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前作舞臺劇電影化改編的風格一脈相承,2019年上映的電影《半個喜劇》同樣脫胎自導演周申與劉璐2008 年的話劇《如果,我不是我》。雖然這兩個版本之間的聯系并不像導演的前系列作品——2016年的電影與2012年的話劇《驢得水》一樣緊密,但每每談及電影,還是避不開它與母版話劇在種種層面上的關聯。對于電影版與話劇版的聯系,導演首先承認其共性:“無論是話劇還是電影,我們在構建每一個場景情節時,都會比較注重矛盾沖突”,這樣的劇本結構導致電影同樣呈現著話劇的戲劇性特征;同時,也明確指出這是兩種形式、甚至兩個故事:“《半個喜劇》電影版與話劇的情節基本沒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電影版與話劇版之間的差異必然由電影與戲劇的形式差異所致,但形式的影響對于這個故事而言又并非決定性的,因為周申與劉璐的“話劇與電影都是強調敘事與人物,而不是強調話劇的形式感與電影的鏡頭語匯、視聽語言的風格等”所以電影《半個喜劇》與話劇《如果,我不是我》的差異,歸根結底還是在于敘事層面的重新整合與建構:電影完成了對話劇原作的敘事變奏與超越。
電影版和話劇版圍繞著基本相同的人物網絡和情節線索展開:孫同、鄭多多和高璐是大學好友,孫同和多多都喜歡高璐,但孫同止步暗戀,為多多和高璐即將到來的婚禮忙前忙后;婚禮前鄭多多出軌中學同學莫默,為向高璐隱瞞真相,孫同竭力安撫莫默,最終兩人之間發展出一段感情。
四幕話劇《如果,我不是我》的場景主要設置在公寓內外。第一幕,錯位導致的誤會和錯綜的人物關系在公寓內外展開,孫同阻止失敗,鄭多多與不知真相的莫默共度良宵;第二幕,高璐的意外來訪向莫默暴露了鄭多多并非單身的真相,多多把爛攤子丟給孫同處理,孫同撫慰了莫默的心傷,莫默也鼓勵了孫同的夢想,兩人之間產生情愫,共度一夜;第三幕,多多得知孫同與莫默的關系后十分憤怒,以工作脅迫孫同結束這段關系,在孫同媽媽的共同施壓下,孫同與莫默分手,孫同的生活從脫軌的愛情機遇與音樂夢想回歸到主線;第四幕,鄭多多在婚禮當天仍舊為莫默事件魂不守舍,高璐叫來了莫默對峙,婚禮不歡而散,莫默鼓勵孫同作出了正確的選擇,去勇敢追夢,成為了一名歌手。這是一個以孫同與莫默之間的關系為核心人物關系的經典封閉式敘事結構,故事主線,即二人關系的“起承轉合”在一至四幕中整齊排列。根據格雷馬斯的動素模型理論,可從孫同的角度構建出如下動素模型:

圖1:《如果,我不是我》孫同動素模型
由鄭多多與孫母形成的現實工作壓力,是擠壓行動主體孫同追尋受者與客體音樂夢想的發出力量。在此過程中,莫默成為孫同行動的幫手,對他進行了啟蒙與鼓勵;孫母則繼續扮演敵手角色,在思想和行為上控制、脅迫著孫同。最后孫同在莫默的幫助下掙脫了原生家庭的影響,行動完成,追夢成功,成為歌手。若將行動主體轉換至莫默的視角,同樣可以構建起一個以追尋愛情和獨立人生為客體的動素模型;由此可見,話劇中孫同與莫默在這段關系中“平分秋色”,各自閃耀著羅伯特·麥基所說的“人物弧光”。
電影《半個喜劇》的敘事線索則可根據麥茨的組合段理論梳理如下:
