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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警燈照清平

2021-04-12 11:25:27衣向東
啄木鳥 2021年4期

衣向東

引子

2020年5月31日清晨5點多鐘,我被隆隆的雷聲驚醒,仰頭看到窗外落雨了,雨勢很猛。我愜意地翻個身子,在嘩嘩的雨聲伴奏下,又閉上了眼睛,打算睡個透徹。我喜歡雨天,喜歡在雨天里睡眠,也喜歡雨天里看書或是寫作。雨天總會給我一種特別的安全感,身體的每一根筋骨自然舒展,甚至所有的毛孔都可以放松。

真好,這雨來得太是時候了,我希望從清晨一直睡到黃昏。昨晚,我剛剛結束一周的采訪,從成都返回北京,渾身疲憊不堪。這一周在清平鎮的深山里左突右奔,幾乎腳不沾地……

想到了清平鎮,我瞬間睡意全無,只好坐起來看著窗外的雨霧發呆。遠處,又傳來隆隆的雷聲,但愿這雷聲不是來自清平鎮的方向。清平派出所的民警聽不得雷聲,凡是這種天氣,他們必定晝夜無眠。

其實我的疲憊不是采訪勞累造成的,而是因為流了太多的淚水。

清平鎮屬于四川省德陽市綿竹市管轄的一個小鎮,地處綿竹市西北部的深山里,與九頂山接壤,面積302平方公里,占綿竹市的四分之一。翻過北邊的大山,就是阿壩州的茂縣,有一條穿山而過的“綿茂高速路”,橋梁和隧道的路段占了總長的85%,已經修建了十幾年,據說2020年底完工。2021年通車后,去九寨溝的游客,從清平鎮穿山而過,比從都江堰那邊繞圈子,至少可節約兩三個小時。

清平鎮有五個行政村和一個社區,35個村民小組,羌、漢、蒙、藏四個民族的常住人口5000多人。小鎮四周山巒疊嶂,風光旖旎,森林覆蓋率達87%,有各種珍稀鳥兒在森林棲息,更有大熊貓和野豬漫步其中,被譽為“四川童話小鎮”。

我去時,正好落了一場小雨,雨后的小鎮云霧繚繞,遠處的山脈時隱時現,那畫面讓我想起《西游記》中的天宮仙境。待到天氣放晴,山頂松散的云層間透出一塊塊碧藍的天空,云霧從山頂垂到了山腰,炊煙般漂浮著、纏綿著。

清平派出所始建于1988年11月,前身為綿竹縣清平鄉派出所,1996年8月更名為綿竹市公安局清平派出所。多年來,派出所連帶所長在內只有三名正式民警,據說按規定在編民警應該有五人。我的老朋友、德陽市公安局公關處處長杜文革特意叮囑我要把民警寫成五人。我覺得還是實事求是好,摻了水分,就是對三名民警功績的抹殺。

如果不是2008年“5·12”大地震和2010年“8·13”特大山洪泥石流,或許清平派出所就像埋藏在深山的璞玉,很難有閃光的機會。2008年以來,先后有民警韓順軍被公安部授予“全國公安系統一級英雄模范”,徐楓和陳濤兩任所長被公安部授予“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范”,有一名民警榮立一等功、一名民警榮立二等功、四名民警榮立三等功……

毫無疑問,清平派出所是一片英雄的土地,代表人物是韓順軍。

我與韓順軍總是擦肩而過。2008年“5·12”大地震后的十天左右,我趕到清平鎮采訪,那時候韓順軍還在部隊當兵。2017年底,我重返清平,尋訪當年采訪過的民警和群眾,韓順軍已經從清平派出所調到禁毒大隊。時任綿竹市公安局政委黃和川跟我聊天的時候,特意介紹了韓順軍的事跡,希望我有機會去采訪他。2019年韓順軍因病倒在緝毒一線時,已經擔任綿竹市副市長、公安局長的黃和川立即邀請我去采寫烈士韓順軍的紀實文學,趕巧我正在寫一部關于“楓橋經驗”的電視劇,便承諾2020年初寫完劇本后再去,不料新冠疫情突發,拖到現在。這一次,我特意去清平尋找烈士韓順軍的故事。

我在清平鎮采訪了五六天,意外地發現了活著的“韓順軍”,這個人叫孟駿,是派出所現有的五名輔警之一,在清平派出所默默工作了25年,是清平派出所的“精神領袖”、“活著的英雄”、“永遠的傳奇”、“半個法庭”……我真不知道哪一個稱呼更適合他。

我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寫這個英雄的群體。

我希望讀者能拿出一點點上網或者喝酒打牌的時間,聽我嘮叨一些他們的故事,或許能改變你今后的生活方式。這些故事會告訴你,我們生活中依舊有美好的愛情、純凈的生活,以及晶瑩剔透的忠誠。

我在這里給你們鞠躬了。

悲悲喜喜總無常,英雄都是平凡人

韓順軍的一生,像過山車,起起落落,悲喜交加。

2003年,韓順軍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入伍在成都軍區司令部勤務隊當兵。“5·12”汶川特大地震發生后,他和戰友們第一時間奔赴都江堰抗震救災。得知自己家鄉綿竹市成為重災區,卻又跟家人聯系不上,不知道父母是否逃生,心里很焦急。都江堰距離綿竹市很近,他恨不得立即跑回家看一眼。五天后,他終于接到姐姐的電話,得知父母和爺爺奶奶等七名親人不幸罹難。

韓順軍什么也不想了,把所有的力氣用在抗震救災中,直到三個月后,他才回到綿竹,在板房安置區找到了姐姐,這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兩人抱頭痛哭。由于當時的清平鄉幾乎被夷為平地,他只能朝著清平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匆忙趕回部隊。

當年底,韓順軍退伍回到家鄉,成為綿竹市公安局交警大隊的一名輔警。盡管只是輔警,但畢竟是自己喜歡的工作。上班不久,他就跟領導請求,希望回到家鄉清平派出所工作。清平派出所在大山里,是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不僅災后重建任務艱巨,而且非常危險。很多人不理解韓順軍的想法,他就一句話:“那是我家鄉,廢墟里掩埋著我的父母和親人。”

韓順軍回到清平派出所,憑借著對周邊環境的熟悉和對群眾的那份親情,他的工作很快得到了群眾的認可。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2010年8月12日晚,特大暴雨突襲清平,暴發特大泥石流,當輔警不足兩年的韓順軍,迎來了他命運的大轉折。由于他在抗擊特大泥石流中的英勇表現,他從一名輔警破格轉為正式民警。

對于韓順軍破格轉為正式民警,至今在當地群眾中還有一些爭議,說韓順軍在抗擊“8·13”特大山洪泥石流中,不像宣傳的那樣“偉大”。事跡材料中說韓順軍救了5000多群眾的命,可當時整個清平的常住人口也不過5000人,是寫材料的“筆桿子”夸大其詞了。還有群眾說,韓順軍的師傅、清平所最老的輔警孟駿,也應該破格轉為正式民警,只是因為他沒有“后臺”。

“8·13”特大山洪泥石流中,清平所發生了什么?韓順軍到底表現如何?韓順軍的師傅孟駿為什么沒有破格轉為正式民警?帶著這些疑問,我采訪了前任所長陳濤。2010年8月12日晚上,陳濤是派出所唯一值班的正式民警,也是派出所抗擊這場驚心動魄的特大山洪泥石流的第一指揮員。在我看來,他是最了解真相的人。

陳濤是“5·12”汶川大地震后,主動要求從城內派出所調到最艱苦的清平所的,這確實需要一種勇氣。清平的山體在大地震中遭受嚴重破壞,其中有兩座山撞在一起,大多數山體殘缺不全,可以這么說,清平所的民警每天都處于生命危險之中。尤其是防汛救災,成為壓在民警們心口的一塊巨石,每逢雨天,所里的民警都是整夜睜著眼睛不敢入睡。

采訪陳濤,話題從韓順軍切入。陳濤坦率地說:“韓順軍從輔警轉為正式民警,有運氣的成分,但也不是一些群眾議論的那樣,他在抗擊特大山洪泥石流中,表現得足夠英勇。”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要說運氣好,我也算一個。”

按說,“8·13”特大山洪泥石流發生后,現場指揮輪不到陳濤,巧合的是,時任派出所長楊勇,因為在山上連續值班半個月,泥石流發生的前一天剛跟另一名民警下山休息,派出所的正式民警中只剩下陳濤一人值班,其余都是輔警。

8月12日下午,雨開始下個不停,而且越下越兇。陳濤說:“傍晚5點40分,我們坐在簡易棚下吃飯,根本坐不住,雨水幾乎要把棚子沖垮了。我跟清平鎮政府的劉書記說,今晚很危險,恐怕要出事。”

派出所民警和輔警跟清平鎮政府人員一個廚房吃飯,所謂廚房,就是一個簡易棚子。晚飯后,陳濤帶領派出所的輔警去轄區巡查了四五次。“第二次出去的時候,我觀察了綿遠河水,很渾濁,遠處文家溝方向傳來隆隆的聲音。”

清平鎮屬于綿遠河的上游,幾個行政村依河而建,河床寬闊,水流清澈湍急,即便是炎熱的夏天,河水也冰冷刺骨。從河水渾濁程度上,陳濤判斷有些山體已經發生泥石流,于是立即給綿竹市110指揮中心報告情況。晚上8點多鐘,手機已經沒有信號了,他就用對講機跟指揮中心取得了聯系,報告了清平的情況。

晚上11點30分左右,陳濤再次帶領輔警出門巡查,韓順軍開著所里的警車,車上坐著陳濤和鎮黨委劉書記。輔警孟駿開著一輛面包制式警車,車上坐著鎮黨委的胡副書記,還有兩名鎮政府干部。他們走到老街時,街面上的積水已經很深了,很多群眾不敢在家里待了,紛紛從屋內跑出來,三五成堆地聚在門口,對著嘩嘩的雨水議論著。他們挨家挨戶動員群眾離開住房,轉移到安全地帶。有一位行動不便的老大爺,被孟駿背上了面包車。此時,陳濤他們再次觀察綿遠河水,發現河水裹挾著泥漿和石頭滾滾而下,覺得不對勁兒,立即讓孟駿用面包車把老大爺送到鎮政府。

“我告訴孟駿,過河后不用返回了,讓他負責河對岸的群眾轉移工作。”陳濤停頓了一下,補充說,“這就是命運,如果當時孟駿跟我一組,或許破格轉為正式民警的人就是他了。”

韓順軍開著警車,拉著警報,跟陳濤和劉書記沿途喊叫,讓群眾迅速轉移。陳濤說:“我們有緊急情況撤離的預案,也多次演練過,每個村民小組都有固定轉移的路線。”

他們沿著河邊向上游行駛,經過棋盤村、包圓村,走到文家溝溝口的鹽井村時,一股泥石流從溝口迎著警車滾滾涌來。陳濤一看不好,立即讓韓順軍調轉車頭朝后開,不料有一個樹樁正好被泥石流沖到車底部,將車身卡住了。陳濤急了,大喊:“加油門,踩到底!”

警車轟鳴著,拖著樹樁沖出很遠。警車脫險后,朝銀杏溝鹽井村5組方向疾馳,到達白果林時,前方的道路已被泥石流封堵,警車無法前行,他們用警車喇叭向銀杏溝里喊話,群眾聽到警報聲后陸續跑了出來。

陳濤確認村里的人都轉移后,才讓韓順軍開車朝下游行駛。途中,遇到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在雨中艱難走著,陳濤下車詢問情況,男人說他是從文家溝下來的。文家溝在“5·12”大地震時山體噴發,巨大的能量將一塊塊巨石沖出幾百米,有一個村民小組,全部被掩埋在溝谷,一個人也沒跑出來。為了防汛抗洪,政府在文家溝修建了幾道攔水壩,最后一道大壩還沒有完工,這個男人就是工地的民工,專門負責用騾子馱水泥。晚上,他住在工地的帳篷內。這個男人說,文家溝幾道攔水壩已經被泥石流沖開了,他險些被泥石流卷走。在場的劉書記一聽,心里很焦急,對陳濤說:“馬上回鎮政府向市里報告情況!”

