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2020急景殘年之時,美國再掀狂瀾的新冠疫情加上晴天霹靂般的傅高義老師噩耗,令我多日寢食不安。天地蒼茫,凜冬已至,臨風懷想,不禁百感千端縈懷,于年末寫下悼詩一闋:
悼傅吟
驚聞哈佛傅高義教授驟逝,哀感無端。傅者,父也。傅老師喚我為“中國兒子”,我們見面必以“父子”相稱。
天涯枯轍頗離枕〔1〕,厚衾暖月忘夜沉。
樹蕙唯知蔭涸澤,滋蘭但識解危心。
詩存諸往啟來者〔2〕,文立孤標試石金。
牛渚〔3〕溯源悲俛仰〔4〕,登舟空憶淚沾襟。
〔1〕頗離枕,見溫飛卿:“水晶簾里頗離枕。”古指留宿處。只身留美第一年后,洛城加大因故忽然斷了原來承諾的獎學金,傅高義老師馬上把我邀到哈佛擔任研究助理,并請我住進他的家中。
〔2〕《論語》:“詩,告諸往而知來者也。”
〔3〕牛渚,寓“知音遇合”。語見《世說新語》:晉朝貧士小工袁宏于牛渚遇謝將軍賞識的故事。李白詩曰:“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4〕王羲之《蘭亭集序》:“俛仰之間,已為陳跡。”俛仰,即俯仰。
此詩,又引出了更多的久遠追憶。
1980年,因為傅高義老師的熱心建議和推薦,我方才有改變人生走向的赴美留學旅程。但我當年從洛杉磯加州大學到哈佛大學——自太平洋至大西洋的“兩洋水”之行,卻有許多瑣細關節不易言述。比如,我的“哈佛生涯”,說來其實是“二進哈佛”,一如上述注釋里所言:1982年春我抵洛杉磯加州大學(UCLA)讀研一年后,因指導教授學術休假一年,校方竟然中斷了原來承諾給我的獎學金,我的學業一時陷入中斷尷尬,生活也處在孤立無援之境。時任哈佛費正清東亞中心主任的傅高義教授聽聞,馬上給我寄出了東亞中心的正式邀請信,以訪問學者的身份邀我擔任他的研究助理,并請我住進他在哈佛校園的家中,不但一解我的燃眉之急,也因之打開了哈佛學府的高檻大門。哈佛一年后,加大的指導教授學術休假結束回返校園,他馬上設法幫我爭回減免學費的獎學金,我于是又在1984年秋天回到加州大學校園,繼續修讀完成我的東亞文學碩士學位課程。加州大學采用的是學季制(三個月為一學期)。我于1985年夏天獲得碩士學位后,傅高義老師又一次邀請我再赴哈佛,同以訪問學者身份受邀到費正清東亞中心,并再次住進了他的家,繼續擔任他的中文研究助理。
兩次進出、頭尾兩年半的哈佛訪學生涯,與傅高義老師夫婦的朝夕相處,成為我當年的留美經歷中學旅最充實、“含金量”最高的“高光”段落。因為“哈佛”天然具有的高臺階與寬視界,還有“訪問學者”身份的選課自由與時間寬裕,我能有機緣把自己完全浸潤在跨學科的書籍學養的海洋里——參與和旁聽東亞中心每周的各種與中國有關的講座,以及住家附近的猶太博物館、藝術博物館、自然歷史博物館與科技館隨時舉辦的各種活動(科技館的電影廳是我最常流連的場所,可以免費觀看各種新近流行的電影和文獻片)。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占據了書庫角落的一張固定小桌,把書庫各門類自己列了計劃要讀的書籍擇出堆在一角,那里是我每日潛心讀書寫作的僻壤靜界(我的留學生小說集《遠行人》的大多數篇什完成于此)。我以哈佛身份證購買了“美利堅即景劇場”的年度演出季套票(看六場演出只需三十八美元),兩年間幾乎看遍了當時在哈佛上演的所有先鋒實驗戲劇(由觀劇引發,1988年北京《讀書》雜志以連載五期的大篇幅,刊發了我與畫家袁運生共同署名的“關于西方現代藝術的胡言亂語”系列);忘記是哪一位學長建議,我還曾多次到建筑學院的階梯課室旁聽設計比賽評圖,記得其中一次是圍繞波士頓市政廳的改建設計方案評圖,各種標新立異的設計及其激烈火爆的爭議讓我大開眼界,用今天網絡語匯,則是“腦洞大開”。更不必說,對于我這位古典音樂的“發燒友”,圣殿般的波士頓交響樂廳和哈佛紀念堂音樂廳以及那個聞名遐邇的超過百年歷史的哈佛男聲合唱團,那一場場無與倫比的音樂會了。特別是,與“文革”后最早留學哈佛的第一批中國大陸人文學科的學兄學長如趙一凡、張隆溪、巫鴻、葉揚、馮象等的日常交往交流,還有哈佛華裔教授如張光直、杜維明、趙如蘭等對我們的關照教誨,所給予我的特殊滋養了(那時候楊聯陞教授還健在,可惜與我們交集不多)。值得一提的是,據張光直教授告訴我,每月最后一個周五在趙如蘭教授和陸惠豐教授家輪流舉行的“康橋新語”華裔文化沙龍(開始叫“康橋夜譚”),就是他們幾位哈佛華裔教授有感于校園內的中國大陸和臺港人文留學生愈來愈多,特意為促進美中多地文化交流和思想碰撞而用心開設的。“康橋新語”沙龍日后成為堅持數十年、在美國東部院校名聲顯赫的一個文化景觀,東部各校許多名家教授與博士生都常常聞風而至。我呢,當時是沙龍里的“茶童”,大家叫我“茶博士”(Dr.T,借用當時電視肥皂劇里一個搞笑角色的名字),專門負責給與會學長們沏茶遞水和遞送每晚的夜宵八寶粥。
