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玉冰
我吃驚地大叫道:“你是說那個身體虛弱、步履蹣跚的老太婆竟然在車行進中跳下去了,而你和車夫都沒看見?”
福爾摩斯厲聲說道:“什么老太婆,真該死!我們被人騙了,我們兩個才是老太婆呢!他一定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一個身手敏捷的小伙子。而且還是個了不起的演員,他的演技真是舉世無雙。顯而易見,他是知道有人跟著他的,因此就用了這一手,趁我不注意溜了。”
在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系列的開山之作《血字的研究》中,首次登場并被塑造得“無所不能”的福爾摩斯在小說中唯一一次受挫就是在上面所引的相關文字中,他被犯罪者同伙的喬裝易容所蒙騙。而在后來的一系列案件中,福爾摩斯的對手也紛紛通過“化裝”來實施犯罪或趁亂逃走,比如《波西米亞丑聞》中的艾琳·艾德勒小姐(福爾摩斯尊稱為“the lady”的女人)、《身份案》中邪惡的繼父等。同樣,福爾摩斯本人也經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即他自己也曾多次喬裝易容成為老人(《四簽名》)、流浪者(《歪嘴男人》)、病人(《臨終的偵探》)來探聽消息,甚至用留聲機錄下并播放自己拉小提琴的聲音,以使得犯罪分子誤以為他仍在房間內(《王冠寶石案》),進而完成一種聲音上的“偽裝”和“易容”。
相比之下,在法國偵探小說作家勒伯朗筆下,亞森·羅蘋更是經常通過神乎其神的“易容術”把福爾摩斯、華生和警察們騙得團團轉。當然,這和勒伯朗本人曾經做過舞臺化妝師,對化妝術頗為熟悉有關,而其小說中的人物“俠盜”亞森·羅蘋則被塑造為曾在皮膚科實習,因而學會了換臉的技術。亞森·羅蘋這種高超的“易容術”手段,在后來的偵探小說與影視作品中一直被延續并不斷傳奇化,直到日本偵探漫畫與動畫片《名偵探柯南》中的怪盜基德,也完全可以看作是一個“亞森·羅蘋式的人物”。
在民國時期的中國偵探小說中,易容術也經常被使用和渲染。程小青就曾在《案中案》專門強調過霍桑易容手法的熟練與迅速:“霍桑有一種特技,在緊急的關頭,舉動的敏捷會出于人們的意想之外。有一次我見他卸去西裝,換上一身苦力裝來,又用顏料涂染了臉部,前后不過兩分六秒鐘。”此外,俠盜魯平也非常擅長易容術,《眼鏡會》中作者孫了紅便借小說人物楊國棟之口說道:“總之魯平的化妝術是神出鬼沒的,任是他假充著我們的父母兄弟,也許要被他瞞過咧。”甚至于在《鬼手》和《鴉鳴案》中,魯平還曾經假扮霍桑,進而以調查案件為由深入私宅,以尋求盜寶的機會,就如同亞森·羅蘋曾多次“易容”為福爾摩斯或者華生一樣。
當然,“易容術”在科學和實際運用層面是否真的能如此“隨心所欲”和“惟妙惟肖”還有待進一步探究。其實早在1927年,就已經有人對偵探小說里過度依仗和濫用“易容術”提出了質疑和批評:“用化妝術的偵探小說固屬無賴的作品,就是用催眠術和其他似是而非的科學偵探也是不對的。因為出于偵探化妝或使用他種手段不過描寫人智幼稚的反照,并不算是名家。所以列寧說偵探須以平常手段使人驚訝,不許用奇異手段使人轉疑其作偽。現代科學普及,人人皆有偵探的可能性,若一涉神奇和幻術,在幼稚社會中,或有人肯信,而移在科學昌明的地方,就沒有人過問了。”(陳景新《小說學》)
