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麟囊

賈新城

一

三月中旬的繁花鎮(zhèn)，天不晴不陰，乍暖還寒。大河上的冰雪已經(jīng)開化，某一天天空還會飄起雪花。

上午九點一刻，王木多的手機來電，一個陌生號碼。他正準(zhǔn)備開口罵娘，卻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騷擾電話。聽到一半的時候，王木多的表情由一開始帶著些許慍怒的不耐煩，逐漸變成遞進性的驚喜。當(dāng)真？對方答當(dāng)真。果然？對方答果然。“哇呀呀，‘5號你且聽著，就是地震了你都原地別動。我不到，你別死！”

王木多喜歡京劇，情緒一激動，有些唱詞里的字眼兒就會從嘴里冒出來。他摁了手機，歇斯底里地喊來了新調(diào)來任職的副所長馬伯樂：“備馬，去縣局。”

馬伯樂深諳這個大所長的性格，來之前在縣公安局法制科當(dāng)科員的時候，他就知道浪花鄉(xiāng)派出所所長有兩把刷子，干事說一不二，以通常的眼光看待他的言行總是會感覺挺逆向，八頭牛拽不回來不說，結(jié)果總是他牽著八頭牛走路，最后踩出一條星光大道來。局長都親自評價過王木多，說這小子是“三路”干部：不走尋常路，處事有思路，看上去挺格路。王木多辦公桌背后的墻上，就掛著一副某縣級書法家的字：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寫得不咋樣，他還挺稀罕。

路上，王木多告訴馬伯樂，很有可能他們要出一趟遠(yuǎn)差。七年前，派出所管內(nèi)紅旗村出了一起命案。他剛剛得到一個線人的信息，犯罪嫌疑人衣而三有了下落，說是這小子漂白了身份活得還挺滋潤。分局批準(zhǔn)后，就盡快動身。馬伯樂表示對紅旗村這個案子不太知情，王木多說案子肯定是案子，但也可以說不是案子，七年前你還上警校呢，不知道這個事也正常。馬伯樂疑惑，怎么能說是案子又不是案子呢？王木多說過后再詳談。馬伯樂又問這次抓捕要帶誰去，王木多說咱倆，再加上內(nèi)勤潘紅，讓她帶些文書用紙，仨人，一副銬，足夠。

馬伯樂對縣局門兒清，這使他們二人得以不費周折就堵到了正準(zhǔn)備出去辦事的副局長孫孝安。孫主管刑偵，浪花鄉(xiāng)派出所剛好是他的聯(lián)系點。孫孝安給兩人發(fā)煙，提示王木多有些事電話里說就可以，沒必要什么事都跑冤枉路。

“事關(guān)重大，”王木多含著煙咕嚕著，“必須當(dāng)面請示。”

孫孝安一聽摸到了衣而三，并未顯得有多興奮。這個案子隨著時間的推移，說差不多忘了也不是誑語，似有還無，似無還有。

“我差不多都忘了。”孫孝安把自己跌進大靠背椅，“你的意思，去抓？”

“我的意思是去抓。”王木多語氣堅決，“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不抓住他，這口痰一直壓在胃里吐不出來。”

孫孝安沒了音兒，一邊抽煙一邊眨著眼睛盯著王木多。王木多也不言語，被傳染了似的也時而眨兩下眼睛。半晌，孫孝安把煙頭按死在煙灰缸里，正式指示王木多，既然信息準(zhǔn)確，那就跑一趟，有個了結(jié)也好，但赴外省抓人一定注意安全，確保萬無一失。他征求王木多意見，是否需要他派兩個偵查員跟著，王木多說不用，一來這個衣而三他熟悉，用不上;二來盡最大可能降低辦案成本，他會更加心安一些。最后，孫孝安拍板兒決定，同意浪花鄉(xiāng)派出所進行抓捕的請示，回頭他再向局長匯報。說著話，他一直把兩個人送出公安局大院，目送汽車駛遠(yuǎn)。

回到派出所，王木多讓馬伯樂把教導(dǎo)員、另一名副所長和內(nèi)勤潘紅請來，召開了一個五人會議。這次抓捕行動，他親自帶隊前往，知情范圍僅限于他們五人，可稱為一次秘密行動，這也是孫副局長的意思。

距最早到省城的一趟火車還有近九個小時，王木多決定干脆開車去，坐火車點兒太死，倒來倒去也麻煩。汽車開到省道上，王木多突然讓馬伯樂掉轉(zhuǎn)車頭去趟紅旗村。馬伯樂稍顯猶豫，王木多就笑了，說你這是做賊心虛，有些事情需要反其道而行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欲擒故縱。他說，不但要去紅旗村，還要去趟衣而三家，去看看他老娘。馬伯樂一邊打舵一邊嘟囔：“‘三路干部。”潘紅坐在后座，嘴對著手機講著微信：“放心吧，這次培訓(xùn)時間不長。”

衣而三的老娘名叫蘇懷瑾，今年六十有七，獨子潛逃后孑孓一人生活，也是派出所重點扶貧對象。經(jīng)過村子小賣店，王木多讓馬伯樂買兩桶豆油捎上：“你開車，就能少喝酒，省出來了。”

家里還是老樣子。衣而三原來住的西屋鎖著門。外屋飄著午飯后的菜飯余味，鍋臺邊窗臺上碼放著大蔥和白菜，碗架旁邊的木架子上立著一袋米一袋面，還沒打封口。灶坑里閃著微光，輕煙氤氳，冷清而不乏煙火氣。老太太比起年前似乎又瘦了，目光神采也不如前。從東屋里跑出來把三人請進屋，坐到炕沿兒上，她攥著潘紅的手告訴大家：“村主任剛走，給拿來了大米白面。”王木多詢問了一些生活情況，逐漸把話題轉(zhuǎn)到春耕，順勢說到衣而三：“老三還沒啥信兒吧？”

“誰？”老太太一愣，然后慢慢舒展著揪到一起的五官，搖著頭嘆了口氣：“唉，我的鎖麟囊啊。”然后便不再言語。

汽車再次行駛到省道上，馬伯樂喝了口紅牛打破沉默，說：“王所，你要再不抖抖包袱，我就要憋死了。”

老太太是山東人，聽口音也能聽出來，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末娘兒倆闖關(guān)東過來的。這個衣而三，名字確實挺有意思，想必是會意一而再，再而三，再接再厲，多子多福。可偏偏事與愿違，他爹在山東老家種地讓雷劈死那年，這個衣而三才兩歲多，所以大家雖然老三、老三地叫著，但他是老大。蘇懷瑾本是大戶人家的閨女，自幼有藏書可讀，有宣紙可畫，長大了卻違抗父母之命與衣而三他爹私奔而走，這還真應(yīng)了那句“讀書越多越反動”。后來丈夫死了，她在老家眾叛親離無法生存，只好逃荒北上，來到東北。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集體出工，她家里沒有頂硬的勞動力，僅靠掙工分顯然難以維持生計。剛好，生產(chǎn)隊小學(xué)校缺老師，于是就雙贏了。學(xué)校開學(xué)她當(dāng)老師，學(xué)生放假她當(dāng)農(nóng)民，一直到本世紀(jì)初學(xué)校黃了攤子。幾十年過去了，像村主任他們，包括兒子衣而三，前后兩代人都是她的學(xué)生，村里的人都叫她蘇老師，都很敬重她。