正是傅高義老師為我敞開了哈佛學宮的大門,使我得以縱情暢游在知識與學術的溪澗、河川與海洋里,像海綿一樣、花蕊絨毛一樣,吮吸著科學與人文的諸般雨露陽光和精神養分,完成自己去國前夕立下的“把自己徹底打碎,再重新捏吧回來”的生命重塑宏愿。這是傅老師賦予我這一生命的奇跡,我將感恩終生,銘記終生。
我當然知道,近時坊間對傅高義老師及其學問文章的評論見解趨于兩極化。而對此“兩極化”議論最敏感、也最能包容的,恰恰正是傅高義本人。記得2011年秋天在耶魯,傅老師把兩大厚本的中、英文版《鄧小平時代》贈予我的當時,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現在對我這本書的評價,無論在美國或在中國,都有兩極化的評論。喜歡的,有很高的評價;批評的,也把話說得很重。其實,這兩方面的意見,我都很了解,也很能理解,雖然我仍舊是堅持自己的基本判斷的。他在耶魯關于這本書的講座上的開場白,也是重復說著同樣的話。而傅高義老師多年來多次對我說過的——正如他一直在美、中、日三個文化、政治系統里身體力行地在做著的——則是他重復多次的另一句話:“Bridge。”“我一直想要做的,就是在各種兩極化的看法和差異之間,搭建一道橋梁,我做的就是橋梁Bridge的工作。”他早年的《日本第一:對美國的教訓》是如此,近年的《鄧小平時代》更是如此。近時坊間很多談論傅高義的文字,會引述筆者前述拙文里提及的傅老師對我談到的從“局外人”(outsider)到“局內人”(insider)的角度,以及“在中國語境中去認識中國”的意見。但上述話題,其實每次都是在傅老師提及他最喜愛的一位學生——林培瑞(Perry Link)教授時提及的。他多次向我感慨:他是從Perry身上,領悟到這個要從“局外人”轉化到“局內人”的角度去認識中國的道理,這就是“在中國語境中去認識中國”的意思。在我看來,無論傅高義或林培瑞——我深為熟悉的這兩位觀點去向或許不一定一致的洋人漢學家,都是兩位極難得的、真正愛中國、“把中國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的人。林培瑞是“愛之深而責之切”,而傅高義則更多地取“了解之同情”的角度。關于這個“了解之同情”的說法,傅高義老師也曾在好幾個訪談中提及。此說,其實出自陳寅恪先生三十年代寫的《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的開篇:“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于古人之學說,應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而在陳寅恪先生之前,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的序言里也曾說過:“(讀此書)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以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這“了解之同情”與“溫情與敬意”,用傅高義老師自己的語言,就是做“Bridge”——搭建在國族與文化差異中的交流交通的橋梁。或者,也就是近期許多回憶傅老師的文字里不斷提到的“同理心”與“共情能力”吧。
都說“歲月不欺”。但歲月卻常常欺負我們的時光記憶——對許多時間節點的追憶,會發生種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誤差。比如近時紀念傅高義老師的諸篇文字里都提到:他是于2000年自哈佛大學榮譽退休的,那件印有他的漫畫頭像的T恤上也有“2000年退休紀念”的字樣。但因為我記得自己的父親是2003年末去世的,我在文中提到的,在傅老師稱我為他的“中國兒子”的那個酒會上,我明確提到了自己剛逝去的父親,這樣的記憶又是異常清晰的(我甚至記得我當時用的是什么英文單詞去表述),那就應該是2004春天的事情啊。難道,那次活動,不是2000年傅老師榮退的哈佛酒會,而是日后哈佛大學專門為紀念傅老師退休而舉辦的學術研討會的酒會?(耶魯史景遷教授榮退一兩年后,耶魯校方也專門為此籌辦了一個專題學術研討會。)我也只能這樣去解釋自己的記憶渾誤了。
附錄一:
我寫給傅老師夫人Charlotte Ikels(艾秀慈)的悼念卡的文字(中文本):
Dear Charlotte,接到傅老師驟逝的噩耗,我和妻子孟君都震驚哀痛不已!悲傷的心情至今沒能平復。傅老師是我生命中的貴人、燈塔和人生的楷模!他不但是搭建在美國、日本和中國之間的一座美好的文化橋梁,也是照亮我生命的一道美麗彩虹。他真的是我的“美國爸爸”,而我也以能成為你們的“中國兒子”為榮!我深深感受到您的哀傷和震撼,請接受我和孟君的深切哀思與安慰,和對傅老師永遠的懷念!