這時候,清平幸福大橋已被洪水淹了,車輛無法通行,另一座正在加固的大橋,橋面上布滿了鋼筋和水泥柱,也無法通車。陳濤安排韓順軍留下來,開著警車沿河邊的村子再巡查一遍,看有沒有漏掉的群眾,他和劉書記徒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跨過了正在加固的大橋,分別跑回鎮政府和派出所向上級報告情況。韓順軍開車繼續向前搜索,邊走邊呼喊群眾撤離。

“派出所的,停一下!”韓順軍聽到有人求救,他停車打亮手電筒,發現三名村民在齊腰深的泥水中掙扎,立即跳過去,把三人營救到高地。

再次上車,正準備發動警車,韓順軍突然感覺車身動起來,扭頭一看,車窗外滾滾的泥石流咆哮而來。他快速跳下車,拼命地往路邊爬去,連滾帶爬沖出幾十米后,終于爬出了泥石流。再一回頭,泥石流已經把警車淹沒了。

韓順軍來不及多想,奔跑著去村里巡查,發現一位返回家中取東西的老大娘被困在家門口。韓順軍攙扶著老大娘朝房子后面的小路撤離,遇到幾位村民,就把老大娘交給村民:“山下可能還有人,我下去轉轉。”

村民們都說太危險了,勸他不要下去了,韓順軍擺擺手,堅定地朝山下跑去。

8月13日,天剛蒙蒙亮,綿遠河水位下降了,韓順軍疲憊地返回派出所,看到陳濤后,晃了晃手里的車鑰匙,帶著哭腔說:“出事了,我把警車丟了……”

陳濤說,當時韓順軍很緊張,那輛警車是汶川大地震后江蘇省援助的,也是清平派出所唯一的警車。他作為輔警把警車搞丟了,擔心受到處分。“我當時也心疼那輛警車,但還是安慰他說,沒事,人回來就好。”

其實陳濤已經顧不上警車的事了,他最關心的是災情如何,有沒有群眾傷亡。他帶領幾位輔警在轄區內奔跑著巡查,用手機拍下災后的慘狀,想盡快報告市局指揮中心,讓上級領導直觀地看到災情,對支援工作作出準確判斷。

拍完照片后,他直奔鎮政府大院。此時整個清平的網絡信號全中斷了,只有鎮政府大院有一個應急移動基站,不過只能允許十幾個手機同時打進打出。大院內有很多避難的群眾,都在想辦法跟親人取得聯系,網絡完全癱瘓。陳濤不僅要跟市局指揮中心取得聯系,還要將用手機拍攝的照片傳送出去,難度非常大。他站在一個高處,朝群眾喊叫,讓所有人停止使用手機,然后一張張艱難而緩慢地傳送照片。

和韓順軍一樣,清平派出所的每個民、輔警,都“不悔身上衣”

暴雨在清平肆虐了一個晚上,綿竹市領導估計到會有重大泥石流災害發生,于是都聚集在綿竹市公安局指揮中心,都熬了個通宵。天亮了,公安局指揮中心一直沒跟清平派出所取得聯系,綿竹市的領導非常焦慮。就在這時,指揮中心接收到了陳濤用手機拍攝的照片,在場的綿竹市領導們無比興奮,說清平派出所的民警是好樣的,關鍵時候頂得上去。

綿竹市領導從傳回來的照片中,大致看到了災情的嚴重性,立即向上級報告,請求直升機增援。直升機在清平鎮上空偵察后,準確地向災區投放了應急物資。

陳濤立大功了。

在面臨重大泥石流災害時,陳濤沉著冷靜,出色完成了任務,被公安部授予“全國公安系統二級英雄模范”,提拔為清平派出所指導員,后來又當上了所長。

不過,“8·13”特大山洪泥石流后,陳濤落下了一種病,夜里總睡不好覺,精神高度緊張,下雨的時候害怕泥石流,晴天的時候又害怕發生森林火災,車上始終裝著幾個自動滅火器。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焦慮癥。后來,組織上把他調到別的派出所,以緩解他的精神壓力。

我問陳濤:“現在睡眠好些了嗎?”

陳濤說:“遇到下雨天,還是緊張。”

我又問:“聽說韓順軍是主動要求調走的……”

不等我說完,陳濤就打斷我的話說:“韓順軍跟我不一樣,他喜歡破案,要求調到緝毒大隊,那可是又累又危險的地方,是需要勇氣的。不管別人說什么,我最了解韓順軍,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我點點頭。雖然我沒有采訪到韓順軍,但我覺得陳濤對韓順軍的評價很中肯。韓順軍破格轉為正式民警,有運氣的成分,但不是每個遇到機會的人都能把握住機會,這就需要一種勇氣,也需要一種責任感。“8·13”特大山洪泥石流中的預警和轉移過程,創造了教科書式的救援范例,很多村民至今感謝韓順軍的救命之恩。

韓順軍主動申請調入綿竹市公安局禁毒大隊,走上了緝毒一線,成為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要成為一名合格的禁毒民警,并不容易。怎樣搜集線索固定證據?如何分析情報信息?韓順軍下了苦功夫,案子爭著辦,有空就看書查資料。禁毒大隊大隊長老宋說:“韓順軍身上有著部隊的戰斗作風,肯吃苦肯學習,三個月就開始主辦案件了。”

老宋介紹說,2015年3月,韓順軍第一次參與辦案,明知犯罪嫌疑人持有槍支,他卻主動請纓,擔任第一抓捕手。實施抓捕時,嫌疑人開門后發現不對,立即轉身跑回屋內。韓順軍一個疾步沖上前,將嫌疑人撲倒在地。事后才發現,就在嫌疑人被撲倒的旁邊桌子上,放著一把自制手槍,子彈已經上膛,倘若嫌疑人拿到槍支與警察對峙,韓順軍及其他抓捕人員的生命將面臨巨大威脅。

韓順軍最初到禁毒大隊只是借調,關系沒有馬上轉過來。2015年11月13日,在全國“利劍”禁毒專項行動中,韓順軍和戰友們對綿竹市某賓館疑似涉毒房間突擊檢查。“我當過兵,我走前。”他又是第一個沖進了房間,處置完嫌疑人后,韓順軍突然覺得腳疼,仔細一看才發現,自己的鞋被毒品注射器的針頭刺穿了。現場注射器針頭可能被多人使用,韓順軍極有可能感染致命病毒。

韓順軍被緊急送往醫院檢查,醫院排除了梅毒等傳染病,至于韓順軍是否感染艾滋病毒,需要等一個月后才能出結果。這一個月里,一向開朗的韓順軍沉默了,他有意避開家人、好友,希望不給他們造成傷害。

所幸,最終檢測結果一切正常。

禁毒大隊的戰友都覺得,經過這場驚嚇,韓順軍可能又要回派出所了,沒想到他還是請求調到禁毒大隊。在禁毒大隊工作四年多,韓順軍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先后參與破獲重大涉毒案件70余起,抓獲涉毒犯罪嫌疑人、查處吸毒人員上千名。因工作成績突出,他被四川省公安廳評為“全省公安機關打擊毒品違法犯罪‘利劍專項行動成績突出個人”,被德陽市公安局評為“推進‘最強實戰工作成績突出個人”。

2018年10月,韓順軍在一起販毒案件中發現重要制毒線索,為摸清嫌疑人馬某的活動規律,他連續一個月每晚潛伏在馬某家附近的農田里,密切注視其一舉一動。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德陽禁毒支隊及人民銀行反洗錢部門的協助下,韓順軍根據一個電話號碼,排查出馬某(吸毒前科人員)系制毒高危人員,有重大嫌疑。2019年3月10日,韓順軍終于摸清了以馬某為首的制販毒品團伙成員構成、組織分工、活動規律、制毒窩點分布以及販運方式等情況,掌握了制販毒相關證據,使案件取得重大進展。

而就在此時,德陽市公安局禁毒支隊轉來湖南省懷化市禁毒部門的請求協作函。他們這才發現,韓順軍主辦的“10·11”制造販賣毒品案與懷化市靖州公安局禁毒大隊正在當地辦理的案件“撞線”了。不僅如此,這還是一起公安部督辦的重大案件。

聽到這個消息,韓順軍異常興奮,恨不得不吃不喝爭分奪秒破獲案件。3月13日中午,連續工作36個小時的韓順軍突然臉色蒼白,額頭直冒冷汗。民警老謝勸他去醫院看看,韓順軍卻擺擺手,說自己沒什么大事。到了下午3時,韓順軍疼得撐不住了,忍不住說:“老謝,陪我去趟醫院。”

老謝不曾想到,這竟然是韓順軍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3月18日,韓順軍因突發急性胰腺炎搶救無效犧牲。他生前的同事、“10·11”制造販賣毒品案專案組的民警們,忍著悲痛繼續對案件進行跟蹤偵查,在韓順軍犧牲20天后,德陽市局、綿竹市局組織80余名警力、5個抓捕小組迅速行動,分別對“10·11”制造販賣毒品案團伙實施圍殲抓捕。除一名嫌疑人漏網外,以馬某為首的制販毒團伙被一網打盡,現場查獲麻黃草4579公斤、疑似液態冰毒2765公斤、疑似成品冰毒825克、氣槍1支、仿制式手槍子彈3發。6月25日,逃跑的一名嫌疑人也落網了,一條盤踞在四川和湖南之間的毒品輸送鏈條被徹底斬斷。

韓順軍是英雄,卻又是一個極其平凡的人。這個摯愛警服、富有夢想的小伙子,短短的一生大起大落,極具傳奇色彩。

就在韓順軍犧牲后的第26天,他的兒子出生了。

我很想去看望一下韓順軍的兒子,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我問清平派出所所長侯地偉,能不能采訪韓順軍的妻子?侯所長半天沒說話,低頭想了想說:“我跟她聯系一下吧,你知道……她的生活剛平靜下來。”

我很理解地點點頭:“你試試看吧,如果她不愿意,不要勉強。”

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里已經不抱希望了。

到了中午,侯所長告訴我,韓順軍的妻子同意下午接受采訪,不過因為是上班時間,侯所長專門給她單位領導打電話,替她請了假,采訪地點就安排在我居住的酒店房間。韓順軍犧牲后,為了方便她照顧孩子,綿陽市局跟當地國企“金申投資集團”協商,將她調了過去,解決了“五險一金”。侯地偉所長說:“這兩年,我們所經常去家里看望她,問她有什么困難,她跟我們的關系一直都很好。”

我明白了侯所長的意思,就是她之所以接受我的采訪,完全是因為跟所里的這份感情。

侯所長陪我簡單吃了幾口午飯,就忙開車把我送回酒店。我和侯所長上電梯的時候,有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子跟在我們身后一起上電梯,我后退的時候,不小心踩了女孩子的腳。

“對不起,對不起。”我忙對女孩子道歉。

女孩子輕輕抿了一下嘴唇,低頭沒說話。

出了電梯,我快走幾步,趕在侯所長前邊,打開我房間的門,把侯所長讓進去。回身關門的時候,發現電梯上的女孩子也跟著進了我的房間。我愣住了,疑惑地問:“你找誰?”剛問完話,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忙去看侯所長。

侯所長笑了:“這就是韓順軍的愛人劉丹。”

我這才仔細打量她。看上去她只有二十五六歲,身子瘦弱,樣子很清純,說不上多么漂亮,但很秀氣。她有些羞澀地瞟了我一眼,然后低下頭,臉上掛著淡淡的憂傷,也正因為這份憂傷,讓她有了一種令人垂憐的凄美。

我有些尷尬,轉而責怪侯所長:“哎哎,侯所長,剛才在電梯口,你怎么不給我介紹啊?看你的表情,好像陌生人似的。”

侯所長笑了:“她一直在電梯口等我們,我以為見面時,你已經看出來了。”

“好吧,算我傻。”

我和侯所長都笑了。劉丹也笑了笑,笑得很矜持。侯所長不打攪我的采訪,他到樓下大堂等候,讓我采訪完給他發短信。他沖劉丹點點頭,走出房間。這時候,我發現劉丹依舊背著雙肩包,很拘謹地站在那里。我忙給她倒了一杯水,讓她坐在沙發上。

“你兒子多大了?”我不知道該怎樣觸碰這個話題,故作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她不假思索地說:“14個月零7天。”

我沉默了。不用問,她每天為兒子數著天數。兒子的歲數加上26天,就是韓順軍離開她的天數。她發現我看著她不說話,于是主動補充說:“會說話,會叫爸爸了。”

我的心一揪。既然她切入了正題,我也順著她的話問下去。我說:“如果韓順軍活著,一定很高興。”

她低下頭,再次抬起頭時,眼里已有淚花。她低聲說:“我指著照片告訴他,這是爸爸……他就爸爸、爸爸地叫。我真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跟孩子解釋。”

我嘆口氣,又重復說:“真是遺憾,韓順軍如果活著,該多高興……”

她點點頭說:“他一直想要個男孩兒。”

好半天,我不知該怎么接話,氣氛有些凝滯。我把話題從孩子身上轉移開,問她怎么認識韓順軍的。她直了直身子,臉上的表情輕松了一些。她說自己跟韓順軍村子挨村子,韓順軍從部隊退伍回來后,有好幾個人給她和他牽線。“我們清平地方很小,能找到合適的不容易,他算是不錯的。”

也是,韓順軍從部隊復員進了派出所,雖然是輔警,但小伙子素質好,穿上輔警制服很精神。

劉丹跟韓順軍2011年結婚,一年多后,韓順軍就破格轉為正式民警,2015年調到市局禁毒大隊。我問劉丹:“韓順軍主動要求調到禁毒大隊,跟你商量過嗎?你當時怎么想的?”

劉丹很真誠地看著我說:“他主動要求去禁毒大隊,其實是為了孩子。”

我有些吃驚,提醒劉丹,韓順軍的事跡材料上介紹,他主動要求調到禁毒大隊,是因為喜歡破案,希望自己得到鍛煉。劉丹搖搖頭:“不是,就是為了女兒。原來我陪他在清平住,2014年我要陪女兒到綿竹上幼兒園,他只能每天從清平到綿竹來回跑了。他就跟我商量,要調到禁毒大隊,離家近,不用來回跑。”停頓了一下,她又說,“禁毒大隊的工資待遇也比派出所好一些。”

她的坦誠讓我始料未及。不過,我不但沒有覺得韓順軍有什么不對,反而覺得他更像個男人了。

其實,劉丹并不贊成韓順軍調到禁毒大隊,畢竟誰都知道禁毒大隊的工作有危險。她說,我媽媽經常叮囑我,要多支持他的工作,不要讓他分心,我有時候給他打電話打不通,心就慌了,幾次勸他換一個工作。“你看他濃眉大眼的,一笑特憨厚,他做事情太認真,不怕吃苦,是拼命三郎。”

一天深夜,韓順軍接到上級電話,需要他趕到某地去抓捕涉毒嫌疑人。此時,他七歲的女兒剛睡熟,而劉丹在30公里外的另一個鎮值夜班。韓順軍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兒,鎖緊門窗后趕往現場。第二天早晨6點多,犯罪嫌疑人被抓獲。按照辦案流程,這個時候需要立即突擊訊問犯罪嫌疑人,沒想到韓順軍卻突然向副大隊長請假半小時。副大隊長當時就急了,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居然請假?韓順軍忙給副大隊長解釋,說昨晚把女兒丟在家里,他要回家看一眼,給女兒做個早飯,送她上學后就回來。副大隊長更生氣了:“那還磨嘰什么?還不快回去?你膽子真大,把孩子一個人丟家里!”

