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武
我對母親最早的記憶是跟著母親去辛莊村收割過的麥地里揀拾麥穗。
20世紀60年代的農村,吃飯是人們每天都要面對的煎熬,而我們家因為母親體弱多病,就顯得更加艱難,全家只有父親一個勞動力。父親自小父母雙亡,姐弟三人相依為命熬到成家,因此家里也沒有什么家產。以至于父親在我們小時候過年時,總教育我們“好過的年,難過的春,冬天沒事少吃點,半饑不飽的就行。”
為了添補全家的口糧,母親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就帶著我和哥哥到田野里挖點苦菜子、婆婆丁之類的野菜。記得一年麥收后的一天,母親與三大娘領著哥哥和我到田野里挖野菜,三大娘的丈夫以前是村支書,為人清廉剛剛過世,撇下5個張嘴吃飯的孩子,日子過的也很艱難。挖著挖著,我們到了鄰村辛莊村的麥地頭。那是幾塊相連的麥地,整片的麥子早已收割完,只有零星散落在地里的麥穗,因為下過幾場雨,有的麥穗在地里已經開始發芽。我和哥哥像饑餓的人見到散發著香味的飯菜,立刻揀起來。母親和三大娘也在地里轉著圈拾了起來。為了區分我和哥哥誰拾的多誰拾的少,母親把哥哥拾的7棵麥穗結為一扎,我拾的5棵麥穗結為一扎。正當我們樂顛顛地拾著時,哥哥突然喊道“娘,快跑,小野隊長來了。”哥哥口中的“小野隊長”是辛莊村一個生產小隊的隊長,因為人長的像那個年代電影中日本軍官小野而得名,滿臉的絡腮胡子,給人一種威懾力。“小野隊長”把三大娘的菜籃子倒了個底朝天,嘴里吼著“干部的家屬也來偷。”隨后又直直地向我們奔來。母親和我們剛走出幾步,小野隊長已經握住了我們的提籃把。我至今還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用蘋果條編的紅色圓圓的提籃。是姥爺翻過8里多山路給我家送柴時捎來的,我和哥哥拼命的拽住不放,在被拽出幾步后,提籃把的一端被拽開了,“小野隊長”握籃子的身子一個趔趄。這惹怒了他,他把我們拾的幾扎麥穗往地上一扣,把籃子扔出了老遠,嘴里還喊著“再不老實,叫人來把你們帶去隊里關一宿。”母親和三大娘趕緊揀起籃子,領著我們沿著地堰離開,身后留下了那幾扎麥穗孤零零的躺在空曠的地上。
路上,三大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母親說了三個字“羞煞了。”母親抬了抬憂郁的臉,沒說什么,只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晚飯時,母親把姥爺捎來的兩個給父親搞生產會戰時吃的燒餅,拿出其中一個用刀砍開,給了我和哥哥每人一半。
多年后的2010年,母親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進食也變的困難起來,不吃哥哥妹妹給她帶來的補品,說“要是吃個燒餅就好了。”母親口中的燒餅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莒縣一帶逢年過節或兒女婚嫁時作為回禮的小禮品,也是姥爺在我們小時候送給我們的無上美味。為便于存放,往往做得非常堅硬。因為質地太硬,早已被現在的面包餅干之類取代。哥哥和妹妹說,現在到哪里去找燒餅,為了滿足母親的心愿,他們騎車來到招賢附近,最后在一戶人家的小作坊里買了幾個。當母親把燒餅送進嘴里時,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太硬了,咬不動。”隨后她的眼神透過窗戶,望向屋外。
不久后,母親這個18歲成為村里婦女干部,20歲左右入黨,為村民服務了大半生的瘦弱老人走完了她的一生。那聲長長的嘆息,也許又讓她想起了那紅紅的提籃,那空空曠野里孤零零橫躺在地上的幾扎麥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