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老倌的琴聲

佝老倌年齡其實并不大，也就四十來歲，因長得老成，加之子女多，所以三十多歲時大家就稱呼他老倌子了。佝老倌長相極卡通，腦袋瓜小而尖，毛發稀少，微凸的眉骨下兩只眼睛滴溜溜地又長又細，看上去感覺總是在笑;大鼻頭，嘴闊唇厚，幾根黃胡子稀稀拉拉像是粘上去的，隨著呼吸胡須會微微地抖動，顯得頗為滑稽;麻稈身材，背有些佝僂，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的有些飄，仿佛在跳鬼步舞。新中國成立前佝老倌祖上家境殷實，他沒少讀書，見識亦不少，所以琴棋書畫皆有半調子水平。佝老倌為人憨厚，性格溫和，與世無爭，終日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平日里遇到不高興的事或與人發生矛盾，極為惱怒的時候也只是“嘿嘿”兩聲，用他那干枯的手掌心在他那厚嘴唇上來回搓抹幾下，自言自語囁嚅著“事不大，事不大”，然后自顧自走開。

佝老倌子女眾多，男男女女一口氣連生了八個，像樓梯階子一樣一個挨著一個，相距都只一歲多。家里那叫一個亂，整日雞飛狗跳的。早上起床老四穿了老三的鞋，老五又把老四的汗衫當褲子穿了，老二老六為爭是誰尿的床相互詆毀打得不可開交……這時候佝老倌才會緩緩地走進來，倒剪雙手，仿佛在面對列隊完畢的千軍萬馬進行訓示。他不緊不慢地說道：“都不吵噠，都不吵噠哦！哪個再吵冇得早飯吃?！币宦犝f冒得早飯吃，剛才還鬧成一鍋粥的小家伙們頃刻變得鴉雀無聲。佝老倌讓孩子們把身上穿得亂七八糟的衣褲鞋統統脫下來，按大、小、顏色一一擺好，再從大到小輪流重新穿戴，一囫圇的工夫便弄得妥妥帖帖。那個年代本就物資匱乏，缺吃少穿，能填飽肚子實屬不易，所以嚇唬小家伙不給飯吃實為妙招。佝老倌家人多嘴多，生活的艱辛困苦可想而知。虧得佝老倌腦瓜子靈活，勤勞肯干，閑時就找機會進山打些野雞野兔，下河摸些魚蝦螺螄之類的換錢用以補貼些家用。日復一日，緊緊巴巴的日子竟也勉強地維持下來了。

“小劉海在茅棚別了娘親，肩扦擔往山林去走一程……”花鼓戲《劉海砍樵》油滑、詼諧的“比古調”隨著悠揚的二胡琴聲飄進了村里的家家戶戶。哦，佝老倌又開唱了。村上的鄉親們都知道，天氣好的夏夜若無特殊情況，佝老倌便會拎上他那把漆皮斑駁的老二胡，趿著一雙自制的木板拖鞋噠啦噠啦，準時到禾場倉庫的臺階上坐定，扯著喉嚨云里霧里歇斯底里地吼上一陣。那個年代除了幾個樣板戲，老百姓幾乎沒有其他娛樂消遣的內容與方式，所以只要佝老倌琴聲一響，辛勤勞作了一天的鄉親們便會拎著麻拐凳三三兩兩聚攏到禾場上，圍坐在佝老倌身邊，一邊聽他唱戲，一邊家長里短，既乘涼解乏又溝通感情，不亦樂乎！孩童們在禾場上嬉戲瘋玩，忙著追逐一只明滅閃爍、忽高忽低的熒火蟲，他們似乎總是有著用之不竭的精力和體能，全然不顧旁邊牛欄屋里飄來的熏蚊子的嗆人的稻草煙味。

佝老倌搖頭晃腦正唱得興趣盎然，突然被一陣女人尖厲的罵聲打斷：“你這個不知死活的砍腦殼鬼，明天早飯米都冇得！哪根腸子快活啦？你還在這里唱！唱你個死鬼呢！”原來是佝老倌的堂客滿胖子尋到禾場來了。“嘿嘿，你看咯！”佝老倌一點兒也不惱怒，指指自己坐的凳子邊上的一個袋子，不緊不慢道：“你看這是么子？明天早飯吃面條呢?！薄澳睦锔銇淼呐叮俊睗M胖子的聲調立刻低了八度，言語間流露出一種掩飾不住的欣喜和滿足，仿佛已經嘗到了白面醇香的味道。佝老倌又用手掌在他那厚嘴唇上搓了搓，不無得意地說：“我老師傅出馬從不打空轉身，今天隨便就打了兩只兔子，一只野雞，拿到街上就兌了這些面。”圍坐聽戲的鄉親也起哄附和恭維著：“佝爹真是厲害！”“這樣的男人上哪里去找咯？”…… 也有揶揄寒磣的：“不做正路?！薄皩ｉT搞些這種偷雞摸狗的門路?！?/p>

“嘿嘿！”佝老倌誰也不搭理，放下胡琴，自顧自搓著手掌，一會又把手指關節弄得“咯噔”作響。此時如果還沒人搭理他，他就會把手指伸進鼻孔里掏了又掏，再把那些掏出來的臟東西用手指來回搓捻成型，最后才在自己的鞋底上蹭掉，很是惡心。經常來聽戲的人都知道，這是佝老倌來套路了，意思是我唱半天了，你們聽戲的人該表示表示了。于是有會來事兒的人立馬就會湊過去遞上一根煙，討好地說：“佝爹吃煙！佝爹吃煙！”“佝爹，你比街上劇團的人唱得都好。”大家你一言、他一語地把佝老倌奉承得樂開了花，本就小的眼睛此刻變成了一條縫兒，這時應該是佝老倌最難得的快樂時光。

抽完煙，佝老倌又滿足地唱起來：“走咯嗬，行咯嗬，胡大姐你跟著我來行咯嗬……”那諧趣而又略帶苦澀的聲音在禾場的上空飄飄裊裊，久久不能散去。

后來，聽說佝老倌在一次狩獵時鳥銃的槍管爆炸了，佝老倌因此失去了兩根手指。從此禾場上再也沒有佝老倌那略帶嘶啞的“比古調”和他那不規范的胡琴聲了。

作者簡介：張粲，筆名樸楞子，六十年代出生于洞庭湖畔，從小喜愛文學，作品散見于各大報刊和媒體平臺。目前供職于湖南德天紡織印染有限公司。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