劉丹說:“為這事,我跟他吵了幾句,真是太氣人了。其實,我對他沒太多要求,就希望他幫我照顧好孩子,每天平安下班,真沒想到……事情都趕在他身上了。”

我問劉丹:“韓順軍住院時,你也臨產了吧?”

她點頭:“起初他住在綿竹醫院,當時看到他插了很多管子……我給他喂水,他覺著躺得不舒服,想讓我扶他坐起來。后來診斷是急性胰腺炎,轉到成都醫院,我爸爸跟著去照顧他。我當時快生了,媽媽留在家里照顧我。他在醫院住了好幾天,我每天打電話問我爸,那邊怎么樣了,我爸總說還不錯,但我總是心慌。有一天晚上,凌晨4點多,我突然醒了,覺得有些不舒服,打開燈,一個人坐在那里胡思亂想。這時候,隔壁房間我媽媽在接電話,聽聲音是跟我爸爸通話,之后有哭聲。我心一沉,知道出事了,一下子就暈倒了。我媽媽趕緊叫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保胎。”

韓順軍去世后,遺體停在殯儀館里。劉丹住在醫院,一直沒去看,她說不敢去,不敢面對他。后來得知,出殯那天,因為她有身孕,按規矩不準她跟韓順軍見面了,但她還是強撐著從醫院出來,看了一眼韓順軍,跟他做了最后的告別。

我在清平派出所采訪時,曾經跟韓順軍一起工作的戰友告訴我,韓順軍出殯那天,劉丹挺著大肚子,身邊還帶著七歲的女兒,哭喊著給韓順軍送行,在場的民警都忍不住轉身哭泣。“孤兒寡母的,太慘了,都不敢看她們母女倆。”

劉丹告訴我,韓順軍走的那天,女兒照常去上學了,到了中午,幾位親友陪著她去學校接女兒。劉丹說:“我原來想忍著不哭,可見到女兒,一句話說不出來,還是哭了。”

最終,是幾個親友艱難地把事情告訴了劉丹的女兒,說爸爸沒搶救過來。女兒已經懂事了,聽到這里,放聲大哭。“女兒平時跟爸爸很親,就喜歡爸爸給她做的飯。女兒愛吃咖喱飯,他就在網上自學怎么做,給女兒買了蟹黃包,他自己舍不得吃一口。”

“韓順軍還會做飯?”我問。

劉丹自豪地點點頭:“做得很好,而且非常喜歡給我和女兒做飯。他就是太忙了,覺得對不住我們,所以只要回到家,就到處找家務活兒做。”

劉丹說話的語氣中,依然透露出對韓順軍深深的眷戀。

“現在你上班,誰幫你帶孩子?”

“我父母,還有姐姐。多虧姐姐,她把我女兒帶在身邊,每天接她上下學。”

我知道她說的姐姐。“5·12”大地震,家里的親人都罹難了,只剩下這姐弟倆。劉丹跟韓順軍結婚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是姐姐操辦的。現在韓順軍也走了,姐姐忍著悲痛,幫著劉丹撫養兩個孩子。說真的,韓順軍的姐姐讓我敬佩,這是一位不平凡的女人。

我寬慰劉丹:“有姐姐幫你,多少能輕松一點兒。”

她嘆口氣:“韓順軍在的話,可以陪我說說話……”

“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多找姐姐商量,多找姐姐聊天。”

她搖搖頭說:“不一樣的,還是老公好……”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勸她,只有岔開話題。我問她以后怎么辦,不能總是一個人。她明白我的意思,說現在什么也不想,就想把身邊的一兒一女撫養大。

“我想把兒子教育成韓順軍這樣的人。”她看著我,眼神堅定。

我心里一熱,真真切切地被她感動了。她和韓順軍都是平凡的人,但他們身上都有一種不平凡的執著和信念。

“不悔身上衣。”這是韓順軍的微信簽名,其實也是他生命的寫照!

卑微輔警責任重,一枝一葉總關情

不了解公安隊伍的人,把輔警比喻成公安隊伍雇傭的“長工”,顯然是對輔警的不尊重。其實在公安隊伍中,輔警的人數是正式民警的兩三倍,他們承擔了公安隊伍的大量工作,越來越成為公安隊伍不可或缺的力量。

這些年,我采訪過上百名輔警。坦率地說,輔警孟駿是我遇到的最特別的一個人。跟他相遇后,我內心有一種愧疚感,覺得欠了他什么似的。我曾經去綿竹市局采訪過幾次,也去清平派出所采訪過,竟然連孟駿的名字都沒聽說。我寫了那么多綿竹民警的文章,卻從來沒寫他一個字。

我決定寫孟駿的時候,才發現這是一件挺難的事。孟駿的身份有些尷尬,嚴格地說,他連輔警都算不上,只是借用到派出所幫忙的臨時工。

1995年,孟駿參加了清平鄉政府的公開招聘,成了鄉政府編外人員。那時候清平鄉派出所屬于鄉政府管轄,孟駿就被分配到派出所,協助民警工作,跟政府招聘的其他編外人員一樣,由鄉政府發工資。一年后,鄉改鎮,清平鄉派出所更名為綿竹市公安局清平派出所,直接歸屬綿竹市局管轄。據說那一年,全國各地像孟駿這樣的派出所編外人員,大多轉成了正式民警,可不知什么原因,綿竹市局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孟駿依舊拿著清平鎮政府的工資,在派出所協助工作。

后來派出所警力緊張,綿竹市局向社會公開招聘了幾批輔警,工資由綿竹市局發放。過去,全國各地公安隊伍都是這種情況,自己招輔警自己解決工資,因此各地輔警的工資待遇差別很大,輔警的服裝也五花八門。這些年,隨著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基層公安隊伍的警力嚴重不足,對輔警的依賴越來越大,國家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文,對招聘輔警提出了嚴格的標準,輔警的工資由中央財政統一解決,提高了輔警的待遇。然而,警不警、民不民的孟駿,依舊拿著鎮政府微薄的工資,一干就是25年。

微薄的工資有多少?每月1600元。孟駿是清平所工資收入最少的人,卻干著最苦最累最重要的工作。

我在清平鎮采訪了老村支書孟開金,他說孟駿做事特別公平,老百姓有了官司,都要找孟駿解決。有一次,孟駿看到十幾個人到鎮政府鬧事,因為要求沒得到滿足,都賴著不走,他就去食堂打飯給他們吃。“好多矛盾糾紛,都是孟駿解決的,他一個人就頂半個政府。在我們眼里,他就是政府。”

孟開金這話有些夸張,卻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孟駿在群眾心中的分量。

孟駿在派出所主要有三項工作:第一,承擔了大部分矛盾調解工作,群眾與群眾之間的矛盾、群眾與政府之間的矛盾,每年經他調解的案例上百起;第二,派出所的每項工作總結和材料匯報;第三,值班。

清平鎮不大,只有幾個村子,村子之間挨得很近,彼此幾乎都認識,親友關系盤根錯節,給矛盾調解帶來很多麻煩。表面上是兩個人吵架,可背后是家族與家族甚至村與村之間的利益爭斗,一旦調解不到位,就可能引發群體事件。孟駿是清平鎮本地人,跟當地群眾都熟悉,一些復雜矛盾糾紛的調解,派出所都交給了孟駿。當然,因為熟悉,當地群眾也信任孟駿,愿意讓他參與矛盾調解。每次矛盾調解,孟駿都要做大量的功課,迅速找到矛盾的“穴位”,讓復雜的問題簡單化,讓雙方都能誠懇地接受批評教育。經他調解的案件,很少留下后遺癥。時間久了,孟駿就成為派出所的“金牌”調解員。

孟駿(右)現場調解糾紛

2011年,孟駿被清平鎮政府任命為“綜合治理辦公室”副主任,其實沒正主任,綜治辦就他一個人唱獨角戲。他本來就是鎮政府的人,拿著鎮政府發的津貼給派出所打工,現在鎮政府需要他承擔起社會矛盾糾紛調解工作,他別無選擇,只能兩頭兼顧。

所長侯地偉說:“我現在處理一些重大事情,還要事先請教一下孟駿,群眾內部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事情,孟駿都了解。我也知道他很累,可矛盾糾紛調解這一塊,離了他真不行。”

我采訪派出所民警湯俊的時候,湯俊說:“其實,我們派出所誰都不用寫,你就寫寫孟駿,他從來沒休過假,幾乎每天都住在派出所,每天晚上都在寫材料。”

我追問道:“你估計,他一年能有多少個晚上住在派出所?”

湯俊略微思考片刻:“大概一年有200多天不回家,住在派出所,不是寫材料就是值班。”

“200多天住在派出所?太夸張了吧?”我感覺有點兒不可思議。

湯俊認真地點點頭說:“是真的,有兩年,他妻子也住在清平鎮,離派出所也就500米,可他經常一個月都不回家一次。”

“他跟……老婆的關系好嗎?”我試探地問。

“好啊,跟這個老婆挺好的。”

我注意到湯俊的措辭:“‘這個老婆?這么說,他離過婚?”

湯俊沉默半天,嘆息一聲說:“離過一次。孟駿活得很累,如果我是他,頭發都能急白了。”

我心想,像他這樣,一年有200多天住在派出所,老婆不跟他離婚才怪呢。湯俊介紹說,孟駿跟前妻生的大女兒十四五歲了,正是上學花錢的時候,后來結婚又生了個小女兒,一個月不到兩千塊錢的工資,養活兩個孩子,想想都愁人。“他跟我借過幾次錢……但這事你千萬別問他,他自尊心很強,不想讓別人知道。”

說到自尊心,湯俊給我講了一件事。派出所的民警偶爾也會到外面飯店聚一聚,比如過生日或者什么喜事,每次都要喊上孟駿。孟駿總吃別人的,自己不請客,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盡力找理由躲開。有一次,孟駿為了感謝湯俊的幫助,破天荒地請湯俊吃了一次飯。這頓飯讓湯俊心里難受了好幾天,雖然花了不到一百塊錢,可對于孟駿的家庭來說,一百塊錢能做很多事。想來想去,湯俊拿出一百塊錢偷偷塞進孟駿的衣兜里。孟駿發現后不高興了,說借錢是借錢,請客是請客,兩回事,要把錢退給湯俊。湯俊死活不收,孟駿就又去飯店弄了一桌飯菜,請湯俊去吃,搞得湯俊很尷尬。

“他說,如果你再給我錢,我就一直請下去。我知道他這個人倔強,只好認輸了。”湯俊說著,忍不住搖搖頭。

關于孟駿,我有太多的事情想要了解,于是請示侯地偉所長,希望給孟駿一天的時間,讓他去我住的賓館,我要安安靜靜地跟他細聊。

孟駿吃過早飯,就到賓館找我。一眼看上去,他就是一個老實人,臉上總是掛著謙卑的笑,坐在我對面,兩只手不知該放在哪里。剛坐下,他就急火火跟我匯報自己在派出所的工作,全是一些套話。我打斷他的話說:“孟駿,你今天一天的時間都歸我了,咱倆慢慢聊,不著急,午飯就在我這兒吃……”

正說著,孟駿的手機響了,他看了一眼手機,又看看我,歉意地說:“我接個電話。”

給孟駿打電話的是清平鎮的群眾,說自己的老母親看樣子活不幾天了,他要給老母親選一塊墓地,希望孟駿陪他一起去山里看看。孟駿連連點頭,說自己上午有重要事情,中午陪他去看墓地。我有些納悶兒,選墓地怎么還找派出所?孟駿解釋說,這兒的群眾比較信任他,什么事情都希望征求他的意見。“午飯后,領導你休息一下,我陪他去山上轉轉。他母親病了好久,估計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

說話間,他的手機又響了,他急忙摁死。我說你有事就接電話,咱們就是隨便聊,不耽誤事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所里知道他在接受采訪,有事不會找他了,但群眾不知道他正忙著,不管時間和地點,只要有事就會給他打電話。

我注意到孟駿的手機,是很老很舊的款式,表面磨損嚴重,手機屏的一角破碎了。他就用這個破手機,一上午接聽了幾十個電話,我的采訪只能見縫插針,爭分奪秒地搶時間了。

“5·12”大地震的時候,我到清平所采訪過老所長徐楓,很遺憾沒遇見孟駿,甚至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我想知道那時候他在哪里。

孟駿告訴我,2008年5月12日上午,他在綿竹市局搞培訓,大地震發生后,他想立即返回清平所,但道路已經阻斷。這時候,他遇到了一些清平的群眾,有二三百人,是從清平到綿竹來辦事的,遇到地震后回不去了,聚在政府門前吵鬧。他心里清楚,現在政府有太多的大事需要處理,他必須自己想辦法安置這些人。經過四處打聽,他找到了附近一個化工廠,翻過圍墻進了院子,找到了廁所,還找到了一個水塔,里面有水,他很興奮,那時候有水就可以保命。他立即把清平的群眾都集中在化工廠院子內,對人員進行編組。“清平的群眾大多都認識我,我說怎么辦,他們都聽從安排。”

把群眾安置好,他又跑到民政局匯報情況,跟民政局要了方便面和礦泉水,分發給群眾。

孟駿最惦記的還是清平派出所,知道派出所一定非常艱難,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去。地震后的第三天,他得知有一支部隊要挺進清平,需要帶路的人,于是就拿了一條板凳,站在清平群眾當中說,我們要組織三支“敢死隊”為部隊帶路,條件是35歲以下的、沒有家庭負擔的人。話音剛落,人們都搶著報名,其中有不少五六十歲的。當然,超過年齡限制的,都被他婉拒了。

