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眼中的臺灣

楊儒賓

章炳麟在推翻清政府、建立民國的過程中，他的一支古奧之筆像一把凌厲的吳鉤越劍，曾發(fā)揮了極大的力量。在創(chuàng)建民國的過程中，晚明的想象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他在《光復軍志序》一文中曾說及年輕時的一段心事：“弱冠，讀全祖望文，所述南田、臺灣諸事甚詳，益奮然欲為浙父老雪恥。次又得王夫之《黃書》，志行益定。”全祖望的《鮚埼亭集》多記晚明烈士事跡，多有與臺灣相關(guān)的歷史。其中所記沈光文、徐孚遠諸人傳記，即為明末復社名士而流寓臺灣者。章太炎的晚明情結(jié)又見于他的另名“太炎”，對章炳麟事跡稍微了解者，皆知他的“太炎”意指黃太沖（宗羲）及顧炎武（寧人），顧、黃、王（夫之）號稱明末三大家，他們?nèi)伺c清末的改革派與革命志士有深厚的思想淵源。我們?nèi)缫暶髂⑶宄跞蠹覟榍迥┟癯醯母锩膳c立憲派的共同思想導師，也說得過去，章太炎是他們的“學生”。

由于章太炎的學術(shù)淵源，我輩對章太炎的相關(guān)思想自然會有較深的共感。有次因要查閱章太炎對黃宗羲與鄭成功的理解，知道他有文章名曰《書〈原君〉篇后》及《臺灣祀鄭延平議》，但查遍他的全集，怎么翻也翻不到，后來才查到這兩篇文章見于1898年的《臺灣日日新報》，章太炎當時為《臺灣日日新報》記者，曾為此報寫些文化及時事評論之類的文章。

章太炎在1898年因“戊戌政變”被清廷通緝，后因得日本友人館森袖海之助，渡海到臺灣出任《臺灣日日新報》記者，借以避禍逃生。章太炎其時三十歲，思想仍處于保皇立憲階段，很同情康、梁的政治觀點，他來臺后，思想仍沒變。他在臺期間雖然才半年多，但此時期是他思想極活躍的時期，他的主要著作《訄書》仍在修訂中，有些重要的文章與詩文也陸續(xù)出現(xiàn)，這些文字多刊載于《臺灣日日新報》中，在后來的各種《章太炎全集》中皆沒有收錄，此空缺多少造成了我們理解章太炎的不足。

章太炎在臺灣待了半年多，在那個時代第一流的中國士人中，有這么長時期的第一手臺灣經(jīng)驗者殊不多見。更重要的是，臺灣有兩個因素和他的思想有極深的連接，一是明鄭因素，一是甲午戰(zhàn)爭的《馬關(guān)條約》。前者構(gòu)成了他晚明想象核心的一環(huán)，后者構(gòu)成了他積極參與政治的現(xiàn)實因緣。這兩個與臺灣相關(guān)的因素很自然地匯在一起，形成他堅強的民族主義理念。1902年，章太炎在東京發(fā)起紀念1661年在昆明犧牲的南明最后一任皇帝永歷帝。在文中，他號召海內(nèi)外華裔子孫不要忘記漢族之慟，凡我浙人，不要忘掉張蒼水;凡我滇人，不要忘掉李定國;凡我閩人，當然不要忘掉鄭成功。章太炎此時的呼吁響應著他弱冠二十歲時的心事，事實上也回蕩著他步上臺灣時的情念。

臺灣之行，章太炎對臺灣顯然曾有很高的期待的。果然，他步上臺灣不久，即于《臺灣日日新報》發(fā)表《臺灣祀鄭延平議》，祭祀鄭成功。章太炎在此文章中，高度贊美鄭成功在隆武、永歷年間的英烈表現(xiàn)，可惜天不假年，英雄中道而夭，沒有完成光復遺志。“惜乎中道夭喪，復失蒼水替其輔夾。嗣王窘世，僅蹙蹙守邊輻，然明氏支庶依以自全者幾二十年。衣履弗改，共和弗革，抑豈非王之遺烈歟！”“衣履弗改”意指明鄭還保留了大明的衣冠文物;“共和弗革”意指明鄭仍維系大明帝系，以永歷年號紀年;“蒼水”則指張煌言，鄭成功的復國同志，章太炎終生佩服的義士。章太炎逝世，其墓即依傍在張煌言墓旁，從其遺志也。