馬伯樂說怪不得她說話文縐縐的，保不齊，“衣而三”這個名字就是她起的。潘紅同意他的觀點，說：“蘇懷瑾這個名字就特好，看上去、讀起來都特有文藝范兒。”隨后，她就問鎖麟囊的事，她顯然更關(guān)心這個鎖麟囊。不料，王木多卻讓馬伯樂靠邊停車，說：“實在是憋不住了，撒泡尿回來再接著講。”

兩人下了車對著遠(yuǎn)山嘩嘩撒尿，潘紅背過臉，氣哼哼地噘著嘴。但聽車外王木多扯著嗓子唱：“想起了當(dāng)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

二

當(dāng)年被衣而三殺死的人，是一個履新不久的寡婦，名叫孫鳳英，三個月前死掉的丈夫叫蔣成福。四十多年前與衣而三同齡的二人，跟隨一對孫姓夫妻從山東遷至本地。剛來時，人們都以為二人是兄妹，但夫妻倆明確闡明，男孩兒是他們撿來的，姓蔣而不姓孫。對此大家并未過多理會，直到孩子雙雙長大成人，成婚而配，大家也便就此篤信不疑。

因為老鄉(xiāng)的關(guān)系，孫姓夫妻與蘇懷瑾老師一家走得很近，無論生產(chǎn)勞動上，還是家庭生活上，前者一直給予后者不計其數(shù)的幫助。兩家抱團取暖，日子雖苦但也不乏溫暖與希望。

隨著時光的推移，孩子們長大了，都成了勞力，跟著大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長大成人了，三姓兄妹漸漸也有了距離感，特別是孫與蔣、衣二人。二十五歲的時候，孫鳳英與蔣成福完婚，三人的關(guān)系正兒八經(jīng)地有了區(qū)別。雖然相互還是鳳英、成福、老三這樣的叫法兒，但前二者畢竟是夫妻身份，是真正的一家人。人家兩人可以睡在一起天經(jīng)地義地行男女之事，關(guān)系再好，你衣而三也不可以。對于此，衣而三有些轉(zhuǎn)不過彎、別不過勁，但又感覺根本沒什么彎可轉(zhuǎn)、沒什么勁可別。

反正無論如何，衣而三一直也沒娶上媳婦。直到一刀捅進孫鳳英胸口的那天，也是光棍一條。一方面，他的家境在全村畢竟是最差的，特別是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以后，土地和其他生產(chǎn)資料平均分給農(nóng)戶個人，母子二人所得的初始資源和自身的生產(chǎn)勞動能力，顯然都不如別人家。窮，就不好說媳婦;太窮，就說不上媳婦。另一方面，衣而三這個人不但絲毫沒有繼承蘇懷瑾的天資聰穎，也學(xué)不來后天的知書達(dá)理，長相很一般，話少得可憐，學(xué)習(xí)還是全村最差的一個。刀削不了自己的把，當(dāng)老師的母親面對一個氣球樣的兒子，一滴水也灌不進去。無才，就不招人愛;發(fā)傻，就招人生厭了。第三，衣而三這個人愛鉆牛角尖，或許是與生俱來的自卑心理使然，從小就總認(rèn)為別人都瞧不起他，極善于從別人哪怕非常正常的言行中挖掘出對自己的不恭甚至鄙夷出來，或多或少都不跑空。這樣的綜合素質(zhì)，沒有人愿意嫁給他是很說得過去的。

再說這個孫鳳英。她從小就半拉眼看不上家里撿來的這個柴火棍子一樣的男孩兒，本來一家三口就掙扎在饑餓線上，又添一張嘴是注定要更加掙扎的。在孫鳳英的總體印象里，蔣成福這個人是一個蠟黃的人，從一開始柴火棍子的時候就是，一直到互相看著長大，到最后跟她的身體零距離接觸，他也從沒紅潤過，哪怕像衣而三那樣黝黑過。哪個女人也不會中意一個蠟黃的男人跟自己一起生活，特別是過夫妻生活。可是，孫鳳英只能將這種怨懟像咽唾沫一樣咽進肚子里。

于是，蔣成福一直受孫鳳英的氣。少年之前，蔣成福遭受的非打即罵已然是家常便飯。雖然視若己出，但父母也只能無奈地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能意識到畢竟女兒也被強加了種種不公。他們總會在私底下的交流中達(dá)成共識，將來兩個人大了，在一起了，日子好了，一切就都好了。然而，前提都如期實現(xiàn)了，結(jié)果并未得以實現(xiàn)。待到小兩口兒婚后不到一年，老兩口兒一個罹患癌癥不治而死，一個自縊身亡緊隨而去，孫鳳英愈加肆無忌憚起來。從那以后，蔣成福毫無政治、經(jīng)濟地位不說，面對妻子“欠下的債他一輩子也償還不完”的說法也無力辯駁、無言以對。這還不算，承擔(dān)起家里家外一切重?fù)?dān)也就是了，還必須承擔(dān)起因為妻子的不潔傳聞而產(chǎn)生的巨大心理壓力，這就要命了。要知道，村子一共不到百戶人家，那是純粹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尤其是面對妻子緋聞的男主角，蔣成福更是抬不起頭來。對此，孫鳳英并不辯解自己有多清白，逼急了還直言不諱地跟他講，有能耐你給我種個種出來。

但是，自始至終，孫鳳英的肚子一直也沒大起來。生活在吵鬧中繼續(xù)，傳聞在不斷地翻新。雖然從來也未見捉奸在床，但傳得有鼻子有眼，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語言，有動作有細(xì)節(jié)，這種有聲小說，對任何一個原配來說，殺傷力都是頂級的。人們于是擔(dān)心，蔣成福會不會忍無可忍而無須再忍？會不會出人命？畢竟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我知道了，”馬伯樂做出那種因醍醐灌頂而如夢初醒的表情，“蔣成福終于要殺孫鳳英，結(jié)果反被孫所殺，衣又殺了孫。”潘紅左看看馬伯樂，右看看王木多，緊張得不得了。王木多笑了：“馬所，你更適合去寫小說，但是太落俗套。”

蔣成福的先死，孫鳳英的后亡，都跟他受的壓迫以及她的不正當(dāng)男女關(guān)系的傳聞無關(guān)。對于衣而三來說，活得一敗涂地的他，既沒有任何能力去伸手幫一把由來憋屈、已久窩囊的老哥們兒，也沒有勇氣去指責(zé)這個孩童時曾經(jīng)一個被窩睡過的老姐們兒。同時，除了母親蘇懷瑾多次以命相抵鄭重警告而外，他自己也鐵了心決不會碰孫鳳英一下。對此他既說不清為什么，又知道因為什么。當(dāng)然，孫鳳英也一次沒主動去趟衣而三的雷池。所以，衣而三根本就沒有摻和進去。禍起無常，蔣成福先死在了酒上。