三支“敢死隊”選拔出來后,孟駿把自己的工作筆記和重要物件托付給清平的一名群眾。“如果我回不來了,就把這些交給我家屬。”他要舍棄一切,把部隊帶進清平鎮。

臨行前,孟駿特意在綿竹采購了一些藥品,回到清平鎮后,他將藥品交給了鎮衛生院副院長。副院長很感動,對于清平鎮來說,這些藥品比黃金都珍貴。

當時,清平鎮余震不斷,社會治安混亂,接連發生幾起盜竊案件,派出所只有所長徐楓一名正式民警,忙得焦頭爛額。孟駿回來后,因為對本地情況太熟悉了,很快就鎖定了犯罪嫌疑人,穩定了社會秩序。清平鎮是有名的礦區,地震后,炸藥庫坍塌,大量的雷管、炸藥散落在外面,孟駿協助所長徐楓,銷毀了三萬多發雷管和一些炸藥。

清平鎮是地震重災區,一些山頭被夷為平地,房屋幾乎全部垮塌,大量群眾需要盡快轉移出去。孟駿和徐楓背著沒有銷毀的雷管,組織群眾朝山外轉移。此時,孟駿的父親和八歲的女兒,也在轉移的群眾隊伍中,可孟駿根本無暇顧及。走到一處山崖下,發生余震,父親被滾落的石塊砸在下面,受了重傷。父親倒下的一瞬間,把自己的孫女緊緊抱在懷里。后面趕上來的一位戰士,從石塊中救起了孟駿的父親,用擔架抬出了危險區。因為這件事,父親很久不搭理孟駿,說他沒有一點兒人情味。

“我后來一直在尋找那個兵,我想找到他,給他下跪,謝謝他救了我的父親和女兒。”說到這里,一直憨憨地笑著的孟駿,滿眼淚水了。

孟駿的父親說的沒錯,孟駿確實“沒有人情味兒”。前妻因為他無力養家離他而去,第二次結婚后,他為了解決家庭的經濟困難,從朋友那里借了十幾萬,又從銀行貸了款,在清平鎮開了一個小商店,讓妻子經營。然而開張不到一年,就發生了大地震,商店內價值18萬元的商品全部被受災群眾拿走了,花了四五千塊錢買的一臺發電機,在清平鎮抗震救災中成了唯一的照明電力,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災后重建時,清平鎮受損的商鋪店主都去找政府要求賠償,鎮政府把矛盾調解的工作交給了孟駿,讓他調查商鋪受損情況,適當賠償店主遭受的損失。孟駿在調查摸底后,給很多商鋪店主發放了補助金,但自己受損的18萬元,一分錢也沒要。

當時,他的工資每月只有600多塊錢,十幾萬的債務對這個家庭來說,是難以想象的沉重負擔,他老婆不生氣才怪呢。說真的,沒跟他離婚,已經是夠客氣了。

當然,孟駿有他的道理。他說每天有上百人睡在政府大廳不走,要求得到補償金,如果他先給自己家的商店經濟補償,不讓群眾戳脊梁骨嗎?這是派出所干的事嗎?“我雖然不是民警,但代表的就是派出所,群眾就是把我當警察看。正因為我辦事公道,群眾才信服我,我才能一次次化解群眾跟政府的矛盾。清平鎮的群眾不容易,多災多難,接連經歷了兩次家園重建。”

我明白他說的“兩次”的含義,一次是大地震后重建,另一次是2010年8月的特大泥石流災害。在地震后剛剛重建的樓房,又被泥石流沖垮了。災后,孟駿負責賠償調解工作,先后接待了6000多人次,幾乎一年沒回家,快累死了。

說到2010年的“8·13”特大山洪泥石流,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聽一位姓李的群眾說,韓順軍破格轉為正式民警,是因為他有后臺,其實你才應該破格轉正。”

孟駿咧嘴笑了笑,說當時他跟韓順軍一起報上去了,最后只批準了韓順軍。他有些傷心地說:“我運氣一直不好,沒這個命。我有三次機會,1996年派出所歸屬綿竹市局的時候,我錯過了轉為正式民警的機會;大地震后,公安隊伍警力嚴重不足,從地方上招了很多人,我還是沒轉正;特大山洪泥石流,又沒我的事……”

說真的,他的運氣的確不咋樣。據我所知,大地震后,四川公安隊伍傷亡慘重,確實招收了很多人,清平派出所的民警何川、所長侯地偉,曾經都是輔警,都是大地震后成為正式民警的。我有點兒后悔,這真是一個糟糕的話題,只得寬慰他說:“你的好運氣都攢著呢,說不定哪天一起爆發。”

他笑了,我也笑了。

孟駿說,泥石流后的這次重建,比大地震后的重建任務還艱巨。為了防止山體滑坡,上級決定關閉清平大部分礦山,推進生態文明,保護青山綠水。然而,清平鎮屬大山區,人均可耕種面積較少,且出產較低,連基本口糧都難以維持。群眾多次嘗試發展藥材種植、果樹種植等項目,大部分項目均因土壤、氣候、物種的生長周期諸多因素影響而收效甚微,只能通過砍樹、山木出賣等方式換取收入。自20世紀80年代起,全鎮逐漸發展礦山企業,大部分勞動力進入礦山務工,貸款購買貨車從事營運,群眾的收入大幅提升,極大地刺激了全鎮經濟的發展,新興的礦山企業也很快取代了傳統經濟,成為全鎮的支柱產業。礦山一旦關停,礦山務工、營運貨車、企業管理、礦產品經營、環衛崗位上的人員都將失業,全鎮80%的家庭生活將嚴重受損,群眾肯定想不通。在他們看來,靠山吃山,不允許開礦,又沒有土地可耕種,難道等死嗎?

更嚴重的問題是,礦山采掘投入資金較大,投入千萬資金的礦主不在少數,有的礦甚至尚未正式出產,一旦礦山關閉,投資者的預期利益難以實現,資金鏈條斷裂,將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群眾對于政府的做法不理解,紛紛到鎮政府集訪,堅決反對礦山關閉。不用問,做群眾思想工作的任務又交給了孟駿。在鎮政府那邊,他兼任綜治辦副主任,在派出所這邊,他是“定海神針”,無論從哪邊說,這個重擔都應該他來挑。他沒有推辭,甚至連一句為難的話都沒說,一頭扎進群眾當中,向群眾宣講習總書記關于環境生態建設的講話精神、生態建設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宣講黨和國家關閉礦山企業對子孫后代的重要性;宣講環境生態破壞的嚴重性。他告訴群眾說,清平鎮礦山資源儲備不足,即使沒有政策性關閉,三四年后也會逐步枯竭,轉型在所難免。

孟駿雖為輔警,但熟知政策法規,矛盾化解經驗豐富,又有較好的群眾基礎,他的話能夠被群眾接受。在接訪過程中,無論是礦工、貨車司機或是礦產品經營者、投資老板、普通村民,他都平等對待,認真傾聽他們的意見和訴求;無論是反映問題或是發牢騷,他都不輕易打斷;無論是白天或晚上,他辦公室的門總是開著。一天下來,少則幾十個,多則上百人,面對群眾提出的各種問題,他都一一回答,哪怕是重復很多遍的問題,仍舊耐心解釋。哭訴的,他給遞上紙巾,罵娘的,他忍著,有些人整天整夜待在他辦公室不走,他就通宵達旦地做思想工作。

最終,他根據群眾提出的合理要求,給鎮黨委和市委工作組提出了建設性意見,協助上級黨委、政府制訂出了職工分類解決的方案。對于個別重點人員,他不抱怨不推諉,堅持耐心做工作。

清平鎮的馬大叔,從14歲開始就在礦山工作,一干就是40年,從“拉拖工”開始,一步步干到領導崗位,對于礦山有非常深厚的情感,在礦工中間享有非常高的威望。他雖然已不在領導崗位了,但眼看著礦山關閉、礦工失業,心里非常難過。他表示自己支持黨的號召和國家的政策,但覺得上級應當給企業三五年的緩沖期,讓企業和職工逐步進行轉型。如果立即關閉礦山,礦工很難在短期內實現再就業,極可能導致貧困。馬大叔的話在礦工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礦工和家屬組成幾百人的上訪團,在鎮政府大院靜坐,要求政府向上級請示,暫緩關閉礦山。

礦山關閉的工作一時陷入僵局。孟駿心里明白,要想做通礦工和家屬的思想工作,必須先過馬大叔這一關。他主動去家里拜訪馬大叔,宣講生態建設和綠水青山的政策,沒想到馬大叔把習總書記關于生態建設的論述講得頭頭是道,實實在在地給孟駿上了一課,讓他成了虔誠的聽眾。

敗下陣來后,孟駿徹夜難眠,像馬大叔這樣的明白人,必須拿出具有說服力的證據,才能讓他心服口服。孟駿重新“備課”,認真研讀了礦山關閉后,鎮政府關于九頂山建設、綿茂公路建設、熊貓基地建設、4A景區建設,以及相關支撐產業的詳細規劃,確定了跟馬大叔談話的方向。

孟駿再次去拜訪馬大叔,馬大叔依舊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這次,他跟馬大叔討論旅游發展的話題,一談就是幾個小時。他說清平群眾的房屋面積大、房間多、質量好,可以引導礦工通過參與旅游項目,如開辦家庭式“農家樂”和“民宿”,可以用最短的時間實現轉型。尤其是馬大叔家的房屋周邊,剩余土地較多,交通又方便,是開辦休閑、住宿的好地方,可以先帶個頭,給礦工做個示范。馬大叔連連搖頭,說目前全國農村都在推行旅游發展,清平鎮起步太晚了,農家樂至少要投入10萬的資金,弄不好會讓礦工雪上加霜。

孟駿再次敗下陣來。

這時候,部分停產的礦山又偷偷復工了,沒有復產的幾個礦井有200多職工,每天到鎮政府集訪,要求復工復產,情緒非常激動。不能再拖了,孟駿改變了紙上談兵的策略,帶著馬大叔去什邡等地進行實地考察。馬大叔是個細心人,邊看邊詢問農家樂老板的經營之道,特別是“木樓”和“鋼架樓”的酒店房間,引起了他的極大興趣。農家樂老板介紹說,每棟樓投入成本三五萬元,房間每天費用在200至500元不等,每年有兩個月的時間,就可以保證全年的收入。

回到清平后,馬大叔主動邀請孟駿到家里喝茶,探討如何利用清平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搞旅游掙錢。孟駿就把市、鎮黨委政府對清平在產業轉型和旅游開發方面的規劃詳細解釋一番,馬大叔聽了,咬了咬牙說:“請你轉告工作組的領導,我作為一名老黨員,愿意打頭陣,為礦工帶好頭,用行動支持礦山關閉!”

馬大叔真是爽快人,說到做到,陪著孟駿和工作組的干部,給礦工和家屬講道理,動員大家告別礦井,保護好家園,用好山好水好風景來養活自己。

作者(前排中)在德陽市局公關處處長杜文革(前排左一)和清平派出所長侯地偉(前排右一)的陪同下實地采訪

兩個月后,馬大叔家的木樓和鐵樓拔地而起,雖然快入冬了,仍舊接到了十幾單的生意。在馬大叔的帶領下,礦工們都接受了政府的建議,領了補償款后,積極發展旅游項目,清平鎮的“農家樂”和“民宿”快速發展起來。

在清平鎮采訪的時候,我發現那里已經形成了一個個民俗村。孟駿告訴我,每年旅游旺季,必須提前半個月訂房間。“如果綿茂高速路開通了,他們的收入能翻倍,一年至少一二十萬。”

我突然想起湯俊說過,孟駿欠了不少債,于是婉轉地說:“你是本地人,沒在這兒開一家民宿?”

孟駿笑了:“我哪有時間開民宿,清平的旅游越好,我們就越忙,比過去事情更多了。”

我又問:“你現在欠了多少外債?”

孟駿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有外債?”

“清平鎮的人都知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還有五六萬塊錢。”

我心里盤算了一下,孟駿每月1600塊錢的工資,他妻子在文化館上班,每月工資也不到2000塊,還要撫養兩個女兒,五六萬塊錢的債務對他們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我忍不住說:“你每月工資這么少,為什么不干點兒別的?憑你的能力和人緣,即便不當這個輔警,開一家民宿很容易賺錢呀。”

孟駿使勁兒搓著雙手,嘆了一口氣說:“我雖然只是個輔警,但在派出所干了20多年,對派出所有感情……再說,我覺得能幫助別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有些群眾,可能一輩子就這么一件小事找你,你幫了他,他心里感激你一輩子。”

這我能夠理解。以往在其他的場合,不同的民警也跟我表達過這個意思。“聽說,你一年有200多個晚上住在派出所,是真的嗎?能這么忙嗎?”

孟駿苦笑,說派出所除了所長,只有兩個正式民警,另外有五名輔警。清平鎮這幾年搞了很多旅游項目,如每年的“夜啤酒”、“螢火蟲”節,大量外來游客涌入清平鎮,給群眾帶來直接經濟利益的同時,也給派出所增加了工作量。外地游客跟當地群眾的矛盾糾紛、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以及各種安全風險管控,讓他們疲憊不堪,不但是他回家少,派出所其他人一周也只能回家兩次。不過他承認,一年在派出所住200多個晚上,這個說法多少有點兒夸張。

他的第二個女兒剛出生時,他也是盡量晚上回家睡覺,幫妻子照顧女兒。可每天晚上他的手機都不斷地響,經常是半夜兩三點鐘還有群眾打電話找他。有一次,女兒好不容易睡著,又被他的手機吵醒了,妻子很生氣:“你走吧,快回派出所去,以后別回來睡了!”孟駿只好灰溜溜地回派出所住了。

“我在家睡不好覺,在派出所才睡得踏實。我在家睡覺,經常做夢,不知跟什么人吵架,說夢話的聲音很大,把她和孩子都吵醒了。”說到這兒,孟駿不住搖頭,“我做夢,從來沒做自己的夢,全是做別人的夢。”

“從來沒做自己的夢,全是做別人的夢。”孟駿的這句話,讓我心里一熱,他真是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用在群眾身上。我們這個時代,從來不缺少高尚,孟駿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平凡卻高大的人!

