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鈴郎中的游俠往事

胡文捷

《老殘游記》是清末文學家劉鶚的代表作，以江湖郎中老殘的游歷視角為主線，描述清朝末年山東一帶的種種社會現象，同時也是劉鶚仕途失敗、政治理想幻滅之后的一次情感寄托之作。本書“對官僚政治的批判與對文化心態的反思形成互補結構”，被魯迅先生評價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為世界文學名著，其描寫手法也對后世小說的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我原以為《老殘游記》是一本描述當時社會風俗的小說，讀起來卻發現遠遠不止這么簡單。《老殘游記》共二十回，續集九回，借老殘的郎中身份抨擊社會現實，比如表面上描寫的是醫治黃大戶的潰爛病癥，實則暗示治理黃河水患一事，以治療病痛反映社會問題，正是《老殘游記》的一大特色。

痛斥社會陰暗面

劉鶚的暗喻本事一流，要是不隨時提起精神來，是不容易接住他文中突然冒出來的“梗”的。比如老殘與朋友看到船將沉覆，船中發生屠戮之事，老殘認為駕駛船只的人并沒有錯，只因為過慣了太平日子，沒有預備方案，所以越走越錯，他提議，不如“送他一個羅盤，他有了方向，便會走了”。讀到這里，才恍然大悟，原來船并不只是船，還在暗喻晚清國勢，此時船只出現了問題，以老殘之見，替換掌船之人的成本太高，不如送其羅盤，令其自行。

自從我發現這本書喜歡以講故事的方式表達作者的政治思想后，便覺察書中種種情節都值得細思、苦讀，以至于讀書時也疑神疑鬼，苦思冥想，總覺得老殘意有所指，比如：

老殘在金線泉看到池子上有一道金線，便說“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力量相敵，所以中間擠出這一條線來”，這泉水是否代指什么？這中間的金線又在指什么？

老殘得知玉賢酷吏隨隨便便就用站籠的方式，處死“說錯話”的良民百姓，老殘看到鳥雀躲在屋檐底下，頭縮著怕冷，不知是否能夠捱過這個冬天，替鳥雀感到憂心。但轉念一想，至少鳥雀們只需考慮生存，不必懼怕酷吏，“又聽見那老鴉有一陣‘刮刮的叫了幾聲，仿佛它不是號寒啼饑，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來影射人民的言論不自由。

在山里趕夜路，聽見虎嘯，雖然隔得遠，屋塵卻落了下來，因為四面皆山，聚集了虎威，可老虎到了平原上，就沒有這樣的威勢了，而那些朝廷里做官的人，受了什么氣，回家對著老婆孩子發飆，但在外面卻絕不敢說半句硬話，同“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一個道理。通過夜晚聽到老虎叫都能影射官場，可見劉鶚的暗諷能力確實一流。

具有極高的文學藝術價值

劉鶚在書中痛斥酷吏誤國、害民，言辭犀利，振聾發聵，但這本書的藝術價值卻遠超于此。除了嘲諷官場，書中還借老殘游歷描寫了生活、哲學、藝術、女性平等等眾多主題。

劉鶚以高超的文學描述手法，展現了當時豐富的生活，如第二回聽王小玉唱戲，便有許多膾炙人口的描述：“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里，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服帖;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不禁讓人相信了余音繞梁、三日不絕，是真正存在的。

而子平在山中留宿的情節，也體現劉鶚向往閑云野鶴生活的心態，讓這本書在抨擊現實黑暗之余，更多了一份閑適和灑脫。借文中黃龍子與子平之語，便可小窺其心境，“申先生困不困？如其不困，今夜良會，可以不必早睡，明天遲遲起來最好”。

這是一種多么奇妙的感覺，在山中小宿，聽有趣的陌生人為其傳道解惑，圍爐夜話，說到盡興處，便去把山中的鄰里友人叫醒，組了一個小“樂團”演奏，有人彈箜篌，有人吹角，有人搖鈴，還有人龍吟虎嘯，于是，“爾時，喉聲，角聲，弦聲，鈴聲，俱分辨不出。耳中但聽得風聲，水聲，人馬蹙踏聲，旌旗熠耀聲，干戈擊軋聲，金鼓薄伐聲。”聽罷這萬妙的樂音，眾人又借著興頭論道，討論著什么叫“壞即是好，好即是壞”;探討著如今的社會局勢，如木之坼甲、筍之解籜，新事物已呈萌生之態，花苞隱藏久矣，只是需要某個特定的時機外發;討論著何謂平衡，凡事不可長漲也不可永消，譬如冬夏之變，只有不斷地此消彼長、相互掣肘，才能以永變為永不變。

這不禁讓人想起當年蜀中的文人雅士聚集，在雪天喝酒、論道，諸葛亮足不出戶，卻已經看透天下大勢。

談經論道之時也不迂不腐

這本書的價值，還在于它具有跨越時代的先進性。讀它時，并不會讓人產生強烈的年代感和歷史的笨拙感。它的思想很深，但并不迂重，比如在論道舉例時，說月亮本無光，只是受了太陽的光，所以盈虧圓缺，都是人眼所見，與月球毫不相關，以此論證好壞相互轉換，也和月球的明暗有近似道理。

書中還會偶然跳出一點“小俏皮”，比如老殘在參與一樁案件時，大家合力尋找線索，笑稱是“福爾摩斯”;說起滿盤佳肴時，魚翅“怒發沖冠”，海參“百折不回”，雞“年高有德”，鴨子“酒色過度”，肘子“恃強拒捕”，湯“臣心如水”，直教人大呼其妙！

文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對女性的態度和描述，如本集中的玙姑和續集中的逸云，都是非常先進的女性角色，她們滿腹經綸，思辨敏捷，當仁不讓，哪怕是放在現代的小說中，也是非常令人耳目一新的女性角色。玙姑與子平論道，從彈琴的角度解讀“君子和而不同”，認為后人誤會“和”字久矣;她握著子平的手，問他比“貴業師握住你手‘撲作教刑的時候何如”？進而以女性思維去解讀“好德如好色”，不同視角和思維相互碰撞，令人受教。

《老殘游記》是一本令我廢寢忘食的書，不在于它的劇情有多曲折，而在于它的許多思考角度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譬如以上帝和阿修羅的例子，論證“無極與兩極”;以拳頭和皮膚病來討論當時的北方義和團、南方資產階級革命派的政治形勢，并笑稱他們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還有一些略顯胡攪蠻纏的詭辯論，比如黃龍子認為天堂地獄是有的，只不過人心為物欲所蔽，眼瞎沒看見罷了，就像硬拿著一幅吳道子的畫給瞎子看，瞎子就是看不到啊。

合上書，再一次想起老殘其人，“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遂取這‘殘字做號”，被朋友取笑“一個老年的殘疾人，有什么可貴”，可謂是十分有趣，有趣十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