七年前的那一天，大雪。準(zhǔn)確地說，是大雪片子飄了整整一夜，有打麻將一宿未睡的村民可以證明。早上起來，處于地勢低洼人家的門都推不開了。老年人興致勃勃地講，開春下大雪，而且大雪封門，幾十年都沒有過。活久見的事物，無論吉兇，都會令人莫名興奮，對于年年歲歲過著毫無波瀾日子的人們尤其如此。大家油然而生一種類似過年的興奮。

雪再大，衣而三張羅的一桌酒宴也不能耽誤。事實上，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張羅酒席，四十多年來他家一直既無大事，也無小情。請人喝酒并不是他比別人更興奮，他是要給蘇懷瑾過六十歲壽辰。準(zhǔn)備階段老太太就一直反對，但眼見執(zhí)拗的兒子陸續(xù)備好了酒菜，也就無法再堅持。

這一場酒，從中午一直喝到太陽落山。正常來講，這也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終于散了酒場后，衣而三本來是把蔣成福一直送到他家院門口的，但半夜時分，孫鳳英咣咣咣敲開了衣而三家的房門，衣發(fā)凌亂，滿眼含淚，說至今未見蔣成福回家。

大雪紛飛夜，全村大人孩子齊上陣，手電筒光柱交相輝映，人喊犬吠聲此起彼伏，村里村外尋人的村民們似乎在持續(xù)著擁抱一場幾十年不遇大雪的興奮。

本來天色已經(jīng)黯淡下來，隨著天空零星飄起雪花，高速公路能見度更低了。王木多看了看手表，決定在最近的出口下道，睡一宿再趕路。講述又一次戛然而止，潘紅滿臉不樂意，要挾說不講清楚鎖麟囊，她今晚就不睡覺。馬伯樂倒是滿臉綻放笑容：“欲知后事如何，且聽所長酒桌分解。”

三

一杯白酒下肚，馬伯樂的情緒上來了，話也多了。“我一直很不理解，喝酒喝死憑什么向人家索賠？你老公受人家盛情邀請去喝酒，酒是他自己一口一口喝下去的，誰也沒打算把誰喝死。人固有一死，怎么就這么怨天尤人？我非常不理解。”馬伯樂講起話來喜歡首尾呼應(yīng)。

“馬所，你可能太理性了。”馬伯樂講話的過程中，潘紅就一直夸張地?fù)u著頭表示不以為然，“聽了蔣成福的悲劇，我就在想，站在寒風(fēng)呼嘯月朗星稀的夜空下，面對皆盡被大雪覆蓋的山巒大地，面對雪地里像一只蝦米一樣四肢僵硬抱成團的丈夫，面對這樣一具慘不忍睹的尸體，換作哪個女人能不悲從中來、傷心欲絕？這難道不是活生生的人間悲劇嗎？人啊，得感性一些。”

馬伯樂坐直了身子，發(fā)現(xiàn)潘紅紅了眼圈，便又縮了回去：“我沒說不是人間悲劇。正因為是人間悲劇，只有咬碎了牙去吞咽人間悲劇，哭瞎了眼去忘掉人間悲劇，而不是想方設(shè)法再去嫁禍于人繼續(xù)延伸人間悲劇。”

潘紅感覺到馬伯樂態(tài)度的緩和，便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她只是就事論事，不存在以下犯上。王木多笑著插話說：“暫且不定為以下犯上。”潘紅雙眼擠了擠笑，隨即歪著腦袋斜睨著馬伯樂：“孫鳳英應(yīng)不應(yīng)該獲得補償？”

馬伯樂聞言眼睛一亮：“這個話題引得好！獲得補償和索要賠償是兩個概念。拿喝酒打比方，給予補償是別人給你倒酒，索要賠償是腆著臉非要讓人家給你倒酒。兩個概念。”見潘紅沒接話茬兒，又接著說，“這個孫鳳英就是作死。憑什么張口就管人家要五萬？憑什么三個月不交齊就以人家房子作抵押？剛才所長說了，不要說五萬，就是一萬，他衣而三也拿不出來啊。七年前她就有這樣的心思，還美其名曰在場的誰也別想跑，憑什么每人均攤一萬？喝酒喝死人索要巨額賠償，我看就是她開了華夏中國的先河。以后大家再聚會喝酒，還真都得寫保證書了？意外意外意外，重要的事說三遍，什么叫意外？我要是衣而三……”面對王木多突然伸到嘴前的手，馬伯樂只好把話咽了回去，最后還沒忘了呼應(yīng)一下開篇，“她就是作死。”

辯論賽到此結(jié)束。王木多拍了拍潘紅的肩膀：“得抓緊說說這鎖麟囊了，潘大內(nèi)一宿不睡覺那還了得？”

那一年，王木多還是副所長，像現(xiàn)在馬伯樂一樣主管刑偵。沒想到，出完蔣成福凍死野外現(xiàn)場后僅三個月，又得去出孫鳳英被殺案現(xiàn)場。

接到舉報電話時，正是驟雨初歇時候。王木多拉著兩個民警剛趕到村里，縣局的車也追了上來。孫鳳英家院外圍滿了村民，門口兩棵大楊樹上都爬滿了孩子。王木多部署民警保護好現(xiàn)場，保證任何人不準(zhǔn)進院子。實際上，沒有任何人進院子，雖然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到孫鳳英仰躺在院子里，右手捂著胸口，左手斜伸出去。移動迅速的幾只雞和移動緩慢的幾只鵝，若無其事地做著平時該做的事情，或者漫無目的，或者一心覓食。王木多發(fā)現(xiàn)，一只渾身濕漉漉的狗躲在它的窩內(nèi)，眼光發(fā)藍(lán)地東瞧西望。或許，只有它曾經(jīng)探視過如此反常的女主人。

這場雨太大了，院子里磚鋪的地面被雨水沖刷得十分干凈，孫鳳英也一樣。她肉色青白，眼唇緊閉，頭發(fā)拖布一樣散在腦后，淺色衣服濕透，緊緊貼著身體，深色內(nèi)衣內(nèi)褲隱約可見，曲線分明，凹凸有致。身體外圍，一米見方不見有血，擴大視線范圍，才能在水跡中看出些許殷紅。王木多正打算進屋里察看的時候，法醫(yī)開口了，他鑒定性地說，人已在大約一小時前死亡，心臟貫通傷，兇器為匕首類刀具，應(yīng)該是一刀斃命。

王木多感覺血往上涌，他轉(zhuǎn)過身朝著人群大叫：“誰先發(fā)現(xiàn)的？你們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