毫無疑問,我必須采訪孟駿的妻子。很多事情,我需要從他的妻子那里找到答案。

所長侯地偉去文化館,替孟駿妻子請了半下午假,把她帶到了我居住的賓館。走進房間,她把手里提著的一個紙袋子塞給我,說道:“衣作家,我也沒什么帶給你,這兩瓶蜂蜜,是特別純正的……”

我忙推辭:“坐飛機不能帶這些東西,你拿回去,謝謝你啦。”

她把紙袋子使勁兒往我手里塞,我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甚至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她眼巴巴地看著我,重復著一句話:“你收下,你收下……”

她似乎快要流淚了。我不能再堅持了,忙點點頭,收下了她的兩瓶蜂蜜。

孟駿的妻子叫肖會,看上去很樸實。她比孟駿小很多,我很想知道她當初是怎么看上孟駿的。肖會說是經人介紹認識的,當時她才21歲,介紹人說孟駿最大的優點就是人好。“我那時候對婚姻什么都不懂,覺得人好是最重要的。”

交往一段時間后,肖會覺得孟駿話不多,挺老實的。她從綿竹到清平鎮看他,清平的群眾得知她是孟駿的女朋友,都拉著她夸贊孟駿如何如何好。有一天晚上兩點多鐘了,附近一個村民到派出所找孟駿,不知道什么事情,孟駿匆匆忙忙跟著村民走了,當時她就想,這個人心善,性格好,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

父母得知肖會跟孟駿談朋友,堅決不同意,不是因為他是個輔警,而是覺得他是二婚,還有個女兒。但她很倔強,堅持跟孟駿來往,最終父母也就松口了,說只要孟駿對肖會好,就行了。

結婚后,肖會才覺得自己的選擇出問題了。孟駿太忙,很少有時間回綿竹。女兒五個月大的時候,她只好把女兒交給父母,自己去清平陪他。當時,孟駿一個月才600多塊錢的工資,家庭生活非常困難,她就跟孟駿商量,在清平鎮開了一個小商店,沒想到沒掙到錢,還欠了一屁股債。

“地震后的補償,孟駿一分沒要,是真的?”我問。

“清平鎮的人都知道,我們商店的東西都給了受災的人,我家那臺發電機也給了政府,可他沒領一分錢,說如果我們拿了補助款,他的工作就不好開展了。我當時很生氣,跟他爭論,憑什么啊,我也是受災群眾,而且損失很大,就因為你是個破輔警,我就不能領補助款了?”

地震后,肖會一直住在臨時安置房內,陪伴著孟駿。女兒三歲后要上幼兒園,她無法在清平鎮陪他了,從此跟他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她說,他從來沒在家里待過一整天,每次都是剛回家一會兒,就被電話喊走了。“他比市委書記還忙。”

最初,她也抱怨,每次抱怨,孟駿都認真聽著,從不反駁,態度很好。但是聽過后,該不回家還是不回家。有一次,因為她的抱怨,兩個人都動手了。

我問:“他先動手的嗎?”

她低頭不語,我也不好再追問了。片刻,她抬起頭說:“不回家也好,回來不但孩子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我聽說,有一次他半夜接聽電話,吵醒了孩子,你很生氣,把他趕回派出所了?”

“是,他人在家,心不在家,電話一個接一個,還不如不回家,權當我們家沒他這么個人。”

我笑了:“人不回家,工資如數上交就行了。”

聽我這么說,肖會突然來氣了,說孟駿每月的工資確實都如數交給她了,但這點兒錢,還不夠大女兒上大學的費用。現在小女兒上初二,學習不錯,在一個重點初中,學費一萬六,加上生活費等其他費用,每年至少需要三萬塊錢,這些錢都是她父母掏的。“我小女兒是我父母幫忙養活著,他每天在派出所出出進進,看著挺光鮮,哪知道工資還不如我爸一個打工仔。”

有一次,肖會跟孟駿吵架,她氣憤地把存折摔在他面前:“你看看,存折里有幾個小錢?夠養你哪個女兒啊?一個也養不活!從今后,這些錢你來管,你來打理這個家,看你怎么生活!”

肖會的父母身體還不錯,都在外面打工,掙了錢貼補肖會家的生活。父母不知道孟駿一個月才1600塊錢,她也不敢告訴父母。她說,有時候自己也很委屈,覺得當初嫁給孟駿,太沖動了,但無論當下活得多么不容易,她都不會跟父母說,因為這是自己的選擇。她從來不把家里的情況跟同學和周圍熟悉的人說,不希望別人知道他們的艱難。“打掉牙,咽進自己肚子里,我選擇了,就愿意為此付出代價。”

說到這里,她又哭了,哭著說,周圍人有很多八卦她的,問她怎么找了個輔警,問孟駿一個月多少工資,為什么總不回家,是不是……對于這些雜音,她不去解釋也不想多說,就一句話,自己喜歡唄,喜歡找個輔警,喜歡孟駿這個人。

我等了很久,等她擦干了淚水,平復了情緒,才贊嘆說:“你一個人支撐著家,確實不容易。但也要理解孟駿,他也很不容易,我對他真的很敬佩。”

她點點頭,承認孟駿也很累,說日子慢慢會好起來的,至少她已經有工作了,能幫家里了。我問她在文化館工作,一個月多少工資。她說1650塊錢,工作不累。這份工作,還是派出所出面幫她找的。

她說:“幾任所長對孟駿都很好,也都很關心我們家庭的困難。有好幾次,是所長逼著孟駿回家看看,所長親自開車把他送回家。逢年過節,所長都到家里看望我,給我女兒買了很多禮物。”

因為這份溫暖,她說著說著又哭起來。采訪期間,她的眼淚始終沒斷過。我的心隱隱作痛,真的很同情她。我實在不想讓她再哭了,決定中斷采訪。我偷偷給所長侯地偉發了一個短信:“侯所長,你趕緊過來,我采訪不下去了……”

其實,我也不需要再問太多了,僅憑我所知道的,孟駿足可以稱得上我們這個時代的好人,稱得上公安隊伍中的英雄。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致敬,因為有了像他這樣的好人,我們的社會才變得越來越平安。

我很認真地把肖會送我的兩瓶蜂蜜包裹嚴實,在機場專門辦理了托運。我把這份禮物看得無比金貴。我很想在經濟上給孟駿一些幫助,回北京后不久,就是“六一”兒童節,我特意給他女兒發了個紅包,卻被孟駿拒收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覺得自己欠了孟駿夫妻什么,心里很內疚。欠了什么?想來想去,終于想明白了,其實是我們這個社會,欠了他們一份“公道”。

孟駿和肖會,請相信一句話,好人必定有好報!

跟著夢想去遠航,青春何處不閃光

清平派出所三名正式民警,只有所長侯地偉是本地人,另外兩名都是外地人。何川是宜賓市的,湯俊是安徽合肥的。清平鎮是偏遠山區,他們倆到這兒來工作,都是來追夢的。

湯俊長得跟孟駿有些相似,說是兄弟倆,準有人信。湯俊也是憨憨的一張臉,不怎么會表達,很多時候都用羞澀的笑回答我的提問。他已經在清平派出所待了八年,算是老民警了,雖然很累,但至今沒有要離開清平的想法。他說自己一直想當警察,已經實現了夢想,就很開心了。

湯俊當警察,完全是機緣巧合。大學畢業后,他從網上看到大地震后的北川、映秀等地建設得很美,就一個人從合肥來四川旅游,恰在旅游的時候,他看到四川公開向社會招考警察的信息,一下子點亮了他的夢想。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他參加了四川的招警考試,竟然被錄取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當警察了。”

剛到四川的時候,湯俊不能吃辣,吃了一個月的雞蛋西紅柿面,后來看到雞蛋西紅柿面都有些惡心了。于是,湯俊下了決心要學會吃辣,每頓飯都吃辣椒,辣得直跺腳,還是咬牙堅持著吃,過了一年,也就慢慢適應了四川飯菜。

湯俊到清平派出所的時候,韓順軍剛好破格轉為正式民警,成為他的師傅,帶他熟悉周邊的情況。派出所除了所長陳濤,只有他跟韓順軍兩名正式民警,韓順軍負責內勤,他負責案件,兩個人在一起工作了兩年多。

2010年清平鎮遭受特大山洪泥石流災害后,2013年7月9日,又遭遇了一次,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漢青路被再次沖垮,清平鎮轉眼間成為一座“孤島”,派出所的民警和輔警再一次經受了生死考驗。

7月10日上午8點,大雨仍在下著,派出所接到報警電話,雍家溝有13名工人被困,命懸一線。湯俊和韓順軍帶著兩名輔警,前往救援。從清平鎮前往雍家溝的途中,不時有石頭從山頂滾落下來,非常危險。湯俊和韓順軍帶著輔警艱難地趕到現場,發現工人們被一道五米多寬的湍急洪流困在河中心的島上,洪水正迅速上漲,隨時都可能淹沒小島。

他們用兩根鋼管架起了一條臨時通道,湯俊第一個攀著鋼管,涉水前往河心島。剛走了一半路程,一股湍急的洪流沖過來,他失去了重心,瞬間被卷入渾濁的河水中。“我當時覺得自己完蛋了,幸虧固定在兩岸大石頭上的救援繩救了我一命。”

湯俊被戰友們救上來時,他的褲子已經被河中翻滾的石塊磨出了一個個窟窿,腿上被劃破了好多道口子,血肉模糊。盡管如此,湯俊還是堅持站起來,再一次嘗試著靠近河心島,經過緊張救援,最終將所有被困人員轉移出了危險區域。

他說:“在清平,每年的雨水季節,都是生死考驗,夜里睡覺都不踏實,祈求別發生特大泥石流。”

清平派出所警力不足,湯俊自從上班后,就像“小驢架到了磨盤上”,晝夜不停地連軸轉。作為外地人,他把派出所當成家,吃住都在所里。“直到我結婚的時候,才回了一次合肥,之后再也沒回去過,都是父母跑過來看我。”

我隨口問了一句,你父母身體都好吧?沒想到這隨口一問,勾起了湯俊內心的傷痛。他嘆了口氣,連連搖頭說:“唉,我媽媽差點兒沒命了。”

2019年2月底,湯俊給母親打電話,得知母親拉著他父親去醫院做體檢了,因為他父親總是喝酒,母親擔心父親的身體有問題。結果父親身體沒有問題,母親卻被檢查出膽囊有結石,需要去做個小手術。“我當時沒有太在意,只說那你趕緊去把手術做了,不然麻煩得很。我媽說不急,等空閑了再去做。”

之后,湯俊因為春季工作太忙,就很少給母親打電話。4月初的一天,母親給他打來電話,他就隨口問母親去做手術了沒有,母親說還沒有,需要再檢查一下才能做手術。湯俊責怪母親說,做個膽囊結石手術需要這么麻煩嗎?都一個月了,怎么還檢查?母親卻說檢查仔細點兒好,說明醫生負責任。

“我當時覺得媽媽的語氣有點兒怪,放了電話后不放心,又給我爸打電話,問我媽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爸說沒事,讓我不要瞎想。我覺得我爸的語氣也不像往常那樣自然,又給跟我媽關系比較好的三姨打電話,我三姨仍然說沒事,讓我安心工作,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到這時我才徹底放心了,覺得是我自己在瞎想,我媽真的沒事。”

大約過了一周,湯俊主動給母親打電話,追問手術的事情。母親吞吞吐吐的,說還沒有去做,準備再檢查檢查。湯俊心里“咯噔”一下,斷定母親有事瞞著他,放下電話后,他立即給妻子打電話,讓妻子多跟他父母拉拉家常,看能不能問出點兒什么。“我媽媽跟我妻子關系很好,很多話不跟我說,但會跟我妻子說。”

2019年4月11日晚上,湯俊在清平派出所值班,晚上接到妻子的電話。妻子告訴他,媽媽下星期一就要做手術了,你趕緊請假回合肥。湯俊沒有反應過來,問妻子:“做手術,怎么要我回家?”

妻子說:“我套出話了,媽媽得了膽囊癌,親戚朋友都瞞著你,怕影響你工作。媽媽一直沒跟我說,是爸爸忍不住告訴我了,叮囑我不要跟你說。”

聽到這里,湯俊忍不住哭了。他在綿竹公安局上班,老家在合肥,按規定每年都有探親假,但從來沒請假回去過。他說:“所里就這么兩個人,你走了,別人就要受累,但這一次,我實在沒辦法,跟所長匯報后,又去找局領導簽了假條。4月13日晚上的飛機,到合肥已是14日凌晨了,我沒回家,直接去了醫院。媽媽看到我,抱著我就哭,我強忍淚水,安慰她說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其實,我送媽媽進手術室時害怕死了,怕她進去后再也出不來了……”

民警湯俊(中)、何川(左一)去山里看望殘疾群眾,幫助他排憂解困

孟駿在醫院陪了母親十天,這是他入警至今,唯一休過的探親假。

湯俊的妻子是綿竹人,他說作為外地人,在當地找個女朋友,感覺有根了。“多虧找了當地媳婦,沒有岳父岳母幫我們,這日子會過得很累。”

他的岳父岳母都是退休老師,家庭條件不錯,幫他買房子買車,還幫他養孩子。

我曾聽孟駿說,湯俊的孩子出生時出了點兒問題,為保住這個孩子,花了將近20萬。我問怎么回事,孟駿猶豫了一下,沒說原因,只是說:“這個孩子是湯俊最大的心病,他其實活得也很累。”

我婉轉地問湯俊:“聽說你孩子出生的時候,很危險,能說說嗎?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湯俊一聽,就知道是孟駿告訴我的。湯俊說:“孩子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可能是我流年不利,媽媽剛好起來,我妻子又出事了。”

2019年8月28日晚10點多鐘,湯俊在派出所值班,已經懷孕六個半月的妻子突然給他打電話,說她可能要流產了,讓他趕緊回家送她去醫院。湯俊非常焦急,都半夜了,上哪兒找人替班?他讓妻子給父母打電話,讓他們幫忙送醫院,同時安慰妻子別害怕,明天一早交班后,他立即去醫院。妻子聽了很不高興,這可是天大的事情,因為值班就不回家,對她太不負責了。

妻子掛了電話不久,岳父岳母就給湯俊打電話了,也是很不滿意,催促他趕緊下山。岳父岳母對他說:“這種事,我們不能給你做主,你要回來拿主意!”