章太炎還將鄭成功與三國的東吳相比，認為鄭成功不忘故國，保大明衣冠于孤島，其道德遠超過孫吳。他說：“延平當永歷之亡，猶奉其年號握璽勿墜……嗚呼！其賢于吳也遠矣！”章太炎對鄭成功情有獨鐘，在面臨生命交關(guān)的“蘇報案”時期，他撰有《鄭成功傳》一文，高攀延平郡王，伸反清復明的大義。我們以后還會看到他將鄭成功和洪秀全并稱為“鄭洪”，視為明亡、民國興之前反清運動的代表。

章太炎的明鄭情結(jié)不是個人情懷之事，雖然他的私人感受可能更強烈，他對鄭成功或明鄭的評價反映了一個時代的價值意識。明鄭肯定論一直是臺灣四百年來明鄭史觀的主流，也是包含1949年來臺一代人士的共識，胡適、牟宗三諸先生對明鄭的評價皆極高，視為民族精神的體現(xiàn)。唐君毅到了臺南，走進明鄭所建的孔廟，一再低首徘徊，不忍離去，兩天之間去了兩次。臺灣人有很強的明鄭情結(jié)，多有這樣的精神構(gòu)造，這是不少研究臺灣文化的學者都曾注意到的現(xiàn)象。

章太炎浙人，浙人在十七世紀下半葉的復明運動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著名的殉國烈士劉宗周、祈彪佳、陳子龍、張煌言，著名的海外乞師者或飄零扶桑的畸儒朱舜水、張斐、心越、獨立，都是浙人。如果我們要列出那個時代參與抗清活動的浙籍儒者，其名單將會長得難以羅列。更重要的是，江南反清領(lǐng)袖魯王即在紹興即監(jiān)國位，舟山群島在當時的抗清運動中，與金門、廈門等地都是第一線的赫赫戰(zhàn)區(qū)，鄭成功的軍事活動也多在閩、浙沿海展開。浙、閩、臺等東南沿海省分在十七世紀下半葉的復明運動中，與兩廣、湘、贛的西南省份互為犄角，成為當時反抗意識的神經(jīng)中樞。章太炎在反清復明運動失敗后兩百多年重履臺島，而此島嶼竟已落入日本帝國之手，他的感嘆可想而知。

也許他對臺灣曾有過太高的期許，等他親履斯地后，不免有所失望，用他的話講，“意興都盡”。可想見地，他期望此地有民族英烈，滄海遺民，最好屬于士人階層者，可與共學論道。他顯然沒有碰到，而且，很可能還會碰到他極難接受的人。他于1899年離開基隆，東渡日本后，曾操舊業(yè)，再編《民報》。他在《民報》上有一文名曰《臺灣人與〈新世紀〉記者》，在此文中，他將一位“臺灣人”與一位“《新世紀》記者”痛罵了一頓。這位《新世紀》的記者是位無政府主義者，章太炎未指名其人是誰，但讀者如稍微了解章太炎與無政府主義者的瓜葛，此未指名記者的身份頗堪玩味。另一位臺灣人的名字，章太炎指名乃曾為臺灣法院通譯的賴雨若。章太炎所以撰文痛罵這兩個人，乃因他們兩人身為漢族，卻都以異族的語言論說述事。《新世紀》記者姑且不論，賴雨若言行似乎頗有“漢人學得胡兒語，爭向墻頭罵漢人”之意。對章太炎而言，這種事情當然是極嚴重的道德瑕疵。

章太炎對明鄭以下的臺灣反抗傳統(tǒng)耿耿此心，縈胸難忘。《臺灣人與〈新世紀〉記者》此文中，章太炎感嘆道：“鄭成功驅(qū)荷蘭人，存明祚于斯島二十除歲……乙未割讓以還，簡大獅輩復起與日本抵抗。”

章太炎《臺灣人與〈新世紀〉記者》文中所說的賴雨若真有其人。賴雨若（1878—1941）乃嘉義地區(qū)名士，出身老世家。他于1911畢業(yè)于日本中央大學高等研究科，為臺灣首位法學碩士，后來通過高等文官考試，成為當時臺南州轄下第一位臺籍辯護士（律師），他還擔任過第一屆嘉義街協(xié)議會員。