1.序幕,段落:莫默前往鄭多多家赴晚飯之約,但鄭多多才從一場宿醉中醒來,房間里還睡著昨晚一夜情的女孩。為了在莫默面前營造單身假象,多多假稱那是室友孫同的房間、而孫同的房間才是自己的。油嘴滑舌的多多對莫默展開攻勢,一段括入性組合段閃回中學時代初中部的鄭多多幼稚地吸引高中女籃隊女神莫默注意的往事。
2.段落:在菜市場買菜的孫同接到鄭多多未婚妻高璐的電話。鄭多多與高璐正在冷戰中,孫同從中調和,約定了第二天一同吃飯。
3.場景:送一夜情女孩下樓的鄭多多在樓下撞見孫同,才得知今晚孫同在家,而且從外地來的孫同媽媽已經到公寓了。
4.段落:孫同媽媽與莫默在公寓相遇,互相誤會了對方的身份。莫默無意透露了鄭多多對孫同施舍、同情的態度,要強的孫同媽媽強行拽孫同離開了公寓去酒店單住。孫同聽說了莫默與鄭多多的關系,想回去阻止;孫同媽媽讓他長點骨氣,不要再摻合鄭多多與高璐的事情。
5.交替敘事組合段:夜漸深。公寓中,莫默與多多的感情逐漸升溫;酒店里,看電視的孫同陷入沉思。
6.場景:孫同回到公寓,將莫默趕走。
7.交替敘事組合段:孫同離開公寓去酒吧唱歌,莫默在公寓樓下徘徊。二人在路口擦肩而過,莫默掉頭回公寓。
8.段落:次日早,孫同回到公寓,撞見了留宿的莫默。
9.場景:高璐來訪,撞見莫默。鄭多多哄走了高璐、成功向未婚妻隱瞞了自己的偷情,卻向莫默暴露了自己并非單身的真相。
10.線性敘事組合段:哄走了高璐后鄭多多在公寓樓下吃早點,將對付莫默的爛攤子留給了孫同。殘忍的真相逐層向莫默展開:鄭多多不僅并非單身,還即將結婚,而且對她的感情也是虛偽的。她徹底被騙了。莫默心碎,砸掉了“鄭多多的房間”后才知道那原來是孫同的。她在孫同的歌聲中嚎啕大哭,最后還不忘留下修電腦的賠償金。
11.段落:孫同入職鄭多多父親的公司。孫同媽媽殷勤來給上司裴經理送禮并沒有什么效果,但鄭多多向裴經理展示關系,顯著地為孫同帶來了特殊待遇。
12.場景:公寓里,孫同打開鄭多多為他要來的新電腦,看到了莫默留下的“修電腦”字條。
13.交替敘事組合段:咖啡廳。二樓,莫默在與母親介紹的快板庸俗男相親;一樓,孫同在和高璐與朋友計劃婚禮事宜。高璐認出莫默,以為莫默是孫同的女友,便讓孫同上前對峙;孫同硬著頭皮上前,最后以為莫默打架——實際上是挨打告終。
14.線性敘事組合段:莫默給因打架弄壞了眼鏡的孫同配了新眼鏡,隨后在酒吧約會,兩人的關系變得微妙,莫默在孫同含蓄的表白中默默離去。中間閃過一插曲式段落,酒后亂了心弦的莫默獨自跑到球場投籃。孫同以還東西為由追到了莫默的家中,兩人定情,共度一夜。
15.段落:次日早,戀愛中的孫同開心上班,發現了鄭多多強烈的占有欲。
16.線性敘事組合段:孫同與莫默開始了甜蜜的戀愛。孫同想帶莫默見母親,莫默說出了自己底線:她要孫同坦誠過往,她要開誠布公、光明正大。
17.場景:孫同向鄭多多坦白。多多勃然大怒,要求分手,二人在樓梯間大吵。
18.線性敘事組合段:孫同向媽媽坦白,帶莫默與媽媽見面。孫同媽媽要求分手,甚至裝病相挾。孫同把媽媽送到醫院,莫默焦急趕來,意外聽到了孫同與媽媽協商的“地下戀情,保住工作”計劃。莫默不同意,兩人在醫院大吵,不歡而散。
19.線性敘事組合段:分開后,莫默與孫同都過著沉郁悲傷的生活。
20.段落:鄭多多與高璐的婚禮中,高璐意外發現了鄭多多高中時與莫默的合照,有所察覺,打電話叫來了莫默。
21.段落:婚禮上賓客往來,孫同媽媽照料前后。裴經理對孫同“全家上陣”的“贊嘆”令孫同心中不快,母親撮合他和高璐表姐的提議更加重了他長久以來心中的怨郁,母子兩人大吵一架。
