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曄
改革開放那一年,我們全家跟隨爸爸離開河北省軍區大院,落戶到了陜西的煤城——銅川。
爸爸任職銅川礦務局的黨委書記,他在辦公桌前坐了不到半年就受不了了,把手頭的工作給領導班子的其他成員一丟,就跑到郊區的王家河煤礦下礦蹲點。那陣兒正值學校放暑假,我哭著嚷著要隨爸爸下基層。有啥辦法,我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爸爸視我為掌上明珠。
我跟隨爸爸來到了王家河煤礦,住進了礦招待所。那天晚上,礦上的領導一撥一撥地拜見爸爸。他們說著一些我毫不感興趣的話題,說得我呼呼大睡。等我醒來的時候,客房里就剩下我一個人。
第二天,爸爸帶著九歲的我下到了煤礦的井下。王家河礦的一號井是個豎井。我頭戴寬大的安全帽,跟隨爸爸和礦工叔叔們乘電梯來到了井下。
爸爸把我帶到一間休息室,休息室里燈火通明,桌椅板凳齊全。休息室門口坐著一位工人叔叔。爸爸把我交給工人叔叔后就離開了休息室。工人叔叔拿出一塊面包給我吃,還為我倒了一大茶缸白開水。后來我才知道,這間休息室實際上是礦工叔叔們休息和避難的硐室。
這是礦井第一次給我的印象。后來我對礦井的認識越來越明晰,從初中到高中,礦務局中學組織我們下了三次井,雖然這井下生活分別來自于三里洞煤礦、鴨口煤礦和焦坪煤礦。但我基本上懂得了什么是豎井,什么是斜井和平硐,什么是工作巷、采煤巷,什么是掌子面。今天回憶起來,我依然認為,在井下工作的礦工才是最可愛的人。
我對焦坪煤礦的印象非常深刻。因為爸爸從焦坪煤礦檢查工作回來,不無感慨地說,基層礦山太需要醫護人員了。他動員姐姐到焦坪煤礦工作,他說領導干部的子女要起模范帶頭作用,只有姐姐去了基層礦山,他才有理由動員其他領導干部的子女去礦山工作。
姐姐是礦務局醫院的醫生,她工作安逸穩定,根本不想去那個鳥不拉屎的礦山,哭著喊著頂撞爸爸的動員,頂撞得爸爸怒火萬丈,竟然將姐姐的工作關系轉到了焦坪煤礦。失去工作的姐姐慌了神,不得不流著眼淚跟隨爸爸到焦坪煤礦報到。
姐姐離開媽媽的身邊,媽媽鬧起心來,一股火氣沒處撒,便與爸爸鬧起了紛爭。那段時間,我家戰爭不斷,媽媽和爸爸三天一大吵,兩天一小吵。可無論媽媽如何與爸爸鬧,爸爸就是不將姐姐調回礦務局醫院。這時候我才真正意識到,爸爸的倔勁兒是沒有人能夠撼動的。
爸爸把我當成了他的警衛員,經常讓我向學校請假,陪他“出遠門”。“出遠門”的目的地是焦坪煤礦,因為他把姐姐丟在了焦坪煤礦,內心也就多了幾分對于姐姐的牽掛。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爸爸以為他會在銅川這座煤城待到退休,沒想到,我上高中二年級的時候,爸爸便接到了新的任職調令。
離開銅川的前兩天,爸爸再一次來到焦坪煤礦。他帶著我和姐姐上了一次山。當我們爬到山頂的時候,恰逢余暉映照,將滿山的楓葉燒得火紅,火紅的山巔襯起的是爸爸的偉岸。面對這偉岸,姐姐哭了,她說她想跟隨爸爸離開礦山。爸爸笑了,他用慈祥的大手抹去姐姐臉上的淚水,鏗鏘地說道,是我的女兒就不要這樣沒出息,你現在已經是礦區醫院的院長了。
這個時候我發現,爸爸就是一座礦山,他走了,帶走的是一個礦山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