“我！”樹上傳來一個孩子脆脆的聲音。緊接著人群中傳出一聲怒罵：“你別他媽放屁，再瞎說話我踹死你個兔崽子。”

答話的孩子并不買賬，理直氣壯地爭辯著，由于人在高高的樹上，聲音聽起來很悠遠(yuǎn)：“要不是我上樹最先看到，不喊你們，你們哪能知道？”

不等小孩兒說完，人群中那個男人就沖向大樹：“操你媽的，看我不整死你。”王木多快步跑過去，喝住了那個男人，仰起頭剛要說話，突然一陣風(fēng)吹落大片雨水，剛好拍他一臉，樹上便傳來一陣清脆爽朗的笑聲。王木多用手抹了一把臉，再次仰起頭：“那你看到是誰干的？”

“誰也沒看到。”小孩兒也抹著臉上的雨水，“我爬上樹的時候，孫鳳英就在那兒躺著了。我就大聲廣播，‘大家都來看啊，孫鳳英躺在院子里睡覺啦！”

樹上孩子的話音未落，人群中瞬間爆發(fā)了哄笑，男女老幼混成一團的聲波由內(nèi)而外一圈一圈漾開，此起彼伏。

這種哄笑令王木多一時大腦短路。他怔怔地掃視著人群，一個又一個抖動的身體和腦袋在他眼前浮過，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眩暈。自己帶來的兩個民警背對著人群跨立，看不到他倆的表情。院里那邊，縣局的人有的照相，有的四處搜尋然后往小塑料袋里裝著什么。大雨后，孫鳳英家的房子顯得很清新，看上去充滿生機和希望。天藍(lán)云白，只是遠(yuǎn)處尚有未飛遠(yuǎn)的烏云尾巴，太陽躲在后面，在這些烏云四周鑲嵌著金邊。

“這么小個村子，你們這么多人，一定有人知道是誰干的。”王木多收回目光，重新掃視人群，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他目光所及、四目相對的人一概先是搖頭，然后避開眼光。

“王所長，別難為大伙兒了。”蘇懷瑾蹣跚著從遠(yuǎn)處走來，聲音不大，但聽起來異常清晰。見王木多看到了她，便停下看上去有些發(fā)軟的腳步，向他招手，“你跟我來，到我家來。”

在蘇懷瑾的家里，王木多目睹了她指點給他的擺在衣而三西屋八仙桌上的那把沾著血漬的殺豬刀。她告訴王木多，賠錢的最后期限快到了，今天他兒子是帶著五千塊錢去的孫鳳英家，那是賣牛的錢，之前已經(jīng)付給了她一萬。他是想跟孫鳳英商量一下，那剩下的三萬五以后再慢慢給。他兒子說，如果她同意了更好，如果不同意，那這五千塊就當(dāng)作他的路費。蘇懷瑾滿眼是淚地說，她能聽明白他要表達(dá)什么，但是她攔不住，在他扔下一把帶血的刀要出逃的時候，她也依然攔不住。

“衣而三潛逃所帶著的五千塊錢，”王木多再一次拍了拍潘紅的肩膀，“是用蘇懷瑾的母親傳給她的一個錦袋裝的，錦袋上繡著麒麟。我們都知道，這東西就是鎖麟囊。”

四

“當(dāng)初報案的那個人，”馬伯樂開著車，不時地側(cè)過臉上下打量著王木多，“到底是誰？”

整理行裝再次上路后，王木多一直閉目小憩。他保持著他的姿勢喃喃地回答著馬伯樂的問題：“準(zhǔn)確地講應(yīng)該叫舉報，這一家四口都死光了，沒有人愿意報這個案。當(dāng)時打電話那人，是時常去村里用面包換苞米的，誰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從哪里來。”說完，他提示馬伯樂專心看路，不要老看他。

馬伯樂一聽急忙轉(zhuǎn)過臉，略顯夸張地專心致志起來。他之所以提到報案這個問題，是想起了出發(fā)前王木多扔給他的那個鉤子——既是案子，又不是案子。在他看來，這個定義顯然不妥。他是法律科班出身，他知道這種故意殺人，哪怕是傷害致死案件，沒人報案也得立案，這種嚴(yán)重犯罪行為，無論如何也要予以處罰。但是，現(xiàn)在看來，這個案子還真挺個案，挺特殊，挺糾結(jié)，挺……想到這里，他又憋不住了，說：“既然村子里沒人愿意報案，也沒人愿意作證，說不好聽的，可能所有人都巴不得她早點兒死呢。那么，王所長你再好好想想，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七年了，大家搞不好都已經(jīng)忘記這碼事了。這樣說來，這個有點兒像林沖雪夜上梁山的衣而三，還非得勞民傷財?shù)厝⑺ゲ稓w案嗎？”見王木多沒反應(yīng)，他又接著說，當(dāng)時他不了解案情，還納悶孫副局長的態(tài)度為什么不積極呢，現(xiàn)在他也覺得，其實未必一定必須非得去抓這個人。王木多那邊喃喃自語：“說完了？”馬伯樂說：“說完了。”

“你小子的副詞挺多啊！”王木多猛地睜開眼睛，“真沒想到你能說出這種話來。我還跟你說，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這個人都必須繩之以法！”說著，他用余光瞟了一眼后座的潘紅，“有時候你看問題都不如小潘，真是太不理性。”

“王所，”潘紅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經(jīng)早上起來相互打探，她基本一夜未眠，“馬所剛才說的，其實……我也挺同意。”

“你倆都給我閉嘴。”王木多緊皺著眉頭閉上眼睛。

突然，隨著一聲巨響，剛剛從左側(cè)超車的一輛紫色豐田“漢蘭達(dá)”前左輪處爆出一股濃塵，隨即撞擊左側(cè)波形護欄。伴隨著火花四濺發(fā)出又一聲巨響，瞬間向右側(cè)平直地橫沖過來，重重地撞上馬伯樂已經(jīng)緊急剎車并急向右打舵的汽車。一百二十邁的速度，前車近在咫尺的爆胎，根本來不及進行更有效的躲避。

在這三四秒的時間內(nèi)，潘紅持續(xù)地尖叫著，直到滾落到座位下。王木多被安全帶勒住的身體在副駕駛上前后左右彈了兩個反復(fù)，雖然盡了最大努力，但右眉骨處還是被磕破了皮，很快就流了血。馬伯樂，經(jīng)過一連串加速度的手忙腳亂，最后定格的畫面，是他的頭重重地撞到了左側(cè)車窗的玻璃上，鮮血將車窗玻璃網(wǎng)格狀裂紋勾勒出了殷紅的色彩。

責(zé)任認(rèn)定沒什么好說的。“漢蘭達(dá)”和派出所的車一塊兒去修，司機和馬伯樂一間病房兩張床并排而臥，輸著同樣的藥液，腦袋上纏著同樣的繃帶，處于同樣的昏迷狀態(tài)。這真是緣分，但不知跨了省的兩個人游離著的靈魂，會不會坐到一起聊天，談感受。