湯俊耐心解釋,說自己如果下山,出了事承擔不起責任。最終,岳父岳母勉強同意把女兒送醫院,叮囑湯俊第二天一早盡快趕到。然而,就在凌晨一點左右,湯俊妻子的羊水破了。聽到這個消息后,湯俊忍不住哭了。“我仿佛覺得天要塌下來了,萬般無奈,半夜給所長打電話匯報了情況,然后匆匆趕到醫院。”

湯俊到醫院時,妻子正在等待手術,已經等了一個小時——沒有他簽的承諾書,醫生不敢動手術。湯俊簽承諾書的時候,醫生告訴他,這個手術,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險。湯俊聽了,立即跟醫生溝通,決定將妻子轉到成都市的四川大學華西第二人民醫院進行搶救和保胎。

“華西二院”在四川很有名氣,床位特別緊張,經多方托人聯系,“華西二院”答應可以轉院過去,但沒有床位,只能在病區過道加床。湯俊說,只要能搶救妻子和孩子,在廁所加床都可以。隨即,他叫了綿竹市人民醫院的救護車,將妻子送到了“華西二院”。

經過緊急搶救,妻子的情況總算穩定下來。這時候,醫生找到湯俊,說他妻子的羊水破了,孩子有可能出現問題,建議不要生下這個孩子。湯俊心如刀割,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他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想過后,決定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妻子。妻子聽了,一直流淚,他就默默地坐在妻子身邊,輕輕給她擦拭淚水。

“其實,我也哭了,只是不讓她看到,怕她看到更傷心。”之前,湯俊的妻子懷過孕,也是因為孩子有問題引產了,所以這次懷孕加倍小心,沒想到……

妻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問湯俊:“能不能努力一下?我希望生下來。”

湯俊理解妻子的想法,于是跟醫生商量,先讓妻子在醫院里保胎,能保多久保多久,真的沒辦法了再進行手術。他用哀求的語氣對醫生說:“如果要手術,一定要先確保大人的安全,然后再保孩子。”

醫生答應了湯俊的請求,但讓他簽一個承諾書,醫院不承擔任何責任。湯俊咬了咬牙,在承諾書上一筆一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簽完名字,他轉身就哭了。

湯俊在醫院陪了妻子一天,當晚就回到派出所值班,因為當時正式民警只有他跟所長陳濤兩個人,另外一名正式民警借調外面辦案了。湯俊說:“如果我不回去,就只能所長一個人接連值班,而且所里各種事情都要所長一個人處理,這太難為所長了。我回去值班一天,再跑回成都照顧妻子一天,隔一天跑一個來回。”

2019年9月8日凌晨,湯俊在派出所值班,接到岳父的電話,說醫生決定要手術了。湯俊趕到成都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妻子的手術結束了,他的女兒在凌晨出生,手術前的所有簽字,都是岳父代勞,他事后又補簽了一遍。岳父見到他,臉色很難看。“我理解岳父,這種事一旦出問題,他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雖然女兒的命保住了,但因為只有27周就來到這個世界,只能放在新生嬰兒重癥監護室里面觀察,一直觀察了77天。這77天里,湯俊每周去成都兩三次,開始是看望妻子,后來妻子離開“華西二院”回綿竹休養,他就去成都給女兒送母乳,最重要的是每周四跟醫生見面,了解女兒的發育情況。“我一直沒看到女兒,只看到護士幫我拍攝的一張女兒的照片,每次聽到醫生說女兒一切正常,我就有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喜悅。”

湯俊的女兒出院時只有5斤重,身長不到50厘米,出院證明上寫了十多種嚴重并發癥。醫生說,孩子肺功能發育不良,有可能呼吸暫停,必須精心照料。回家后,女兒身上戴著一個血氧儀,每四個小時就要重新固定一次血氧儀的位置,氧飽和度降到90以下血氧儀就會報警。湯俊的岳父母患有糖尿病和高血壓,不能熬夜,可又沒辦法,只能咬牙堅持,只有到了湯俊休班的時候,他們老兩口才能松口氣。

湯俊說,盡管警報器響了好幾次,萬幸都是誤報,沒有出現過呼吸暫停的情況。“我心里一直很愧疚,在母親面前,我沒有成為孝順的兒子;在妻子面前,我不是合格的丈夫;在女兒的面前,我又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但是,你是一名優秀的民警。”我有些激動地說。

湯俊笑了笑:“不能說優秀,還算稱職吧。有人問我,為什么在清平待了七八年還不離開?我說清平所總要有人待吧。老所長徐楓和陳濤都是英雄,曾經一起工作的戰友韓順軍是烈士,我什么都不是,只能留在這里捍衛這份榮耀。”

湯俊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在我聽來,這些樸實的話擲地有聲。憨厚的湯俊,用青春放飛著夢想,用行動捍衛著榮耀,用平凡抒寫著偉大!

清平派出所最年輕的民警何川也不是本地人,但情況比湯俊好多了。他是四川宜賓人,曾經在德陽讀書,比較適應綿竹的生活習慣和地域文化。他的妻子曾在宜賓酒廠工作,他到清平后,妻子辭職跟隨他來到綿竹,報考了當地的公務員。

我采訪何川的時候,他連連擺手,說:“你不要采訪我,我什么事跡都沒有,你采訪我師傅孟駿吧,從來沒人寫他宣傳他,是他教我如何跟群眾打交道,如何愛人民,我是看著他的背影、跟著他的腳印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他就是一個傳奇,是活著的英雄,是我們所的精神領袖!”

他說得很真誠,很激動,說著就要轉身走開。

我趕緊攔住他:“那你說說,他是怎么教你跟群眾打交道、是如何愛人民的?拿出具體事例來,不要說空話。”

何川不以為然:“多著呢,不是一句話能說完的。”

“一句話說不完,你就兩句話說。”

何川認真地想了想,說:“那我給你講一個事例。”

何川剛到清平派出所工作不久,有一天派出所來了一個叫李小平的青年,要查找他的戶口。何川問他是哪個村的,他搖頭,問他父親叫什么,還是搖頭。何川愣住了,仔細打量李小平,黑瘦黑瘦的,頭發很長,身上的衣服臟兮兮的,像流浪漢。“孟駿帶我的時候,曾經告訴我,作為民警,對待群眾要一視同仁。這種情況如果不細心,把他當成精神病拒之門外,就會出大錯。”

何川給李小平倒了一杯水,讓他坐下慢慢說。李小平語言表達能力很差,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他家在哪里,只是說他是從湖南婁底那邊過來的。這時候,天色已晚,何川去食堂打了飯,陪李小平一起吃。飯后,他準備暫時將李小平安排到救助站,李小平連連搖頭,說自己有錢,要去找賓館住。

第二天一早,何川就把李小平的事情跟孟駿說了。“孟駿是我們所里的百事通,又管過戶口,我覺得他能有辦法。”

孟駿聽后,要找李小平詳細詢問情況,找來找去,發現李小平根本沒有去住賓館,他隨身背的口袋里有一張破席,晚上就在路邊睡了。后來才知道,李小平流浪多年,不止一次進過救助站,某些救助站可能給李小平留下了恐懼的記憶。這次他從湖南婁底到清平,是一路流浪過來的,晚上都是睡在路邊。

何川和孟駿再次跟李小平聊天,將他斷斷續續的零碎語言拼接起來,大概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李小平老家在清平,小時候摔傷了腿,落下了殘疾。母親跟父親大概關系不好,帶他出去打工,只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回來過一次。他不記得父親叫什么,只記得父親是理發的。孟駿仔細回憶了清平幾個村子的理發店,初步推測李小平可能是五大隊的。

為了徹底查清李小平的底細,何川跟婁底公安部門以及民政救助站取得聯系,查找到了李小平的詳細資料。腿有殘疾的李小平,曾經在婁底開了一個小雜貨店,賣發卡等小飾物,一天也就能掙一二十塊錢,勉強維持生活。后來,李小平認識了一個也是身有殘疾的流浪女青年,兩個人相依為命。然而,一次洪水中,他的雜貨店被大水沖毀,此后他只能推著三輪車擺地攤。由于李小平沒有戶口,辦理攤證、租賃房子以及結婚登記都受到了限制,他就想回到老家清平,找回自己的戶口。

何川在孟駿的帶領下,在清平大面積走訪調查,一直沒有找到李小平出生的那個村子。于是他們找清平鎮政府協商,暫時把李小平送到當地救助站。為了打消李小平對救助站的恐懼心理,他們特意給李小平找了個差事,在救助站看大門。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何川和孟駿一直沒放棄李小平的事情,終于找到了李小平母親的一個堂姐。那天,何川帶著李小平去見這位七十多歲的姨娘,姨娘一眼就認出了他,抱住他哭了。在姨娘的幫助下,何川終于查找到了李小平已經注銷的戶口。經報請上級領導批準,何川幫助李小平辦理了戶口本。

然而,何川并沒有就此打住。考慮到李小平的身體狀況,回到湖南婁底,生活肯定非常艱難,于是帶李小平去醫院做了殘疾鑒定,又辦理了領取殘疾補助金的銀行卡,帶他去銀行取款機前,耐心教他如何使用密碼取款。

由于出來的時間較長,李小平惦記著那個女朋友,等不及拿到殘疾證和身份證,就要返回婁底。何川給李小平買了火車票,又跟湖南婁底的相關社區工作人員取得聯系,請求他們到車站接他,還特意叮囑婁底民政救助人員,一定幫李小平租賃房子,找一個力所能及的工作。送李小平上車前,何川抓緊對李小平強化培訓,給他講解如何跟人溝通、如何參加工作面試。千叮萬囑后,何川把戶口本和臨時身份證裝到李小平兜里,就像是送別自己的親兄弟,依依不舍地把他送上了火車。

過了幾天,李小平的殘疾證和身份證都辦好了,何川用快遞寄了過去。后來,在婁底社區工作人員的關心幫助下,李小平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商場歸攏擺放購物車,每月兩千多塊錢的工資,另外還有社保費和殘疾人補助款,生活終于穩定下來。“我聽到這個消息,心里很高興,立即告訴了孟駿。孟駿也很高興,說我們雖然麻煩了些辛苦了些,但能給一個人一生帶去幸福和平安,值了。”

聽著何川的話,我禁不住想起了孟駿妻子的淚水,想起了孟駿一家的艱辛,心里對孟駿無限敬佩。他把幸福都給了別人,把辛酸都留給了自己。

大雪封山,民警何川為居住在山頂的韓大爺送去炭火

得知李小平的生活有了保障,何川放心了,漸漸地也就忘了這件事。2019年6月的一天,何川剛從派出所走出來,迎面遇到一個人跟他打招呼,仔細一看,喲呵,這不是李小平嗎?原來李小平的殘疾證要換新卡了,專門回清平辦理。李小平結婚了,特意帶著蘋果和喜糖送給何川。“他的語言表達能力好多了,稱呼我菩薩,說給我蘋果和糖,是平安甜蜜的意思。我收下了他一個蘋果。”

李小平事件,給了何川一個啟示,他決定對派出所的戶籍重新清理。在清理中他發現,不少歲數大的居民,檔案里都是黑白照片,一些信息也不完整。考慮到這些歲數大的居民行動不便,何川就拿著照相機,跑到居民家里采集信息。有一位60多歲的老大爺,精神不太正常,不管誰上門采集信息,他都是又打又罵的。何川為了給他照相,故意順著他說話,他罵何川是兒子,何川就說“對對,我就是你兒子啊”,罵何川是孫子,何川趕緊改口,說“你不認識我啦,我就是你孫子”。就這樣,何川左哄右勸,總算把所有的信息采集完畢。

我笑了:“你雖然是孟駿的徒弟,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何川急忙搖頭:“不可能。我說過了,孟駿是一個傳奇。我也當過輔警,當時只是被動地工作,可以這么說,當輔警的,沒有像他這樣有責任心的,他為輔警、也為警察爭了光。”

我吃驚地看著何川:“你也當過輔警?”

何川坦然地說:“是啊,怎么啦?不僅韓順軍是輔警出身,我們所長侯地偉也當過輔警。”

“那你是怎么轉為正式民警的?”

