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上的太陽渡

高旭旺

守 墓 人

——給杜甫的守墓人

民國那年，他才六歲。胎毛

還沒有退凈。追隨

村上一個教書人，開始了

背誦唐朝詩人杜甫的詩：

月是故鄉明，露從今夜白

他的奶名叫門墩。就是說

守門看家的意思。洛陽人

和杜甫是老鄉。鄰舍

清明那天，我與他相遇

他，像墳地里頭爬出一樣

頭發上的土粒，衣袖上的草葉

褲角上的蟲屎。還有

鞋底上的土腥味。一直

沖著我沉默多年的鼻孔。一陣

接著一陣發酸。淚

銜著一個詞。疼

從眼角往下流

他，不停地在杜甫墳頭上

翻動。背影，銅質而彎曲

不是風。是寸草，閑花

是鳥鳴。挑著一滴淺露

使寬窄的河流感動。起風了

我看見他手里，攥著

一把鐮刀。舊，斑駁

又，亮，鋒利。他說

我喜歡杜大哥的詩，心里頭

老想為他做點事

他守墓六十年，割草六十年

沒兒沒女。孤零零地從黑發到白發

又從白發到無發。杜甫墓

是他唯一的家底

和親人

這時候，我上去，緊緊地

抱住了他。像抱住了

我失散多年的父親。他

有點緊張，害怕

木訥地從干裂的喉腔里

蹦出一句話。血腥味

我活著，要給杜大哥割一輩子草。死了

埋在這兒。再給他

種一輩子草

夕陽下，我看見一只喜鵲

從杜甫出生的窯前那棵老榆樹上

鳥巢里飛出。灰灰的

羽翅，已伸出了天邊。雙爪

還留在故鄉的風里

（選自《詩刊》2020 年8 月號上半月刊）

往 昔 辭

人，老了。活著

活著，才活明白

把往昔，當作日子過

就是不說過頭的話

立秋了，往昔從鳥鳴上趕來

給我帶來一句話

說，人，活著

不是被活著

在路上，我從往昔里深入過

清掃過，屋檐下的燕窩

和瓦當上的塵埃，以及

墻根上的蟲鳴，一起

還原，我斷裂的記憶與

破碎的歲月。別忘了

還有我已故的父親

給我留下的遺書，和

我母親墳頭的白毛毛草

叮囑。放下內疚、委屈

與自私。跪拜

佛的腳下。給往昔

守愛、尋美、揚善

我要把這些往昔，雕刻在

老宅、庭院和槐花上。再去

擦拭父親的鋤頭、鐮刀

把母親織繡的藍花花衣服

給姐姐穿上

吹著銅質的嗩吶，越過

窗花、門神和風雨的花朵

重現，新娘的出嫁

（ 選自《人民文學》2020 年12 期）

黃河上的太陽渡

從河流上，賜給人間的

太陽渡。詩一樣的名字

在唐詩與宋詞之上。閃爍

它詩性的獨立意識，曼妙

傳奇，神往

而它詩思的飛揚空間。久久

從四季上深入過

鬼門的死期，人門的希冀

和神門的福祈

這一條河流的斷裂與碎片

被風吹定之后。河堤上的

槐花和榆錢，從三月里

伸出來。一瓣靠著一瓣

放大，一只蜻蜓追趕著

另一只蜻蜓。有獨唱

有合唱。在浪花上

守真，尋美，向善

它和太陽一樣升起。像

出嫁的新娘。沐浴著

河床里的蘆葦與水草。別忘了

還有柳葉上的鳥鳴，和

桃梨間的蝶蜂。一起

堅守流量，放飛濤聲

這時候，只有渡口

和蒲公英每天都是新的

黃河人的命運

在漂流的水系上，從誕生

到死亡。中間只隔一條河流

有時冰冷，有時溫暖

夜色里，是誰獨自

偷偷解開打結的纜繩

扛起單薄的肉體

構架一座日月分享的流量

遠眺無夢的木居，窗欞

在河風上呼喚，過舊的

快要拔根的古櫓。不動聲色地

消失在奔涌的河面上

船燈與黎明，混跡

在一起。樹立河流的風景

與水草，蘆葦浮升

而命運的光翼，微微的

硬硬的，無聲地深入過

夢想。有一座避風的水墻

在古銅色的脊梁上，刻著

母親的手跡和童歌

（以上選自《綠風》2021 年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