在醫(yī)院后院，王木多和潘紅坐在一個長條木椅上，一個抽煙，一個發(fā)呆。王木多右眼眶上方，粘著藥棉和紗布的橡皮膏呈一個“井”字，他眼睛瞇瞇著，既像橡皮膏的作用，又像被煙熏的。

潘紅嘆了口氣問王木多下步如何打算，王木多說不需要打算什么，也沒啥可打算的，意外已經(jīng)意外了，匯報也匯報了，工作繼續(xù)往下做。說著踩滅煙頭站起來，讓她留在醫(yī)院護理馬伯樂，一會兒車處理好了，他自己開車趕路。

潘紅不同意留下來，她跺著腳說馬伯樂一直昏迷生死未卜，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咋辦？王木多被她氣樂了，說作為一名警察，必須服從命令，聽指揮，沒什么好商量的。雖然“5號”那邊確定，衣而三絕對沒有聞風(fēng)而逃的可能，但夜長夢多，以盡量早的時間趕到是對的。至于馬伯樂，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全面檢查，醫(yī)生也說沒什么大問題，所說的護理也不是那種全方位護理，就是身邊有個人照應(yīng)著而已。估計不到晚上就能下地了，弄不好還要酒喝呢。

正說著，電話打進來，修配廠特事特辦，通知可以提車了。于是，二人就此分道揚鑣，一個別別扭扭地上樓護理病人，一個快步趕往汽車修配廠。

進了病房，潘紅發(fā)現(xiàn)馬伯樂果然已經(jīng)醒了，見到潘紅竟然撲哧一聲樂了，說要不是大夫及時告訴他具體情況，他還以為有兩個人民警察已經(jīng)光榮犧牲了呢。沒理會潘紅紅了眼圈，他問王木多干嗎去了？潘紅說他先回去了，他說那不是他的性格，潘紅也就沒再瞞他。

“你趕緊給所長打電話，”馬伯樂看了看輸液瓶子，“讓他把車開醫(yī)院來。等針打完，咱仨一起去。”

“那不是他性格。”潘紅說著，彎腰端起病床下的臉盆，打水去了。

五

早上六點，王木多把“5號”調(diào)到了他所住的一家小旅店。他是兩個小時前抵達(dá)的這個目的地小鎮(zhèn)，開了近一宿的夜車，他這人有這個勁兒。王木多先是稱贊他辦事得力，然后感謝他付出的艱苦努力，這么長時間堅守陣地，著實辛苦，精神可嘉。“5號”表現(xiàn)得很受鼓舞：“那必須的。你不來，我也不敢死啊。”

王木多上去就給他來了個脖溜子，力道不大，“5號”顯得很是受用。他對王木多說：“那啥可以表示了吧。”王木多說：“這當(dāng)口你提這個就是找抽，趕緊講情況。”

衣而三在這個小鎮(zhèn)生活了六年多。該鎮(zhèn)是一個煤城，某種程度上還比較聞名。作為一個殺人逃犯，無論從經(jīng)濟來源上，還是從心理暗示上，下深井挖煤都是一個上佳選擇。這么多年來，他基本不見天日。短暫的地面之行時間，他也比較坦然，一張黝黑锃亮的臉連他自己都有點兒認(rèn)不出來。再說，那種上下班的當(dāng)口兒，滿大街都是一樣的人。頭幾年，他把自己地下工作的班次增加到最大限度，把自己在那間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吃飯睡覺的時間減少到最低值。就像每一次下到七百米地下深井，都會體會一次與世隔絕一樣，隨著時間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推移，他感到經(jīng)過這一次又一次的小隔絕，已經(jīng)基本上實現(xiàn)了與前半生的大隔絕。那一切全都死掉了，整個世界已經(jīng)翻新了。這種感覺很縹緲，又十分清晰。

來到這個小鎮(zhèn)之前，衣而三不惜重金漂白了身份，成功地拿到了以趙化勇為名字的身份證。從此，認(rèn)識他的人都叫他趙化勇，這讓他感覺很幸福。這是沒錯的，有兩個工友還曾經(jīng)拿他打過賭，一個說趙化勇不是他，另一個說趙化勇就是他，最后工長連同保安一同作證就是他。按照約定，賭輸?shù)那罢咭磊w化勇身份證上的生日，在當(dāng)天請幾個人喝了頓酒。那天他有點兒喝多了，大家都為他送上誠摯的生日祝福，他卻哭了，遭到一頓嘲笑。當(dāng)然，他哭得挺矛盾，挺糾結(jié)。

到小鎮(zhèn)后的第五年，也就是前年，趙化勇在小鎮(zhèn)一個比較偏僻的地點買下了使用面積六十三平方米的樓房。對于一個基本不咋花錢的掏煤工，這個投資并不大。簡單裝修完畢，他把一個叫金三妮的女人接了進去。沒有操辦，二人登了記，吃了頓涮羊肉就睡在了一起。

實事求是地講，金三妮的智商有點兒問題，但體力毫無問題，她是礦上的一個裝卸工，就是在煤場用鐵鍬往一些零購者的小貨車上裝煤，活兒很累。金三妮的個子不高，但顏值還算不低，回到家里洗白凈了，應(yīng)該說長得還挺好看。可是總體上，一般的男人是不會選擇她的。經(jīng)過一個時期的認(rèn)真觀察，面對一個對自己外甥女如此上心的小老爺們兒，面對一個從來未曾對男人欲語還羞過的傻妮，她的舅舅沒阻攔這門親事。后來，趙化勇問起金三妮這個舅舅，金三妮對他倆這一關(guān)系的來龍去脈并不能講得十分清楚。金三妮問及他，他說：“跟你一樣，我也不知道我是誰，從哪里來。”

這就是衣而三前六年的逃亡生涯，也就是趙化勇六歲的生命歷程。這期間，逐漸趨于淡化的前四十年的時光影像，時而也會毫無征兆地闖入衣而三的腦海，有時是在騎坐纜車由光明降到黑暗和由黑暗升至光明的時候，有時是在把頭盔和礦燈戴在腦袋上的時候，有時是盯著手持采煤機撕裂礦石的時候，有時則是躺在床上，在夢中。這是趙化勇所深惡痛絕的，這時候他總是要惱羞成怒地命令衣而三立即打消念頭，每一次深入深井下都有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而掙扎著一次次重見天日、去活在這世上的目的，就是為了死死忘記而獲得新生啊。趙化勇想，命由天定，福禍由命，既然這么多年擔(dān)心的事情終究沒有發(fā)生，幾次礦難他也都沒趕上，看來閻王爺不想收他。

