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天黑下來,我仍在山野里行走,山影嶙峋交錯,仿若劍戟鏗鏘,再現古代某個嚴酷戰陣。我想起了那些廝殺、血腥和悲涼的犧牲,心里劃過驚懼和悲憫。此時,星星依序出現,很快布滿天宇。視野漸漸亮開,山影變得敦厚溫和,細細山路在月光里蜿蜒,如持續流淌的乳汁。我感到了無情宇宙在無意識里呈現的幾分仁慈。為了一個小小的夜行者,宇宙竟然動用了它的全部照明設備:北斗星、織女星、天狼星、天蝎座、天琴座、室女座……此時全部為我滿負荷工作,那兇猛天狼,也在為我殷勤地發電照明,頭頂的每一顆星星,全部以每秒三十萬公里的神速,向我空投光芒和柔情。
此時,我行走在群山的皺褶里,我也行走在浩蕩的天意里。
嚓、嚓、嚓,連續三顆流星劃過頭頂靠南的天空,山巔似有被灼痛的云絮,凌亂飄起。山村的狗們,大聲狂吠,對天空發出持續質疑和詢問。由于天文學知識過于匱乏,它們的發問比起它們的祖先,顯然毫無長進,仍止于紀元前的幼稚和天真。盡管,流星們在天上制造了不小的動靜,挑逗了無知的狗們的猜測和詢問,卻絲毫未打斷避暑山莊里富豪們的賭局,那擲骰子的聲音,蓋過了銀河的潮汐,刪除了天上的動靜。熟諳經濟學的精明賭徒們,陶醉于他們的天文數字,卻不需要也不屑于別的什么天文學,不需要也不屑于向天空注目和發問,除非星辰墜落,為他們降落下大量黃金和巨額利潤。
我對那些對天發問的無知的狗們,竟有了幾分尊敬:在這個被商業和經濟學主宰的大地上,在這個市儈當道、失去天真的夜晚,對塵世和天上的動靜,發出好奇的追問。
隔著一個山澗,走在山路上的我,看見了不遠處的高速公路,幾乎與我并排而行。我看見一輛輛呼嘯的車,一組組飛旋的輪胎,我看見疾馳的現代,載著時光和欲望,棄我而去。我一個步行的人,一個保持古代行走方式的人,一個對現代水土不服的人,一個邁著農業的步子慢行的人,與咆哮的工業和狂奔的現代,禮貌地保持了距離,我繞開了它的快,我堅持著我的慢。它們,狂奔的鐵們、輪胎們、現代們,一路棄我而去,很快都超越了我,扔下了我。我索性掉頭,折進一個山灣,四周是無邊密林,林間一泓碧水,這時,我才忽然發現:現代已載著現代遠去,我留下來,留在古代的密林,留在古老的深山。
抬起頭,我看見了山間的月亮,被林濤和山風梳洗得眉清目秀的月亮,他不慌不忙地漫游在李白的蒼穹,行走在蘇東坡的意境里,仔細撫摸著山上的苔鮮和留下始祖鳥爪痕的玄武巖——那上面保留著兩億年前時光的表情。
這時候,我恍然大悟“白駒過隙”這個詞的深意。
這時候,我才知道:所謂高速的現代,只是現代自己快速刪除自己的一種程序。現代載著現代快速遠去,最終能留下來的——注定還是大地、青山、始祖鳥的玄武巖和禮拜的明月。
已是后半夜了,明月西斜,天河漸落,山影隱約。早起的鳥開始集體朗讀,山野有雞鳴聲起。路邊,幾戶農家的燈陸續亮起,我在一旁的院子里停下,主人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他說兒子媳婦在外地打工,他與老伴種地,帶著上小學三年級的孫子,還養著一頭奶牛。他一邊擠奶一邊說,山里不缺草,牛吃得好,奶多。提前把奶擠了,等會兒把奶賣給奶販子,他們又賣給城里的奶廠。他說趁這把老骨頭還能動,掙一點,補貼家用,也給自己準備點養老錢。我蹲下來,看他擠奶,奶牛溫順地站著,它不計較那嘩嘩流進奶桶的是什么,它似乎陶醉于釋放的快感,或者,它知道那是什么,但它不愿說出口,不愿計較,它只覺得放養它的人有恩于它,青草和溪流有恩于它,那流出去的都不是它的,是天的,是地的,是人的,而屬于它的身體,還原封不動在它這里,這讓它已很滿足。
星光照在奶牛身上,照在老人身上,被星光雕塑的老人和奶牛,宛如黎明的神靈。奶桶已經快盛滿了,而牛奶還在注入,星光也在注入,滿當當的桶里,蕩漾著星光和牛奶。我再一次從老人的脊背和奶牛的脊背向天穹望去,我看見,那漸漸沉落而暗淡的銀河,似乎已向宇宙獻出了足夠多的乳汁……
[怦然心動]
夜里,作者行走在山野里、星空下,對天、地、人進行了一番充滿詩意的追問——月光溫柔,如持續流淌的乳汁,頭頂的每一顆星星,投來光芒和柔情;山村的狗們,大聲狂吠,對塵世和天上的動靜發出好奇的追問;一輛輛呼嘯的車,載著時光和欲望疾馳而去,它們代表著咆哮的工業和狂奔的現代;作者作為一個步行的人,一個邁著農業的步子慢行的人,在古老的深山密林里賞月漫游,行走在李白、蘇東坡的精神意境里……
顯然,作者對自然天地、傳統文明有著一種天然的親近和敬意,這在他遇到那位老人和他的奶牛時表現得更為充分,在作者眼里,天地自然養育了老人及其奶牛,而后者以其默默的奉獻,把這種感恩之情在自己的生命中不斷地延續、回饋……
【文題延伸】感恩之心;獲得與奉獻;傳承……(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