誠如陳景新所言,我們不能將“易容術”作為偵探小說的科學手段之一來進行考察,而是需要將其視為偵探小說所呈現出的都市“匿名性”的一種象征性表達和浪漫化想象來予以理解。自十九世紀中期以來,隨著歐美各國第二次工業革命的進行和新一輪城市化發展的浪潮,大型現代化都市紛紛出現,其中最具標志性的城市當屬倫敦和巴黎。半個世紀以后,崛起中的中國上海則被稱為“東方巴黎”與“遠東之都”。在人口數量龐大、人員流動頻繁、職業分工細密、生活節奏加快的現代都市中,人們身份的多重性導致了人與人之間彼此了解的片面性與認知的破碎性。人們極可能完全不了解與自己同乘一輛公共汽車或電梯的乘客,也可能并不認識同在一個酒吧里喝酒的臨時伙伴,甚至也不了解與自己一起工作的同事,因為他們只有在工作的八小時當中才相互間成為同事,而其下班后的生活與所扮演的角色并不一定為人所知,更遑論每日在街頭涌動的人潮中彼此擦肩而過的無數路人。人們的出身、來歷和過往似乎都可以隱藏許多“不為人所知”與“不可告人”的秘密,這與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書中所描述的傳統中國彼此知根知底的“熟人社會”大不相同,或者我們可以借用“熟人社會”的命名,將其稱之為“陌生人社會”(Stranger Society)。這里所談到的“陌生人社會”主要特點有二:一是個體過往經歷的匿名性,二是個體當下身份的多重、片面與破碎,二者互為表里。在現代大都市的“陌生人社會”之中,人們很難真正完整地去了解一個人,更難徹底把握一件事情背后的最終真相與來龍去脈。一切人與一切事件都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某種匿名性與破碎性,而這種匿名性與破碎性既是滋生犯罪的溫床,也是偵探得以誕生且發揮其功能的場域。包天笑在《上海春秋》開篇便說道:“都市者,文明之淵而罪惡之藪也。覘一國之文化者必于都市,而種種窮奇梼杌變幻魍魎之事,亦惟潛伏橫行于都市。”
都市生活的匿名性一方面是隱匿行蹤與滋生犯罪的沃土,其在世界早期偵探小說中經常被具象化為巴黎街頭涌動的巨大人流(愛倫·坡《人群中的人》),或者是倫敦街頭那永遠散不去的大霧(柯南·道爾《四簽名》),這些都成為我們看不清都市復雜真相的巨大干擾與犯罪者隱藏自身的絕好條件。另一方面,這種都市匿名性又呼喚著偵探的誕生,偵探小說中偵探的最基本能力就是通過仔細觀察與邏輯推理來打破這種“匿名性”所遮蔽的“隱秘的角落”和“沉默的真相”。甚至于我們可以把偵探小說的情節模式視為是發生在罪犯與偵探之間,一場關于試圖隱藏身份與努力追查身份的角逐和較量。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再來看福爾摩斯與華生的首次相遇,則會有一番更加深入的理解:福爾摩斯在《血字的研究》中初次見到華生醫生的時候就推斷出他曾經在阿富汗當過軍醫,其理由就是根據華生身上的種種細節特點(氣質硬朗、膚色黝黑、受過外傷、行動不便等),經過觀察、發現、推理所得出的結論。如果說現代都市中人的身份具有某種“匿名性”,那么偵探的功能就是借助當下所能觀察到的諸多細節揭示出其過往的種種隱匿的經歷(將當下有限空間中所觀察到的內容轉換為對觀察對象過往時間中經歷的推測);如果說現代都市中人的認知是片段、破碎且模糊的,那么偵探的特殊本領就是將這種片段、破碎與模糊重新整合并形成完整認知鏈條的能力。早期偵探小說中偵探經常通過種種蛛絲馬跡(足印、煙灰、血跡、泥點、毛發、傷口、服飾、眼鏡、鞋子、神態等)來推斷出兇手的特點與身份,為最終破案提供關鍵性線索或方向指引的例子實在是多到不勝枚舉,從絕大多數福爾摩斯探案故事,到中國的霍桑探案、徐常云探案等,都不厭其煩地對偵探的這一特殊能力展開過細致的鋪陳和描寫。而偵探們這種對細節觀察、整合與推演的能力,正是基于現代化都市這個“陌生人社會”里人們身份上普遍存在的“匿名性”與“破碎性”特點而產生的。將破碎的認知還原成完整的因果邏輯,揭示出匿名兇手背后的真實身份,就是所有早期偵探小說中偵探們所努力完成的工作和目標。
概括來說,在現代都市之中,每個人都主動或被動地借助陌生人潮而成為“匿名者”,這種“匿名性”呼喚著偵探小說這一小說類型與偵探這一人物形象的誕生。而“匿名”的極致便是“易容”——改變容貌,進而改變身份,把自己裝扮作他者,使自己更容易混跡在人潮之中,這又逐步延續并發展出偵探小說中的另一脈絡,從福爾摩斯到怪盜基德,偵探與其對手之間的“易容換裝”大賽,從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