王木多點著一支煙，問“5號”是怎么一步一步摸到這里來的。“5號”說，也不用什么一步一步，一共就兩步。一個哥們兒是專業(yè)玩身份證的，微信聊天時，無意中說起七年前他辦過一個叫衣而三的。這名字太邪性了，當(dāng)時王木多交代他的時候就記死了，七十年也忘不了。于是，八面玲瓏的他順藤摸瓜摸到了趙化勇，順利地走進二人世界。人跟照片差距確實不小，但就是他本人沒錯。外圍的工長、保安、工友，內(nèi)部的舅舅、金三妮，他都摸過了，絕對是鐵案。

王木多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一邊揣手銬一邊說“那就好，既然人在家，那就收網(wǎng)”。“5號”愣了愣說也好，然后不無埋怨地怪王木多掐電話就像掐人脖子，一直不給他詳細(xì)說明一些重要細(xì)節(jié)的時間，那就到了再說。

兩人蹲下穿鞋的時候，他又認(rèn)真地問王木多是否確定非得抓人，王木多反問他啥意思，他哂笑著說去了就知道了。“其實，銬子好像都不太用得上。我還真擔(dān)心你帶把槍來呢。”說著，“5號”臉上露出一絲他們那類人特有的狡黠。

六

一個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女人打開了房門，王木多心想這一定就是金三妮了，又黑又胖，跟介紹的情況出入挺大。“5號”迎上去跟她握了握手，說：“金三妮同志你好，很抱歉總打擾你們。這一次人口普查，領(lǐng)導(dǎo)親自來了，需要問趙化勇幾個關(guān)鍵問題。”金三妮連忙恭敬地看了看王木多，靦腆地笑笑，就把二人讓到了屋里。

房子是一屋一廚，客廳也不大，粗略目測怎么也不夠六十平方米，王木多于是投給了“5號”乜斜的一眼。臥室雖然拉開了窗簾，但由于窗戶近距離地正對著另一棟樓房的側(cè)墻，光線有些暗淡。床上倚著一個面色紅潤的人，一見金三妮領(lǐng)進屋兩個人，立即歡天喜地地招呼她，興奮地晃著腦袋，示意著床邊的輪椅，讓她趕快扶他坐上去，連聲說他要出去招待客人。

眼光放亮、喜上眉梢的臉龐，詞句連貫、邏輯清晰的話語，活潑好動、熱情奔放的動作，令王木多渾身起雞皮疙瘩：人絕對是他，可這變化是天壤之別啊。另外，他想象過當(dāng)四目相對時，衣而三身上可能表現(xiàn)出的一萬種情形，可怎么也沒想到會是如此“相見甚歡”。顯然，看上去他完全不認(rèn)識自己了，雖然從前兩個人并不陌生。而更加令王木多全身汗毛聳立的是，他線衣的兩條胳膊袖、線褲的兩條褲管都是空的，癟癟地耷拉著。

王木多長長地吹出一口氣，眼神顯得無比晦澀。“你叫什么？”他突然發(fā)問。

“秦叔寶。”床上的人滿面笑容，說完熱情地沖著“5號”打著招呼。

“秦叔寶？！”王木多嘴里叼著煙，看驚悚電影一樣死死盯著眼前這個軀體，緊皺眉頭，一時停止了呼吸。

“5號”眼珠一轉(zhuǎn)：“親，你先在屋里待會兒。俺們仨先談，然后再找你。”

“好嘞，那我再休息會兒。”一對一答很是爽快。

“5號”示意金三妮把屋門關(guān)上，苦笑了下，一手?jǐn)堊⊥跄径嗟难皇种钢嘲l(fā)：“咱們借一步說話。”王木多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屋門，猶豫了一下，最后轉(zhuǎn)過身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示意金三妮也坐下，然后用下頜示意“5號”：“看來也不是啥緊急事了，這回有時間了，你說吧。”

在趙化勇的生活圈子里，人們相安無事，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礦車間、菜市場也好，澡堂子、理發(fā)店也罷，見了面人家一口一個化勇地叫著，大家都不討厭甚至挺喜歡他這個人。回到家，金三妮也是一口一個化勇地叫著，從娶進家門，擁有六位數(shù)存款的他就沒讓她再去裝一鍬煤，因此她無法不對他愛如嬰兒，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她不太能看懂電視劇，也搞不懂啥叫幸福，她只感覺她迷迷糊糊就跌進了蜜罐子里。她也時常神智開化一般，建議丈夫不要再下井挖煤，舉證說可以像樓下那些炒栗子、賣瓜子的人一樣，也干點兒同樣的活計，人家說也不少掙錢，最主要的是他一下井她就擔(dān)心，擔(dān)心敲門的人不是他。趙化勇反駁說，下井挖煤一個頂倆，等攢夠了錢他就永遠(yuǎn)活在上面，天天坐在家里。

沒想到一語成讖。一個月后，煤礦“1·23”重大瓦斯爆炸事故發(fā)生，這一次趙化勇趕上了。省里派來工作組組織的搜救行動整整持續(xù)了十八天，幸存者僅三人，其中就有他。醫(yī)生說，再晚挖出半個小時，遇難者就是百分之一百，重大就變成特大了。

救出的三人中，趙化勇的傷勢最重，特別是心臟幾近衰竭。為了堅決保住趙化勇的生命，政府出資為他移植了指標(biāo)最佳的心臟，手術(shù)非常成功，上了日報頭條。命是保住了，可四肢最后一肢都未能保住。

面對躺在病床上四肢皆無，整體變化如此巨大的丈夫，金三妮生平為數(shù)不多地哭了。領(lǐng)導(dǎo)們真誠地勸慰她，這明顯是不幸中的萬幸，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化勇平時行善積德的直接福報。同時鼓勵她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往后的光明日子還等待著他們，一定要化悲痛為力量，幸福工作，快樂生活。隨即評價說，化勇同志與死神頑強斗爭的精神，為全鎮(zhèn)“咬牙堅持、誓挖到底”的煤礦人精神又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全縣人民學(xué)習(xí)的榜樣。最后，不容推辭地塞給她一個裝滿錢的信封，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

出院回到家后，金三妮不顧舅舅反向的勸導(dǎo)，對趙化勇的愛更是無可復(fù)加，與生俱來的母性意識促使她不分晝夜地像對待自己剛剛分娩而出的嬰兒一樣伺候他。沒錯，他的生活基本上沒什么可以自理的。

金三妮認(rèn)真地聽著“5號”的介紹，接受著“普查”，除了時而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外，在好幾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還予以補充和糾正，在此期間不時關(guān)切地瞄兩眼緊閉著的屋門。

最初目睹衣而三慘狀的時候，王木多差點兒轉(zhuǎn)身去踢“5號”的屁股，這他媽也叫活得挺滋潤？聽到這里，他原諒了他，這個小子說的也不無道理，衣來伸頭，飯來張口，不能說不滋潤。只是，什么叫“不太用得上手銬”啊？根本是完全用不上，這往哪兒銬啊？正一邊聽著一邊想著，來電話了。