但章太炎大概還不知賴雨若還有其他經(jīng)歷，賴雨若后來曾與嘉義地區(qū)士紳蘇孝德、林玉書等人組織茗香吟社、嘉社，扶掖風雅，頗負鄉(xiāng)里清望。我曾收藏一件他與當時《臺灣日日新報》漢文版主編魏清德唱和的詩作，常見的記游主題的七律。雖不見特別，但可想雅致。蘇孝德有外孫，一位臺灣“中山大學”的教授，我和他有些來往，稍稍側(cè)聞過其外祖遺事，也稍為了解日據(jù)時期，嘉義士紳經(jīng)營的漢文化活動。賴雨若即曾在家鄉(xiāng)開設(shè)義塾，免費教授鄉(xiāng)人“四書”、“五經(jīng)”等。更值得注意的是，1946年，他獲頒為“抗日烈士”，“中研院”臺史所收藏有他的文書數(shù)據(jù)。

從賴雨若現(xiàn)有數(shù)據(jù)所顯示的內(nèi)容看來，他似乎不太像章太炎所說的那般忘本。否則，“抗日烈士”的頭銜如何得來。章太炎當然不會說謊造假，但以一次的交談作為其人人格的判準，難免失準。從賴和、林幼春、連橫到蘇孝德、賴雨若，反抗的色彩遞減，但他們對漢文化還是有情感的，不會忘本。

賴雨若有什么特別會和自己利益沖突的“抗日”行徑，因而贏得“抗日烈士”之名，后人不得而知，但章太炎對他的行徑的憤慨，或許還是發(fā)泄得太早了一點。如果我們平心靜氣觀看日據(jù)時代的知識人，尤其具有舊文化涵養(yǎng)的知識人的行徑，賴雨若的反應應該不特別，也不該蒙受過分的惡名。章太炎文中對臺灣士風的批判未必周全，主要是他在臺期間，局促于萬華一帶，和臺灣士人交往不多。我看到和他交往較密的大概只有連橫，章太炎曾為他的《臺灣通史》寫序，頗贊揚此書的價值。章太炎還曾贈給連橫一件行書條幅《雅堂索字書贈》，文字為“蓑墻葺屋小于巢，胡地平居漸二毛。松柏豈容生部婁，年年重九不登高”。據(jù)說是1914年寫的。章太炎與連橫的交往時間大概不在他旅臺期間，而是在連橫于民國成立后定居上海，彼此才相互認識的。

他也知道賴雨若不能代表臺灣人，事實上，賴雨若很可能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臺灣人。章太炎在同一篇文章中即對自己的臺灣人觀作了修正。他提到這樣一件事：“今歲四月，云南人開獨立會于錦輝館，將以內(nèi)拒胡清，外抗皙種。一弱女方十歲，抵余前，致楮幣十圓，以助獨立者。主干問其姓氏，曰：臺灣人也。此非弱女所能為，蓋其父兄屬以授受者。即明臺灣雖裂，猶有不忘故國之心。于是知種性之不可芟夷也。”

章太炎比起他同代的政治競爭對手梁啟超、孫中山來，他居留臺灣的時間最長。梁啟超來臺兩個星期，孫中山來臺四次，最長住了四十四天，章太炎則長居半年以上，但他對臺灣的影響遠不如梁啟超、孫中山。梁啟超影響了林獻堂的議會請愿運動，孫中山影響了蔣渭水的農(nóng)工運動甚至整體的革命路線，梁、孫兩人無意中都參與了日據(jù)時期臺灣人民的反抗運動。章太炎因為經(jīng)常蝸居在萬華的剝皮寮住處，很少走動，他和臺灣士人、社群沒什么來往。

章太炎與臺灣社會的互動主要是在1949之后，其影響是間接地影響，因為章太炎其時業(yè)已辭世，墓在西子湖畔，長伴他一生景仰的鄉(xiāng)賢張煌言。他的影響是由他的門生與門生的門生渡海傳藝所致。章門這群團結(jié)的學生透過章太炎精湛的文字、訓詁等小學理論主導了臺灣高教體系的臺師大、政大、文化的中文系學術(shù)研究方向，儼然成為以前臺灣小學界勢力最大的一系，號稱章、黃（侃）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