跑。

周末的晚上,我來到崔四哥的寢室,他正在罵他的藏獒,不用說他喝醉了,他坐在沙發上,藏獒站在他跟前,像一個做錯了事的人,看來它又把崔四哥給出賣了。

崔四哥一邊罵一邊哭,顯得既傷心又憤慨。

“你個吃里爬外的東西,”崔四哥說,“我辛辛苦苦養你……你卻出賣我……咹……你簡直不是人……”

我不知該怎么辦,要不要安慰崔四哥?看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我也替他難過;再看他的藏獒,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下次它肯定還要出賣崔四哥),我又覺得好笑。

但最好笑的是,崔四哥給他的藏獒取了個古怪的名字——小氣鬼。

威猛高大的萬獸之尊叫小氣鬼,虧他想得出來。它和它的名字,這兩樣極不相稱的東西聯在一起,夠幽默的,我以為崔四哥追求的正是這種滑稽的效果。

“你看嘛,”崔四哥說,“它真是個小氣鬼。”

我看不出來。直到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崔四哥把它惹氣了,我進去的時候,崔四哥端了一個飯缽放在它跟前,只聽砰的一聲,它用前爪把飯缽打翻了,并把頭扭到一邊,堅決不吃。

崔四哥對著我笑了笑,拿掃帚掃干凈地上的狗食,重新裝了一缽。

“來,乖——”崔四哥說,“吃吧,啊——”

這次它沒有把飯缽打翻,但把頭扭得更遠。

崔四哥又是摟又是抱,什么“對不起”,什么“你真乖”,各種肉麻的話弄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哄了半天,它才皺著臉,委委屈屈地吃起來。

責任編輯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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