電話是潘紅打來的，說是要給所長一個驚喜，她和馬伯樂已經(jīng)到了小鎮(zhèn)，向他索要具體位置，提示說用微信發(fā)個位置就行。王木多嘴一歪，照辦了。請金三妮給兩人倒杯開水之后，他又一次用下頜示意“5號”接著說。

令人沒想到的是，發(fā)生在趙化勇身上的變化，還不僅僅是物理上的。這個歷經(jīng)九死一生的人蘇醒過來后，就不認(rèn)人了，連金三妮都不認(rèn)識了。

醫(yī)生解釋說，這種現(xiàn)象并不罕見。從醫(yī)學(xué)角度說，病人大腦損傷導(dǎo)致器質(zhì)性或功能性障礙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有待對患者進一步觀察治療。從精神角度，毋庸贅言，那個大家可以想象也難以想象的長達(dá)十八天的非人經(jīng)歷，說這個人的靈魂已經(jīng)不在或者已經(jīng)死過一回，也不是什么瘋話。反正，既驚奇，又不離奇。電視上不是也總演，誰誰失去記憶了嘛。面對醫(yī)生的專業(yè)闡述，大家也不再說什么，金三妮也只能無奈地默默流淚。

然而，趙化勇并沒變成植物人。他開口講話了，醫(yī)生也無語了。雖然趙化勇平時說話總像含著一口痰的聲音沒變，平卷舌不分的特點也沒變，但講出的一切內(nèi)容，與他平時工作、生活和人物完全不搭邊，卻又并非胡言亂語，并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簡而言之吧，就是絕大多數(shù)時間他會進入古典故事里邊，雖然自己的身份時常變換，比如有時候是秦瓊秦叔寶，有時候是岳飛岳鵬舉，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包括許多大家不了解的細(xì)節(jié)都言之鑿鑿。看來，他以前沒少聽過評書。然而，有一回他突然又說自己叫王小波，在保險公司工作，他還有一個女朋友叫周艷玲，她的手機號碼都說得清清楚楚。院方調(diào)查了一下，居然真有這么個周艷玲，男朋友也確實叫王小波，在一家保險公司做促銷員。也就是說，他說的并不是胡話，除了他不再是趙化勇以外，其他的身份都很準(zhǔn)確。

這樣一來事情就比較復(fù)雜了，畢竟治病救人的地方把病人治療成了精神病是說不過去的。為防止家屬鬧，院方對金三妮做了大量艱苦卓絕的思想政治工作。但金三妮有點兒別不過來勁，顯得茫然不知所措。最后還是她舅舅的一句話奏效了：化勇養(yǎng)一養(yǎng)就好了，但不能讓他碰手機，要不然他就娶別的女人，不要你了。金三妮點頭答應(yīng)，同時喃喃地說，他現(xiàn)在沒法兒碰手機。

院方一塊兒石頭落了地，對舅舅和金三妮的大力配合表示贊許，同時很高興地意識到，幸好這個人失去了雙臂與雙腿。倘若這種形態(tài)的王小波——或者以后還會不會有李小波、張小波——去聯(lián)系人家，抑或親自去找人家，那顯然是非常麻煩的事情。

由于馬伯樂和潘紅趕到的速度極快，通過聆聽“5號”和金三妮的詳細(xì)講述，以及王木多畫龍點睛的穿插介紹，兩個聰明人基本弄清楚了剛剛在這個小房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以及這七年來在衣而三和趙化勇身上都發(fā)生了什么。

最后，王木多不無感慨地說，這個“1·23”重大事故他是聽說過的，也專門上網(wǎng)搜過相關(guān)信息，連消防戰(zhàn)士往外抬傷員的圖片他都看了，還是放大了看的，但真是一點兒也沒認(rèn)出來，再說又怎么會有此聯(lián)想啊！看來，責(zé)任心還不強，工作還不細(xì)啊。

在王木多的授意下，趙化勇被金三妮推到大家面前。端坐在輪椅上的他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副準(zhǔn)備一吐為快而又苦于沒有機會的樣子。馬伯樂站起來圍著他轉(zhuǎn)圈，一邊轉(zhuǎn)圈一邊搖著他那纏著繃帶的頭。潘紅好像有點兒防備著什么，一邊從包里往外拿公文用紙，一邊不時用余光關(guān)注著周圍事態(tài)的變化。王木多制止了她的動作，說現(xiàn)在用不上這個。

馬伯樂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讓金三妮把趙化勇推進屋里，趙化勇顯得很失落。馬伯樂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嚴(yán)肅地開始了他的宣講——問題來了，法律究竟要懲罰這個人什么？一方面，肉體上，趙化勇暫且放一邊，先說衣而三。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人整體上屬于衣而三的地方已經(jīng)不多了。用來逃跑的兩條腿沒了，用來殺人的手甚至兩條胳膊也沒了，不管他當(dāng)時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那么，是要懲罰這個人的長方形軀干嗎？另一方面，說腦袋，思想上。經(jīng)過每一次井上一生、井下一死的這六年多，他的大腦是否早就混沌了也暫且放一邊，關(guān)鍵是這個人完全沒有正常思維了。大家想想，不要說衣而三，他現(xiàn)在連趙化勇都不是了，那么，是要懲罰秦瓊的思想呢，還是岳飛或者王小波的思想呢？

“5號”聽馬伯樂說了個開頭就一直不住地點頭，顯得很興奮。潘紅一邊聽一邊皺著眉頭，做出像解答數(shù)學(xué)題一樣的分析判斷、再分析再判斷的表情，最后下意識地張大了嘴巴看向王木多。

“伯樂啊，”王木多不無嘲諷地說，“你重傷不下火線，千里馳援就是來說這個的？”思忖了片刻，他拽著“5號”向臥室走去，對馬伯樂和潘紅說，“你倆給我老實待著。”

七

在煤礦黨委會議室，聽了王木多的詳細(xì)介紹，得知趙化勇的真實身份居然是一個殺人在逃犯，煤礦和醫(yī)院方領(lǐng)導(dǎo)以及該縣警方人員都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震驚與懊惱。

縣局刑警隊長對工作中存在的疏漏表示了遺憾，說衣而三漂白身份化為趙化勇，雖然人證合一、天衣無縫，但暴露出他們對進入本縣外來人員的審查管理，還有不到位的地方。舉一反三，吸取教訓(xùn)，在下一步的工作中，要專門開展一次大清查行動，堅決不給這些違法犯罪分子提供藏身之地，還人民群眾以平安與和諧。王木多說：“隊長言重了，不知污垢，談何藏納？壞事就壞在了這個真假難辨的身份證上了。”由于案情緊急，他態(tài)度誠懇地說，“沒第一時間與你們溝通，還望海涵。”

