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濤
2021年是海灣戰爭爆發30周年。回顧當代世界軍事轉型史,海灣戰爭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標志性事件。它不僅是影響人類戰爭發展軌跡的一次經典戰爭,而且是兩極格局解體大背景下,機械化戰爭邁向信息化戰爭的分水嶺。海灣戰爭對戰爭面貌的革新,極大地沖擊了“二戰”以來形成的傳統戰爭觀念,震動并促使世界各國由自發到自覺投身新軍事變革,其對于戰爭思維和作戰思想的廣泛深刻影響延續至今。
海灣戰爭作為一場具有轉折點意義的常規戰爭,宣告了高技術局部戰爭登上歷史舞臺,成為現代戰爭的主要形態。其所蘊含的本質屬性和內在特征,極大撼動了傳統戰爭觀念,令世界各國切身感受到美國常規軍事力量建設取得的碩果,為后冷戰時期各國軍事力量建設指明了發展方向,成為引領第四次軍事變革的先聲。
海灣戰爭作為美國主導的“聯盟戰爭”,直接軍事目的首先是解放科威特,其次是打擊薩達姆政權并摧毀伊拉克戰爭基礎和軍事潛力。美軍從一開始就不追求占領伊領土,避免同伊軍打消耗戰、持久戰,而是明確地以摧毀伊軍作戰能力為目標,由傳統的殲滅對手有生力量轉變為破壞對手發動戰爭的實力基礎。因此,美軍采取削弱驅逐型戰爭模式,對伊軍“先癱后驅”并奪取戰場主動。
在42天的海灣戰爭行動中,美軍成功控制住戰爭規模和波及范圍,沒有陷入消耗補給難以為繼的困境,通過軍事上的快打快撤和控局穩局取得完勝。
海灣戰爭是機械化武器裝備性能臨近物理極限、信息化武器裝備處于起步階段的一場常規戰爭。無論是大縱深迂回的“左勾拳”地面進攻,還是海空防區外遠程打擊,以及全面電磁壓制和天基支撐,都體現出現代戰場范圍的大幅延擴。多國聯軍作戰行動表明,信息化戰場空間縱橫立體,前線后方難以區分,戰爭行動與非戰爭行動的界線日益模糊。
世界各國普遍意識到,未來戰場層次和維度仍將不斷增多。物理域涉及陸、海、空、天以及深地、深海、深空等;信息域包括網絡、電磁空間等;認知域包括心理認知、機器識別等。這些都有可能成為未來戰場對抗的交鋒之處。
海灣戰爭雖然仍保留有機械化戰爭的“舊貌”,如大兵團機動和集中、粗放式后勤保障,但信息化戰爭輪廓已現端倪。傳統機械化戰爭的基本原則已無法完全適應信息化作戰環境。實際行動中,多國聯軍已由集中兵力謀求數量優勢轉變為集中火力和信息優勢,由集結大量部隊發起遞推戰役行動,轉向精準靈活投放作戰力量。大量采取遠程精確打擊方式,使得戰場出現非接觸和非線性作戰特點。
在持續38天的空中戰役階段,美軍艦機大都在伊軍探測范圍之外發起防區外打擊。精確制導彈藥只占彈藥消耗量的8%,卻摧毀了伊拉克80%的高價值目標;隱身飛機出動架次僅占總出動架次的2%,卻攻擊了53%的目標。世界各國均認識到,高技術武器效能只有依托C3I系統才能得到充分釋放,未來作戰將是精確戰、導彈戰、電子戰、機動戰、心理戰等并行協同的綜合較量。
機械化戰爭形態向信息化以及智能化戰爭形態的轉變,是一個從量變到部分質變、再從部分質變到整體質變的過程。在海灣戰爭中,以美軍為首的多國部隊首次向世界展示了信息化戰爭概貌,具備壓倒性優勢的現代化作戰樣式得到實踐驗證,奠定并深刻塑造了其后軍事行動的基本特征。
一是信息成為制勝前提。戰爭的本質是奪取作戰控制權。海灣戰爭首次讓制信息權超越制陸、制海、制空傳統“三權”,成為直接影響指揮效率的新高地。信息開始從一種分散性、局部性、輔助性資源,向著主導和支配性資源轉化。戰斗力三要素中,信息逐漸成為激發物質和能量的核心要素,奪取制信息權成為貫穿戰爭始終的首要任務。
從海灣戰爭開始,信息對抗成為現代作戰的先導。多國聯軍采取軟壓制和硬殺傷電子戰手段,實現對伊“全空域、全時域、全頻域”覆蓋;除掌握制天權、制網權外,聯軍還利用光電對抗掌控制夜權,制信息權成為戰斗力倍化的杠桿。海灣戰爭中,美軍從發現、定位、瞄準、攻擊到評估5步需要100分鐘,在伊拉克戰爭中縮短至10分鐘。2020年,美軍試驗信息融合項目,從衛星、無人機發現目標到炮兵開火僅需20秒。
海灣戰爭還催生了網絡戰、心理戰等作戰樣式,目前世界主要國家基本都設有專職網絡作戰力量,美軍2009年組建網絡司令部,2018年升格為一級聯合作戰司令部。