您們的“中國兒子”蘇煒和孟君
2021年1月2日于耶魯
附錄二:
我們的“中國兒子”
——為蘇煒的中文著作序
傅高義
當1980年我第一次能夠踏入中國去做研究的時候,我和我太太Charlotte Ikels教授住在廣州的中山大學。我們作為大學的客人在中大校園住了兩個月。在那期間,我們可以參加中山大學的一些活動,并對廣東做一些初步的研究,參觀學校、公社和工廠。
就在1980年的那個夏天,我有機會認識了一些中山大學的教授和學生。蘇煒成了我最好的朋友。蘇煒當時是中文系文學專業的,他是學生文學雜志《紅豆》的主編。他很有文學才情,已經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我和我太太看到,那時的蘇煒有很多朋友,在中山大學的各種活動中表現很活躍。那時候,正是1977年恢復高考不久,一些大學的教材還沒有全面修訂,大學的許多建筑也比較老舊,正在修復中。蘇煒向我們介紹了大學生的生活。那時八個學生住在一間宿舍里。學生的伙食非常簡單,穿著也非常樸素。每天早晨都聽到高音喇叭在播報新聞。校園里沒有電視,當然更沒有手機。
在我們抵達中國之后的那些年里,幾乎所有的大學生都是高中畢業那一年進入大學的。但是蘇煒卻不同,他在那個年齡時像很多其他同齡人一樣正在農村插隊,他和眾多在農村插隊的學生一起準備高考,最后通過考試才進入了大學。雖然蘇煒的年齡比那些高中一畢業就上大學的學生大一些,但是他的氣質仍然像一個年輕的男孩子。他的眼睛總是睜得大大的,總是帶著渴望學習的光芒。
蘇煒成長于廣州一個大家庭。我們后來有機會認識了他的家人。他們當時住在廣州一個比較簡陋的家里。他的家人看起來都是知識分子,他兄弟姐妹中的大多數都考上了大學。當時的大學生都很害羞,不習慣也不太敢跟外國人打交道。蘇煒卻很愿意與我們見面,幫助介紹中國的情況,告訴我們他“下鄉知青”的經歷。他解釋說,他當“下鄉知青”,是因為他當時被下放到海南島的一個農場。我和我太太后來得到許可,可以去海南島參觀;而蘇煒也被允許陪同我們一起去海南,回訪他當時下鄉的一個有名的國營農場。那里有一個國家熱帶研究所,位于蘇煒下鄉的農場附近,對許多國營農場的橡膠樹進行研究。
蘇煒帶著我一起回到了他曾經下鄉的村子。那是蘇煒離開已經四五年以后第一次回去。當一個老農看到蘇煒時,立刻大叫“蘇煒!”然后緊緊抱住他,就像抱住一個多年不見的兒子。他看到蘇煒非常高興,蘇煒也非常高興,他們真的像是分別了多年的父子一樣。
我在中山大學認識蘇煒幾年以后,蘇煒作為中國文學專業的學生進入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學習以后,他取得了良好的成績獲得了哈佛大學的入學許可,并成為我的研究助理。
蘇煒在哈佛大學兩年多的時間里,他住在屬于我和我太太的房子的一個房間里。那時我自己的孩子都已經上了大學住在別的地方。我和我太太真的把他視為我們的兒子。即使蘇煒已從中山大學畢業,并且獲得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碩士學位,他仍然保有一個年輕男孩的活力和好奇心。那時蘇煒又繼續發表了一些小說,他用中文和我談話,通過幫我閱讀他寫的小說,來教我學習中文。在哈佛期間,蘇煒有很多朋友都是中國學生。他的房間成了中國同學晚上聚會的最佳地點。他們常常在一起討論美國的生活和在中國的經歷。
蘇煒還在繼續寫他的小說和散文。我和太太都為他能在耶魯大學教授中文感到非常驕傲。我從我們的耶魯朋友中聽到,他是一個非常受歡迎的老師。我們也為他的長篇小說被翻譯成英文并正式出版感到異常興奮,同時我們也為他中文精選文集將要出版,感到由衷的興奮和驕傲。我們仍然認為他是我們的兒子——“干兒子”。
2018年5月23日于哈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