在聽取介紹的過程中，礦長的臉持續(xù)保持著紅一陣白一陣的狀態(tài)。輪到他表態(tài)時，他略顯羞赧地談道，他們的過錯在于把魔鬼當(dāng)成了模范。前年五一勞動節(jié)前夕，礦工會授予了這個人“年度先進生產(chǎn)者”榮譽稱號，雖然經(jīng)過了嚴(yán)格的民主推薦和資格審查，但終歸是良莠不辨，善惡不分，混淆視聽，令人痛心。王木多笑了笑說：“這個榮譽的獲得者是趙化勇，不是衣而三，這是兩碼事，問題不大。”礦長眼睛發(fā)亮，壓著王木多的尾音，伸出左手大拇指為王木多點了個贊。他右手一直拿著鉛筆在面前的筆記本上劃拉著什么。

醫(yī)院副院長不無感慨地談到趙化勇的心臟。副院長人長得文靜，聲音也有些尖細(xì)：“大家都知道，心臟移植手術(shù)的成功率是很低的，作為一個縣級醫(yī)院，我們的首例手術(shù)便獲成功是創(chuàng)造了歷史、書寫了輝煌的，雖說是省里派專家來做的。要知道，治療費用是很昂貴的，移植再加上后期治療花掉了近八十萬元。當(dāng)然，錢還不是最大的問題，誰都知道心臟提供體有多難找，沒想到無論從政策、法律和人道主義的角度，還是在血型匹配和健康程度上，當(dāng)時從天而降的堪稱完美的器官提供體創(chuàng)造了奇跡。但是，即便手術(shù)如此成功，大約80%的病人術(shù)后僅可存活兩年。也就是說，已經(jīng)挺過一年有余的趙化勇……”副院長說到奇跡的時候就開始哽咽，最后實在說不下去了。

穩(wěn)定了片刻，副院長聲調(diào)顫抖地繼續(xù)說，病人整個身體已經(jīng)七零八落不說，還患上了神經(jīng)錯亂，可能是他在礦井下垂死掙扎、奇跡般存活的過程中，有過腦死亡的經(jīng)歷。但無論如何，這總是一種報應(yīng)。于是他覺得，這個人雖然犯了罪，但得到的懲罰也折抵得差不多了。那么，把這樣一個情況如此特殊的病人關(guān)進大牢，然后再砍掉他的腦袋，大家想想，究竟是否劃得來？副院長情緒幾經(jīng)波動，最后定格為意氣風(fēng)發(fā)。

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王木多身上。

王木多點了點頭，說雖然“大牢”一詞和砍頭的說法稍欠準(zhǔn)確，但副院長一番話的確發(fā)人深思。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zhí)法必嚴(yán)，違法必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些不是大家舉手表決的問題，更談不上什么劃得來劃不來。至于犯罪嫌疑人衣而三目前極為特殊的情況，究竟會被判處什么樣的刑罰，那是司法機關(guān)的事。對于公安機關(guān)來說，擺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實施抓捕，押解回犯罪實施地。衣而三非常有可能等不到法院判決結(jié)果出來的那一天，生命就走到盡頭了。但是，哪怕犯罪嫌疑人只能活一天，這一天他也必須接受法律的制裁，也必須受到法律理應(yīng)給予的懲罰。

刑警隊長看著天花板微微點頭，嘴里叼著的煙上下抖動著。礦長放下鉛筆，表情麻木。醫(yī)院副院長搖著頭流下了眼淚，有些窘迫地用面巾紙擦拭著。潘紅結(jié)束了她的記錄，從副院長那邊拿回自己的面巾紙包，抽出一張，快速地按在了眼睛上。王木多提議散會，然后拿起手機撥通馬伯樂的電話：“我已經(jīng)跟孝安副局長匯報過了。做好抓捕準(zhǔn)備，我們現(xiàn)在從礦上回去。”

按照王木多前期部署，馬伯樂和“5號”順利地做通了金三妮的工作，一起收拾好了衣而三的行李。他們耐心地跟她講，這次人口普查很成功，他們是趙化勇的老鄉(xiāng)，得知他的病情，家里的親人都非常擔(dān)心，要把趙化勇接回老家生活。領(lǐng)導(dǎo)帶人去煤礦是跟他單位進行交接的，回來后就啟程出發(fā)。

這期間，趙化勇一直詢問這是要干什么？“5號”告訴他，他們這次決定帶他回老家。趙化勇一聽，長久地表現(xiàn)出沉思狀，一副不解的樣子。金三妮顯得很聽話，干起活兒來動作麻利。她略微埋怨了一下趙化勇不跟她講實話，然后小心翼翼地問自己怎么辦？馬伯樂鼻子一酸，抓住她的手說，先別急，這個得由領(lǐng)導(dǎo)定。

說到這兒，剛好王木多的電話打進來，馬伯樂待王木多說完，連忙問他金三妮怎么辦。王木多回答說，他已經(jīng)跟她舅舅溝通好了，善后事宜交由他辦理，保持信息暢通，隨時等候消息。“金三妮，一起走。”馬伯樂放下電話，激動地說，“快快快，收拾東西，你們夫妻二人一起回老家生活。”“5號”一聽，一把抱住了金三妮和馬伯樂。

綠皮火車速度不快，時速也就一百公里左右。列車運行通過一個鐵路道口的時候，王木多指著被道口防護桿攔截住的車流，示意潘紅快看，馬伯樂載著“5號”的汽車就停在隊伍里。潘紅驚喜地朝窗外招手，但火車很快就駛離了道口。

下鋪的另一邊，金三妮在給那個殘疾人喂方便面，他聲音很大地吸溜著，時而傻笑兩下。

潘紅轉(zhuǎn)臉看了眼王木多，繼續(xù)給他發(fā)微信：“當(dāng)初‘5號為什么那么敢確定，這個趙化勇就一定是衣而三呢？”王木多笑了笑，放下手機，從懷里掏出一個半尺見方、顏色深紅的空錦袋，穿口的黃繩兩頭墜著紅穗子。

鎖麟囊！潘紅驚喜地一把搶過錦袋，翻過來倒去過去地看。美麗的畫面鎖繡在布面上，一匹麒麟須尾飛舞，腳踏祥云，麒麟背上馱著一位頭戴錦冠的粉衣仙人，表情生動，栩栩如生。

正欣賞著，她收到王木多的微信：“沒錯，鎖麟囊。我跟‘5號最后一次進衣而三的臥室拿到的，一直壓在他枕頭下面。懂了吧？”她回：“懂了，徹底懂了。”王木多又發(fā)：“留給衣而三的時間不多了。哪里有媽，哪里才是家。”

潘紅抬眼望向總體面積不是很大的衣而三，久久難以收回目光。她又發(fā)：“蘇懷瑾老太太看到她的鎖麟囊，一定會很激動。”王木多回：“對的，這個鎖麟囊不能爛在衣而三手里，它必須物歸原主，然后代代相傳。”

潘紅讀罷心頭一熱，飛快地打量了一下金三妮。轉(zhuǎn)臉再看王木多時，只見他眼望窗外，硬著嘴唇，小聲地憋著程派唱腔：“這才是人生難預(yù)料，不想團圓在今朝。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

責(zé)任編輯/張璟瑜

繪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