二是體系成為對抗焦點。信息化戰爭的重要特征是體系對抗。海灣戰爭中,美軍以體系思想策劃和指導海灣戰爭,以“系統集成型”體系對抗伊軍“數量規模型”體系,體現出“信息主導,綜合集成”的作戰效能觀。美軍在募兵模式、訓練方式和組織樣式上貫徹工程學思維,把諸多作戰要素、作戰單元耦合成協調運行的作戰體系,實現力量編組一體化、部隊編成一體化、后勤保障一體化,最大限度發揮作戰效能。美軍利用配套化、標準化、兼容化手段,整合30多個聯軍國家的力量單元,合理配置、有機融合作戰資源,形成了“1+1>2”的聚合效應。此外,多國聯軍始終緊盯伊軍指揮控制系統,連續重拳攻擊造成其防御體系的整體癱瘓。
海灣戰爭促使各國著力融合作戰要素,實現體系效能的最優最大化。當前,軍事對抗形態呈現出信息賦能、網絡聚能、體系釋能的新特點,個別裝備之長無法彌補體系能力之短,以人工智能和泛在網絡為支撐的大作戰體系正在形成。
三是聯合成為行動關鍵。早在海灣戰爭之前,美軍就致力解決聯合作戰指揮問題。1986年的《戈德華特-尼科爾斯國防部改組法》,進一步明確戰區司令權力,從體制上解決了軍種干預作戰指揮的局面。海灣戰爭是對改革后美軍作戰指揮鏈的實踐檢驗,時任美軍駐海灣部隊司令施瓦茨科普夫被賦予指揮全權。在他的統一指揮下,美軍打破作戰師編成,根據任務需要增加相應兵種組建特遣部隊。由于指揮層級減少,各軍兵種間的協同配合空前緊密順暢高效。
此外,美軍在海灣戰爭中首次建立戰區C3I系統,從中央司令部前指到兵種司令部、軍師司令部及大型武器系統,都有C3I分系統或終端,大大提升了聯合指揮效能,保證了作戰計劃制訂、遂行戰斗行動、安排空襲批次、地面兵種協同的緊張有序。依托聯合作戰指揮,“空地一體戰”理論首次大規模實戰運用,就在100小時地面作戰中打垮伊軍,展示了一體化聯合作戰的巨大優勢。此后,世界主要國家進一步推動部隊力量編成上的一體多能,實現按能力編組和按需要聯合的靈活搭配。
軍事領域是競爭和對抗最為激烈的領域,也是最具創新活力、最需創新精神的領域。海灣戰爭讓世界各國認識到,若不主動識變、應變、求變,必然陷入被動受制的挨打境地。只有把理論創新的引擎全速發動起來,才有可能先于時代、引領未來。以前瞻理論探索改變“游戲規則”,已成為世界軍事發展的主流趨勢。
海灣戰爭的勝利使美軍充分體驗到聯合作戰所蘊含的巨大效能,同時也認識到聯合作戰是一項龐大的系統工程,必須要以系統化的聯合作戰理論來指導復雜的軍隊建設和作戰。海灣戰爭之后,美軍展開了作戰理論大討論,最終把聯合作戰理論確定為全軍共同的作戰理論。1991年,美軍參聯會頒布JP-1《美國武裝部隊聯合作戰條令》,標志著美軍聯合作戰理論體系的確立。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美軍逐步形成“構想-概念-條令”依次銜接、滾動發展的聯合作戰理論研發機制,把開發先進作戰概念作為創新發展聯合作戰理論的先導,主動設計戰爭、引領戰爭。目前,美軍致力推動戰場感知、網絡通聯和指揮控制三大因素的無縫融合,形成了“信息主導、體系破擊、網聚能力、自主適應”聯合作戰制勝機理。
理論創新的根本是思維創新。軍事理論創新的過程是自我否定、自我顛覆、自我超越的過程。海灣戰爭將美軍越戰失敗的陰霾掃去,但美軍在戰后總結時特別提出要防止“勝利病”,認為海灣戰爭的勝利得益于理想的客觀條件,指出海灣戰爭的特殊性可能會制約部隊汲取教訓的能力,必須力戒盲目套用海灣戰爭經驗,應為贏得下一場戰爭提出新的作戰理論。
特別是,當前美軍為應對大國競爭,對聯合作戰概念的開發空前活躍,如最新的“聯合全域作戰”概念。美軍建立健全一系列相關政策法規,并通過參聯會主席指令為聯合概念開發提供制度保障,打造聯合概念開發完整鏈條,完善實驗評估、獨立紅隊等聯合作戰概念開發方法,并鼓勵聯合作戰概念開發競爭創新,旨在培育挑戰自我的創新文化。
海灣戰爭后,美軍開始慣于利用參與戰爭或武裝沖突的機會,客觀檢驗變革成果。通過總結經驗教訓,再以行動中暴露的新情況新問題為邏輯起點,醞釀新的問題導向,推動軍事變革不斷深入。例如,科索沃戰爭充分驗證了美軍在《2010年聯合構想》中把“遠距精確打擊”和“信息戰”列為“未來戰爭決定性因素”的正確性。精確制導彈藥使用比例由海灣戰爭中的8%提升至35%,令其成為戰爭史上首次由空襲決定戰爭勝負的戰例。科索沃戰爭暴露的經驗教訓,又成為美軍革新作戰理論的催化劑,戰后美軍迅速開發出“快速決定性作戰”理論,并在后來的伊拉克戰爭中付諸實施。
(摘自《環球》2021年第3期。作者為中國軍事科學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