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園無此聲

楊紫煙

外婆去世時，正是酷夏。

那時，我才放暑假，整天像個野小子一樣帶著一群小伙伴四處流竄，禍害得大院里雞飛狗跳，常惹得母親手握笤帚窮追不舍，倘是那笤帚落在我幼年單薄的屁股上，免不得一通鬼哭狼嚎。當然，倘是外婆聽見外孫女的哭嚎，定然是要中氣不足地斥責女兒心腸狠：“自己生的娃兒，啷個下手那么重，輕點嗦！”

可是外婆死了。死在意料之中。她早算計好了自己的日子，早在半年前，我睿智的外婆就吩咐女婿——我的父親請木匠為她打造了一口棺材，并漆上褚紅的油漆，在兩端描龍畫鳳。壽衣是外婆臨死前一個月喚母親去做的，母親仍是托了秀芳嬸縫制，她的女紅手藝在大院里數一數二。

外婆去世時，享年七十八歲，被隆重地葬在我家東面山坡上的公共墓地。在此之前，外婆一直央求父親送她回家鄉——四川南充一個小縣城的鄉下：“死在新疆就成孤魂野鬼嘍，沒得伴擺龍門陣，沒得人給我燒紙！”

父親溫和地寬慰岳母：“你老人家莫操心，就算我和玲子不在了，還有這么多外孫外孫女，啷個沒得人燒紙嘛！”玲子是我母親的小名。每次父親說話的時候，我都能看見母親悄悄地撩起衣襟擦拭眼睛。

外婆出身富庶人家，她的父親是家鄉有名的地主，據母親說，彼時整個村子，租種的皆是我外婆家的地，光景之殷實無人可敵。故此，幼年和青年的外婆并未吃過苦，少出閨閣，專司女紅，閑了偶爾讀讀圣賢書。我甚至可以從母親的講述中想象到彼時年輕美麗的外婆形象，“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然而，我見到外婆時已是1980年，她正七十三歲高齡，歲月暮晚，昔年豐華蕩然無存，完全一個瘦骨伶仃的農村老太太形象。

外婆其實并不愿來新疆，但外公早年去世，只能隨了兒女。她原先是隨我大舅在鄉下生活，我大舅媽天性刻薄，又因過了些年苦日子，便將一切歸咎于曾為地主女兒的婆婆，終日面無好色，食無好粟，嫌棄如敝衣。可憐外婆當年也曾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竟遭此折辱，卻也無奈，只能書信遠在新疆的二女兒——我母親。剛烈的母親聞聽外婆戚戚，當下就與父親一道去接了外婆來疆，留在身邊悉心照顧。

外婆臨死前那一個月，突然像孩子般纏膩，身邊不許離人，吃食上更是格外挑剔，辣的不吃，酸的不吃，菜炒老了嫌嚼不動，菜炒嫩了嫌沒味，羊肉一股膻臊味，豬肉全無肉香味，總之就是新疆的各種飯食比不上四川家鄉的滋味地道。年少的我懵然不知內情，甚至心生些許埋怨，原先溫潤善良的外婆何以變得此番刁鉆刻薄。成年后我才明白，這其實是一個漂泊異鄉的老人在傳達內心最深刻的念想，她唯恐自己再無機會回到生她養她的家鄉，再也吃不到那些翠嫩的青菜，辣到五臟六腑的紅椒，麻掉舌頭的青花椒，以及紅苕養肥的年豬肉熏成的香腸、臘肉，再也聽不到那些親切的方言俚語，再也看不到那些熟悉的故人面孔。

多年后，我夜讀納蘭詞，伴一盞孤燈，一杯香茶，突然就懂了外婆當年的心境：“山一程，水一程……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我困頓半生的外婆啊，終究是沒能回到她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