“參加招考唄。唉,提起當輔警的時候,真是憋氣,你要是想聽,我就跟你說說。”

其實就算我不想聽,何川也是要說的,他已經打開話匣子,收不住了。他不僅在成都機場當過輔警,還在某工地當過保安。汶川大地震后,德陽警力嚴重不足,面向社會招考,何川得知后,就跑來參加了考試,錄取后被分到了清平派出所。“我從小就喜歡當警察,但一直沒有機會,我寧可放棄收入更高的工作也要去當輔警,就是想破案、想著為老百姓撐腰,可沒想到我當輔警之后,大多數時候都是被動地工作,被別人吆來喝去的,稍有過錯,就要挨罵。”

顯然,何川的輔警生涯,很受委屈。不過,即便有這些抱怨,何川依舊說:“都說清平是山區,又苦又累的,但我覺得挺好,現在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為老百姓做事,再苦再累也愿意。”

他跟湯俊說的幾乎一樣。他們在清平實現了自己當警察的夢想,從這里開始啟航,讓青春在深山里閃光。

塔尖尖上起高樓,初心就是地平線

我沒想到所長侯地偉竟然也是從輔警出來的。真是巧合,韓順軍是從輔警破格轉為正式民警的,何川也是從輔警中招考成為正式民警的,“精神領袖”孟駿至今還是一名老輔警,清平派出所真可謂名副其實的“輔警之家”。

所長侯地偉的故事頗有傳奇性,他從超市保安、普通輔警、局長“編外秘書”、正式民警,到現在綿竹市公安局最年輕的派出所長,只用了十幾年。在侯地偉成功的背后,除了組織培養和機緣巧合,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身后有一個神秘的女人。可以這么說,沒有這個女人,就沒有侯地偉的今天。我覺得,要寫好侯地偉,無論如何也繞不開這個女人。

她就是侯地偉的妻子王旭。

侯地偉跟王旭是初中同學,不過,兩人在初中沒有什么交集,甚至都沒說過幾句話。高中畢業后,王旭考上了幼師,侯地偉上了高中,兩個人之間也沒有來往。然而,就在王旭幼師快要畢業的時候,突然收到侯地偉的一封示愛信。王旭有點兒懵,平時都不打交道的人,怎么有自己的聯系方式?后來才知道,侯地偉是從女班長那里獲知了王旭的通信地址。王旭當時覺得好笑,哪兒跟哪兒啊,怎么平白無故給我寫信?

王旭長得漂亮,人也開朗,而且畢業后工作有保障,很多帥哥追求她,侯地偉根本不在她的考慮之內。侯地偉沒收到王旭的回信,并沒有放棄,每周堅持給王旭寫一封信,鍥而不舍。

侯地偉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成為待業青年。王旭畢業后分到幼兒園,工作環境和工資待遇都很好,而且幼兒園是社會的一個重要窗口,活潑貌美的王旭,很快引起了注意,很多人給她介紹男朋友。

王旭到幼兒園工作幾個月后,參加了一次同學聚會,聚會是什么人發起的、什么由頭,王旭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在這次聚會上,“意外”見到了一直給她寫信的侯地偉。初中的時候,大家都是小孩子,王旭對侯地偉的印象并不深刻,但這次她發現,侯地偉突然長個兒了,變成很帥的小伙子。

我問過侯地偉,為什么要給王旭寫信?侯地偉說了實話,其實在初中的時候,他就很喜歡王旭,只是那時候不敢表露。他讀高中的時候,王旭去讀幼師,跟他班里的幾位女生還有聯系,每當聽到幾位女生議論王旭時,他總是心潮起伏,終于在高中快要畢業的時候,決定追求她。

應該說,在同學聚會上,王旭對侯地偉的印象不錯,但她仍舊告訴侯地偉,以后不要給她寫信了。侯地偉老家在鄉下,目前又是待業狀態,跟王旭不在一個平臺上。侯地偉聽了王旭的話,并不生氣,慢悠悠地說:“我這個人很執著,看好你就絕不會放棄,一定要追到手。”

王旭對我說:“當時我聽了他的話,根本沒當真。好像他是皇帝,誰被他看上都跑不掉了,憑什么啊?”

王旭對他一直很冷淡,不過侯地偉并不在意,仍舊滿腔熱情地對王旭表達他的愛。后來有兩件事情,讓王旭開始認真起來。一次,幾個同學出去玩,王旭騎自行車擦傷了腳,侯地偉趕緊給她擦藥。王旭說:“他當時心疼的表情,讓我很感動。我看得出來,他是真焦急真心疼。”

還有一次,侯地偉邀請王旭去他家過生日。王旭既吃驚又感動,心想他居然知道我的生日?王旭破例接受了他的邀請。去了侯地偉家才知道,原來不是給自己過生日,而是給侯地偉過生日。王旭以為侯地偉騙他,侯地偉立即拿出身份證給她看,兩個人竟然同年同月同日生!這也太巧合了吧?

這次巧合后,王旭跟侯地偉漸漸地走近了。王旭說:“或許,這真是上帝的安排,命該如此。”

當年底,侯地偉參加了征兵體檢,被錄取后,他猶豫了,走,還是不走?王旭得知后,告訴侯地偉,男人就應該去部隊錘煉一下。侯地偉終于下了決心,對王旭說:“那你等我兩年,好嗎?”

王旭說:“我一直等下去。”

所長侯地偉的妻子2020年榮獲“綿竹最美警嫂”稱號

侯地偉離開家鄉前,王旭疊了一千只千紙鶴送給他,祝愿他平安歸來。

侯地偉當兵后,王旭經受了嚴峻的考驗,不少條件好的小伙子瘋狂地追求她,有人甚至三天兩頭上門堵她,送電影票、購物票,送各種禮物。有一位領導給她介紹了個公務員,也很不錯,領導三天兩頭催問這件事。王旭說:“那時候我心里都有些怕了,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其實侯地偉在部隊,同樣經受著考驗,白天學習訓練,累得要死,到了晚上輾轉反側,想念千里之外的那個人。他們彼此之間能做的,就是寫信,一封接一封,似乎信斷了,對方就會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此杳無音信。王旭告訴我說:“我現在還保留著那一大皮箱信。”

這些信件,在當時成為他們之間情感的紐帶,在今天依舊是滋養他們情感的沃土。王旭空閑的時候,就會拿出這些信翻看,有些信看了幾十遍。“我們倆的感情,像最初一樣,從沒有改變,我們沒吵過架,更沒有彼此懷疑過。”

2002年,侯地偉復員回到德陽,兩個人終于熬到了相聚。然而幸福的煩惱隨即而來,復員后的侯地偉又成了待業青年。王旭擔心侯地偉有心理包袱,主動給他零用錢。對于侯地偉來說,這是溫暖,更是鞭策,一個大男人總待在家里花女朋友的錢,這算什么?

有一天,侯地偉很猶豫地告訴王旭,某超市招聘保安,他想去。王旭立即鼓勵他,說每個成功人士,都有一番奮斗的歷程,當保安不丟人,這只是暫時的過渡,是奮斗中留下的一個堅實的腳印。

“他雖然待業在家,但不玩游戲,也沒有任何不良習慣,人是很好的。我說,如果一個男人放不下架子,好高騖遠,就完蛋了。”王旭很認可侯地偉的人品。

超市晚上10點多才下班,王旭為了讓侯地偉早點兒回家休息,每天晚上都騎著小木蘭摩托車去接他,絲毫沒有難為情。“那年的情人節,我晚上去超市接他回來后,要帶他去看電影。他心疼花錢,說不如買光碟回來看。”

王旭采納了侯地偉的意見,兩個人一起看電影光碟,度過了那個特殊的情人節。轉眼又是圣誕夜,王旭給侯地偉打電話,說今晚有事情,不能去他家了。侯地偉從超市下班,獨自回到自己家中,突然間里屋冒出一個人,嚇了他一跳,仔細看,是淘氣的王旭。這份“圣誕禮物”來得太突然太驚喜,也太幸福了。

王旭無言的支持和溫暖,給了侯地偉信心和勇氣。2004年,德陽市公安局招聘輔警,侯地偉報了名。他身高有一米八,長得很像山東漢子,魁梧又帥氣,而且是從部隊回來的,軍事素質很高,輕松過關,被分到巡警大隊,負責巡邏街面。

回想起最初當輔警的日子,侯地偉連連搖頭嘆息:“在公安隊伍中,輔警是最底層的,整天被吆來喝去,在巡警大隊當輔警沒幾天,我就累得腳底打泡了。”

他的感受,跟何川一樣,也是滿肚子委屈。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孟駿作為一個老輔警,能夠成為清平派出所的“精神領袖”,明白清平派出所的民警跟輔警親如兄弟、彼此尊敬欣賞的緣故了。

或許是因為侯地偉長得太帥了,在輔警當中鶴立雞群,恰巧漢旺分局辦公室人手不夠,要從下面借用一個人,有人就推薦了侯地偉。他到漢旺分局辦公室后,主要負責內勤,收發文件,接聽電話,打掃局長辦公室。當過兵的人,不但勤快能吃苦,腦瓜也靈活,眼里有活兒,處事穩重,很快就被局長看上了,經常把一些事情交給他去辦,甚至講話稿都讓他來寫,事實上他成了局長的“編外秘書”。

侯地偉跟王旭談了六七年戀愛,家中長輩一直催促他倆結婚。到了2005年,雙方父母見過面,商定好了結婚事宜,不料王旭的父母突然變卦,說侯地偉家里條件太差了。王旭說:“我身邊同事找的男朋友大都是公務員,家里有房有車。另外可能侯地偉的父母不太會處理事情,讓我父母覺得他們家里太摳了。我媽媽訓斥我,說好好的一個姑娘,嫁不出去了?要我們搭著錢財白送他們啊?”

母親不準她再跟侯地偉交往了,到了周末,把她關在房間里,看守著她。這段日子,王旭很痛苦,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快把自己折磨死了。她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些騎虎難下,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了。恰在這時,侯地偉帶著他的父母上門給王旭父母道歉。侯地偉眼含熱淚,字字真切,讓王旭的母親為之動容,借梯下樓,又同意他們結婚了。

如今說起這件事,王旭忍不住笑了:“我媽媽是學校的教導主任,其實對侯地偉很認可。她認真地跟我談了一次,說你的眼光沒錯,侯地偉這個孩子將來會有出息,但將來很遙遠,他現在是個輔警,家里條件又太差,你跟他結婚,要承受很多壓力,受很多苦,你可要考慮清楚了。我堅定地告訴媽媽,我早就考慮清楚了。”

就這樣,有情人終成眷屬。王旭說:“結婚后我媽媽對侯地偉太好了,他懶,我媽媽裝著沒看見,護著他,我稍有偷懶,她就批評我,喊我干這干那的。我們現在住的房子,都是我父母掏錢買的。”

關于這個問題,侯地偉很幸福地告訴我:“是真的,我岳父岳母待我比親兒子還親,什么東西都舍得給我。”

侯地偉那時候雖然只是個輔警,但王旭非常支持他的工作,從來不讓他分心。2006年,侯地偉報名參加了當地的招警考試,王旭也報了名。“我知道自己考不上,其實就是為了陪他,陪他一起復習文化課。考場上,我的座位就在他后面,我無心答題,目光都落在他后背上,一直看著他。”

說真的,我聽王旭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窩一熱,差點兒流淚。我能想象出當時的情景,能想象出她熱切的目光是如何撫摸著他的后背的。這種愛,讓人敬佩,也讓人羨慕。

這次文化考試,侯地偉過關了,卻沒想到體檢出了問題。由于那幾天他感冒吃藥,導致轉氨酶偏高,最終沒有被錄取。

2007年底,侯地偉看到四川阿壩的招警信息,就跟王旭商量,要參加阿壩的招警考試。阿壩距離德陽很遠,又是高原地區,條件比較苦,如果侯地偉真去阿壩工作,她不可能帶著孩子過去陪他,必然是兩地分居。“我從心里不想離開他,不想讓他去考試,但我也知道他渴望成為一名正式民警,只好把這些想法埋在心里,點頭同意他去考試。我對他說,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你掙稀飯,我陪你喝稀飯,你去討口,我跟在你后面端碗。”

唉,這些話至今聽來,依舊激蕩人心,簡直就是擂響的戰鼓!

