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我有許多次搬家的經歷。
記得幼年時期曾經住在北京后海附近的大翔鳳胡同,那是一個兩進的院落,我們是租住的。我至今記得夏日去什剎海搭在水面上的店鋪里吃肉末燒餅,喝荷葉粥,傍晚看著店工費勁地點燃煤氣燈的情景。
后來家境每況愈下。我們住不起兩進的院落了,便搬到北京西四北南魏兒胡同14號,住里院,外院住的是另一家。里院有一架藤蘿,藤蘿角長得很大。小時候我愛想的一個問題是,藤蘿角有什么用?沒有人能告訴我藤蘿角的用途。我幼年時曾經有志于研究藤蘿角的用途。我認定,像一柄柄匕首一樣垂在藤蘿架下的藤蘿角,一定是有用的,關鍵是還沒有人把它們的用途研究出來,而我,應該完成這個使命。
后來,我把這份使命感丟了,忘了。
我還住過受壁胡同18號、小絨線胡同27號,等等。
1963年年底,我來了一次大搬家,搬到新疆。一到烏魯木齊,我就被接到了文聯家屬院。天寒地凍,冰封雪掩,從外面看房子一片土黃,黃土墻、黃泥頂子,更像鄉下的房子。進屋以后還不錯,刷得白凈,燒(火墻)得暖和,這是我第一遭住單位的家屬院。
1965年,我去了伊犁,先住在一間辦公室里,頂棚和地面都鑲著木板,只是木板已經破舊,漆面已經剝離脫落,走這種破地板比走土地還容易崴腳。3個月后,我搬入新落成的教工宿舍。由于房子入冬才建好,潮氣大,一點火,屋里就水汽氤氳,谷草味很濃。又由于麥子打得不干凈,麥秸里混著麥粒,和成泥抹在墻上,一升溫,麥子便紛紛發芽,墻上居然長出一根根綠麥苗。當然,它們長不成小麥,雖然我以開玩笑的方式向農民朋友稱之為“我的試驗田”。
我在伊寧市搬過多次家。每次搬家都是用俄式的四輪馬車,大體上兩車搬完,一車拉家具、行李,一車拉煤、柴、破爛。那時的家當確實很少,符合“輕裝前進”的原則。
1979年,我搬回北京,先住在一個小招待所,再住“前三門”、虎坊橋,直到現今又住起了平房。平房的特點與優點是更接近自然,聽得清雨聲風聲,室溫隨著氣溫變得快,下過雪后可以堆雪人,便于養花養草養貓養狗。
缺點當然也有,蚊子多,蟲子多,有潮氣,有會飛的與不會飛的土鱉,有攻棗的“臭大姐”(學名椿象),有好杏的蚜蟲。雖幾經征戰,蟲子還是落而復起。這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吧,有蟲子,是天意。
常搬家太累,太不穩定,但見到一些數十年如一日住在一處的老友,又替他們憋悶得慌。我們有一家親戚,最近搬了一次家,條件似還不如原來。但他們說,他們已老了,這次不搬,恐怕以后就“沒戲”了。
剛搬到一處總有幾天的新鮮勁兒,臨搬時告別舊居又有點兒依依不舍。行李打成包,亂紙扔一地,東西一堆堆的情景甚至使人想起電影中敵軍司令部潰散前的場面。嗚呼,哀哉!上車!而且往往在搬家的時候,人會想起:又是好幾年,就這樣無影無蹤地過去了。過去的年代、過去的家,都一去不復返了。如《蘭亭集序》所言:“俯仰之間,已為陳跡?!?/p>
其實不搬家,時光也在不停地遷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