第二年春天,侯地偉要去阿壩參加招警考試的時候,發生了汶川“5·12”大地震,無數人的命運因此而改變。作為輔警的侯地偉,無所畏懼地加入了那場名垂青史的戰斗中。

這一年,王旭已經是幼兒園園長了。大地震發生之后,她堅守在幼兒園里,直到把每一個孩子親手交給家長,這才拼命朝家里跑。跑到家里,看到自己五個月的孩子跟父母都安然無恙,終于松了一口氣。此時,她不知道侯地偉在哪里,她和母親帶上孩子,跟著驚慌失措的人群轉移,最終來到了德陽的親戚家,住進了汽修廠的一輛破卡車內。兩天后,他們住進了政府安排的救助站,終于領到了嬰兒奶粉。當時王旭忍不住哭了,她和孩子的生活有了保障,但侯地偉卻生死未卜。

大約過了一周,王旭終于跟侯地偉聯系上了,但侯地偉無暇顧及家人,王旭帶著孩子和母親在救助站住了一個多月,才被侯地偉接到富興鎮老家。

大地震過后,阿壩恢復了招警考試,而且條件優厚,只要考上了,就給好幾萬的安家費。侯地偉征求王旭的意見,說現在那里很缺人,幾乎百分之百能考上。但王旭堅決否定了。“這是我第一次明確否定了侯地偉的想法,我告訴他,不要去外地了,現在不但是阿壩缺人,德陽也缺人,地震中那么多德陽警察犧牲了,德陽肯定也要招警。”

這個女人,太聰慧了。果然,第二年德陽市公安局向社會公開招警,而且名額不少,侯地偉如愿以償地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夢想。

人生真的有很多巧合,成為正式民警后,侯地偉又被分到了他當輔警時待過的漢旺分局巡警大隊。當年的巡警大隊長,如今成了漢旺分局局長,他對侯地偉太熟悉了,覺得這么一個人才,放在巡警大隊太浪費了,又把侯地偉調到了分局辦公室,做了分局的“大管家”。然而侯地偉干了沒多久,覺得辦公室的工作不適合自己,就請求局長把他下放到刑偵中隊。

侯地偉剛到刑偵中隊,清平鎮發生了特大山洪泥石流。綿茂公路的一處隧道工地上,有300多工人被困。由于“5·12”大地震的原因,周邊的泥石流都匯聚在山谷里,水位不斷上漲,已經接近隧道口,300多工人無路可逃,處境非常危險。侯地偉被臨時抽調到“敢死隊”,趕往隧道救援被困工人。他們三人一個小組,從上午9點出發,一路上穿越了好幾個“死亡區”,剛走了一半路程,隨身攜帶的水就喝光了。泥石流肆虐,根本找不到清水,他們只能喝山溝里渾濁的臟水。

經過七個多小時的徒步跋涉,下午四點半,他們終于到達附近的天池鄉政府,跟那里的武警和民兵會合,組成了一個五六十人的救援隊。救援隊隨即出發,穿過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艱難跋涉了四十多分鐘,到達了隧道的山根下。這個地方距離半山腰的隧道還有三四百米,四周全是泥石流,水位在不斷上漲,根本沒辦法接近隧道。此時天色已晚,救援條件太差,裝備也不全,大家只能原路返回。

第二天天不亮,他們又出發了。300多名工人被圍困在隧道里,兩天多沒吃沒喝,不能再拖了。這一次,他們有備而去,在半山腰拉了一根繩索。腳下只有半尺寬的路,隊員們抓著繩子,側著身子,踮著腳尖,一點點朝隧道移動,稍有不慎,就可能跌進山谷。最終,他們成功進入隧道,將300多工人編組,又小心翼翼地引領著他們順著繩子下山。

侯地偉說:“在基層一線,很辛苦很危險,但比待在辦公室鍛煉人,我覺得,當警察就要沖鋒陷陣。”

侯地偉在刑偵中隊待了兩年后,代理刑偵中隊的中隊長,又過了兩年,他通過競聘上崗成為副中隊長,并繼續代理中隊長。不過,這時候的“代理中隊長”總算是實至名歸了,跟之前“代理”的概念完全不同。又干了三年,他被調到城中派出所擔任副所長,2019年7月,到清平所任所長。

在我沒有采訪侯地偉之前,跟清平鎮一家農家樂的小老板聊天,聊到派出所和所長侯地偉的時候,小老板滔滔不絕,顯得很激動。

小老板叫翟鄭,本地人,三十多歲,長得很結實,穿著很時尚。這些年清平鎮的旅游很火爆,7月品嘗“夜啤酒”,8月觀賞“螢火蟲”,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快把清平鎮擠爆了,他的農家樂在清平鎮很有名氣,自然帶來了可觀的收入。

2019年“夜啤酒”期間,有一家外地游客在翟鄭的攤位上喝啤酒、品小吃,游客帶的小孩子不小心碰了頭,游客不干了,說自己孩子碰了頭,是因為翟鄭攤位的燈光太暗,要求賠償。“這種情況,我沒法兒跟客人爭論,最好的辦法就是報警,讓派出所來處理。”

翟鄭報警后,侯地偉帶著民警湯俊趕到現場,二話不說,先帶著小孩子去衛生所包扎傷口,然后把客人單獨叫到一邊進行溝通。侯地偉給客人道歉,說他這個所長工作不細,想得不周到,馬上整改。在取得了客人的諒解后,侯地偉讓翟鄭給客人道歉,同時建議翟鄭盡快更換設備,把攤位前的燈光調亮。

翟鄭說:“這是我第一次跟侯所長打交道。侯所長很和藹,很有能力,不但把事情處理得穩妥迅速,而且沒影響我的生意。‘夜啤酒期間的兩個多月,他和民警們每天都在現場巡邏。白天悶熱,他們在戶外一待就是三四個小時,我給他們送水,他們都不喝。”

有一天晚上12點多了,翟鄭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民警晚上加班,需要幾個盒飯。翟鄭說店里什么都沒有了,只有米飯和泡菜,民警說也可以,填飽肚子就行。翟鄭湊合著打了幾個盒飯,送到了派出所。“我看到他們幾個人都在加班,當時心里很感動,后悔沒好好炒幾個菜拿過去。”翟鄭說,清平派出所跟老百姓很親,你要說我們鎮政府的書記鎮長,老百姓不見得都認識,但說侯所長說孟駿湯俊,沒人不認識他們。我們有事情,根本不用去派出所,打個電話就行了,召之即來。

清平鎮有個精神不太正常的老頭兒,總是在翟鄭的農家樂門前擺攤,客人進門都不方便。翟鄭勸老頭兒到一邊擺攤,老頭兒就破口大罵。沒辦法,翟鄭給派出所打電話,侯地偉立即派民警去處理,結果民警也被老頭兒罵了。不過最后民警還是耐著性子,把老頭兒勸走了。

“我最佩服的還是侯所長抓了姓蔡的。這個姓蔡的是個沙霸,清平鎮都知道,蠻不講理,仗勢欺人,誰都不怕。侯所長來了不久,就把姓蔡的抓了,老百姓都服氣了,說侯所長是敢碰硬的警察。”翟鄭說,“姓蔡的被抓后,再也沒有人敢偷沙了。”

我采訪侯地偉的時候,專門問了這件事,侯地偉說:“這算什么大事?警察不讓壞人怕,能保護老百姓嗎?”

清平鎮前面的綿遠河又寬又長,每到雨季,都有大量泥沙被山洪沖下來,成為一些人瘋狂掠奪的財富。河壩是大地震后重新修建起來的,無節制地挖沙,威脅大壩安全,政府多次嚴令禁止,這個姓蔡的卻肆無忌憚,明目張膽跟政府對著干,村干部沒人敢管。“村書記告訴我,姓蔡的脾氣大,誰得罪了他,上門砸東西甚至動手打人是常事,有的村干部害怕他報復,家里常年放著防身的家伙。”侯地偉說。

有一次,姓蔡的喊人去他家里打麻將,別人有事情沒去,他說人家不給他面子,當街摁倒了就打。前一任所長帶著民警去制止,他竟然把所長也給打了。漢旺分局趕到清平辦案,對他進行治安處罰,但沒用,他依舊很猖狂。沒多久,他看到有一輛裝載車在河灘施工,過去就把駕駛座的玻璃砸了,說對方挖的是他家的地。他家確實有一點點河灘地,但清平發生特大山洪泥石流后,河床抬高了十幾米,面目全非,他家的那點兒河灘地,天知道在什么位置呢。

還有,他父親曾經在一家礦業公司的井下工作過,后來他父親生病了,他就去找公司賠償,說他父親的病是下井落下的。公司沒答應他的無理要求,他就把公司的配電室砸了。

鎮上有位老太太,兒女都在外面工作,只有她一個人在清平,而且房子單獨在村外邊。為了安全,老太太在門口修了一道圍墻,占用的是自家的地界。姓蔡的看到后,說老太太修圍墻的時候,砸了旁邊他家的菜地,竟然把圍墻給拆了。事實上,他已經領取了拆遷補償款,那塊地早就不是他家的了。村干部和派出所出面調解,希望他把圍墻修起來,他卻不管不問。最終,老太太的兒子回家,把老太太接走了……

侯地偉經過一番走訪調查,確定姓蔡的是清平鎮的害群之馬,必須打掉他的囂張氣焰,于是加強了對他的注意。這天晚上,姓蔡的又開著卡車去河灘挖沙,侯地偉果斷采取行動,帶領民警將其刑拘。最終,法院判了他一年半的刑期。

所長侯地偉(右)帶領新民警熟悉清平大山里的防火點

翟鄭說:“清平鎮群眾得知后都很興奮,就憑這件事,侯所長一下子在清平站穩了腳跟。”

有一天,翟鄭去鎮衛生院,遇到了侯地偉,以為侯地偉生病了,一問才知道,原來侯地偉是帶著姓蔡的母親去看病。姓蔡的母親有糖尿病,眼睛很不好,這幾天病情有點兒加重,侯地偉知道后,急忙帶著老太太去醫院檢查。“看病的錢,都是侯所長掏的,送老太太回家的時候,侯所長又買了很多水果和營養品給她。我當時就覺得,侯所長這人善良厚道,也真是難為他了,抓了老太太的兒子,回頭他給老太太當兒子了。”翟鄭說著,情不自禁地搖搖頭。

對于這件事,侯地偉說,照顧好老太太,姓蔡的就可以在監獄安心服刑,出來后重新做人,做善良的人。其實就算不抓姓蔡的,老太太沒人照顧,派出所也要盡可能去幫她,抓她兒子跟照顧她沒有必然聯系。

派出所的警車每天晚上都繞著清平鎮巡邏好幾圈。有一天晚上一點多鐘,翟鄭看到遠處的警車繞著清平鎮外環路巡邏,警燈在黑夜中閃爍著,他突然有些感動,覺得生活在清平鎮很踏實。“我們這兒有一戶村民養雞,養雞房距離村子有二里路,沒有大院,也沒人看護,夜里那些雞就在院子里,從來沒丟失過。我們清平鎮現在真的很安全,只是侯所長他們太辛苦了。”

平安,是老百姓解決溫飽后的第一需求。翟鄭講述這些故事的時候,我腦海里就浮現出一個畫面:九頂山脈遠處的黑夜中,一輛警車閃著警燈,照亮整個清平鎮,給睡夢中的百姓帶來安寧。

不過,也有人為侯地偉所長捏著一把汗。我采訪村支書孟開金的時候,他就說:“侯所長壓力肯定很大,清平派出所有好幾位英雄成為典型,已經很輝煌了,他現在來當所長,還能再怎么輝煌?他是塔尖尖上起高樓,難啊!”

孟開金的話,確實有一定道理,自古都是創業難,守業更難。然而對于這個問題,侯地偉卻看得平淡,說自己沒有任何壓力,也沒想要轟轟烈烈地超過前任所長,就是盡職盡責地守好一方平安。“我曾經是保安,是輔警,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正式民警,現在我的夢想實現了,就應當扎扎實實為群眾服務。警察有刀光劍影、建功立業的輝煌,但派出所的主要工作,還是跟群眾密切相關的日常小事,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我能當一個好警察,能讓轄區的群眾平安幸福,就很開心了。”

侯地偉的妻子王旭也跟我說,她知道侯地偉很累,有幾次半夜胃痛、心臟痛,她陪他去醫院檢查的時候,真想勸他別這么賣命干了,但一直沒說出口。“盡管我們結婚15年了,但感情一如當初,我倆現在聊天,還經常聊到大半夜。我跟他說,侯地偉啊,上邊把清平派出所交給你,就是對你的信任,你一定要全力以赴干好。人不能得意忘形,再苦再累,也比當保安當輔警那時候好多了。”

我想,有了這份初心,侯地偉就一定能干好清平所的工作。塔尖尖上起高樓,初心就是地平線。

民警向群眾發放安全滿意度調查表

尾聲

采訪完清平派出所的民警后,我見到了綿竹市副市長、公安局長黃和川。他一副軍人氣質,走路的時候腰板很直,兩只胳膊很有力地甩動,有種一往無前的氣勢。他的長相,跟清平派出所的民警和輔警一樣,樸實憨厚,看一眼就想跟他掏心窩子。他工作思路很清晰,難點在哪里、從哪里入手、哪把鑰匙開哪把鎖,胸有成竹。他處理事情舉重若輕,氣定神閑,頗有大將風范。

在四川的縣級市中,綿竹市經濟發展走在前列,被稱為“小成都”。黃局長說:“我們這兒的民警都有小富即安的思想,長期養成了一種惰性,不思進取,要改變這種狀態,必須整頓隊伍。”市局一次性調整干部五十多人,清平派出所所長侯地偉就是其中之一。“帶隊伍要樹標桿,侯地偉就是標桿。派出所是我們最重要的陣地,派出所不行,公安隊伍就垮掉了。讓有沖勁的年輕干部走到一線領導崗位上,隊伍的精氣神一下子就上來了。”

在抓隊伍的基礎上,黃局長很注重科技強警。他專門帶我去參觀了綿竹市局作戰指揮中心大廳以及設備間,那些硬件不僅在四川公安隊伍中是最先進的,在全國公安隊伍中也是一流的。硬件有了,軟件也要跟上去。綿竹市局對民警進行了業務輪訓,效果顯著。2019年底,綿竹市局在德陽市公安隊伍全年績效考評中,各部門的工作都是第一名。

黃局長說,要爭創全國優秀公安局,不僅正式民警要經得住考驗,輔警也要業務過硬。“綿竹市局對輔警統一培訓,首先讓他們有歸屬感,才能有榮譽感和責任感。”

說到輔警,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清平所老輔警孟駿的事跡太感人了,他是公安隊伍寶貴的財富,我請求黃局長關心一下這個人。”

黃局長輕輕嘆了一口氣:“孟駿的事情,市局非常重視,也曾經專門給上邊打了報告,但由于編制所限,一直沒有得到解決。不過,我們始終沒有放棄,還在想辦法,哪怕給他解決一個事業編也好。他為清平奉獻了一輩子,我們不能虧待他。”

“那我替他謝謝你了。”

其實,我說的是廢話。孟駿是黃和川局長隊伍里的兵,他比我更焦急。由于黃和川局長要去開會,我和他只能聊到這兒了。不過,窺一斑而見全豹,在我對清平派出所的采訪中,已經感受到了綿竹公安隊伍蓬勃向上的活力。感謝清平派出所的民警和輔警,他們讓我看到了“高尚”就在我的身邊,讓我懂得了“平安”來之不易。

清平派出所有寫不完的故事,我把對他們所有的敬意凝聚成四句話:九頂山下鑄忠誠,一盞警燈照清平。護佑百姓得平安,一枝一葉總關情。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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