22.線性敘事組合段:莫默來到婚禮,對高璐說出真相,與胡攪蠻纏的鄭多多對峙。高璐叫來孫同證明,孫同在這一刻決定做真實的自己。孫同說出真相,婚禮不歡而散;孫同與莫默重歸于好;孫同媽媽撮合孫同與高璐表姐的計劃失敗。
23.段落:孫同與莫默乘出租車離開酒店,在晴朗的天氣中開始兩個人的新生活。
由麥茨組合段理論梳理可知,電影《半個喜劇》采用了相對簡潔常規的線性敘事結構,同樣以孫同與莫默的感情發展為主線,聚焦二人關系進展的起承轉合。我們同樣可以根據格雷馬斯的動素模型理論,從孫同的角度出發構建出如下動素模型:

圖2:《半個喜劇》孫同動素模型
由鄭多多與孫母形成的針對適齡男青年孫同的工作與婚育壓力,將其發送給與莫默的一段愛情中,讓孫同形成了以追逐客體莫默為終點的行動。在此過程中,孫同承受著來自世俗與家庭的敵手壓力,卻并無幫手。最后,孫同獨立地從多層面意義上擺脫了鄭多多與母親即原生家庭的纏繞,追回莫默,重始愛情。
電影敘事對話劇敘事的調整,體現在刪增的兩個部分。首先,電影在受者與客體的位置上刪除了孫同的音樂夢想。“去酒吧唱歌”不再是他與母親關系中的隱患所在,“歌手”與“鄭父公司職員”的職業也并不構成非此即彼的沖突;但母親即原生家庭對孫同的控制與壓迫依舊存在,只不過呈現為唯一的、明確的、與主體行動主線關系更緊湊的表現:接受莫默與否。孫同的行動客體不再游移于愛情對象與夢想對象之間,而是純然聚焦于莫默,讓影片的情感線索與行動線索合二為一。其次,電影增加了裴經理一角。對比話劇敘事可知,裴經理完全是主要人物關系網絡之外的全新角色,但他是孫同可見的世俗敵手。相比成為鄭多多公司勢力的背景板,裴經理更明顯地作用于孫同人生選擇的反面,在更深層次上形成“孫母”即世俗攀爬的深化與“莫默”即獨立自我的對照。以上刪增處理清晰了孫同的行動線索,隱形了以莫默為主體的動素模型,讓莫默完全融入在以孫同為主體的動素模型中,強化了孫同的人物弧光,突出了電影的敘事主線。刪增調整形成的敘事變奏,讓電影敘事主體的情感客體與行動客體合二為一,情感線索融入主體自身的追尋與改變中,電影敘事變得更加統一、順暢。
符號學家羅蘭·巴特將敘事作品看作一個多層次的等級結構,敘述在功能層、行動層和敘事層三個層面分布性或整合性的完成敘事功用。羅蘭·巴特認為:“理解一個敘事,不只是追隨故事的展開,而且也需識別其中的‘階段’,將敘述‘線’的水平軸連接,投射到一種隱含的垂直軸上去……不管敘述關系在水平組合上的尋索多么完善,為了達致成效,必須朝向‘垂直面’:意義不存在于敘事的‘尾端’,而是穿越整個敘事。”也就是說,讀解一個敘事,除了理解其情節性展開,更要理解其縱深性開掘。這需要所有細節貫穿為整體,因為“功能層次的結構是賦格式的”,并且“藝術不承認‘噪音’的存在:它是一個純系統,其中沒有也絕不會有‘被荒置的’單元,不管使其聯系于故事諸層次的線索有多長、多松散、多纖細。”。由此讀解路徑可發現,電影《半個喜劇》已經通過更細致與豐富的敘事內容,在敘事深度上形成了對原作的超越。
一方面,電影縱深性地展現了更多舞臺所未能表現的情感細節。電影敘事組合段8-14 的內容是話劇中第二幕的含量,此段形成了孫同與莫默情感的第一重高潮。在話劇第二幕中,兩人情感的推進是通過孫同唱歌、莫默傾訴、假升旗、吃面、鄭多多來訪五個行動完成的。不同于話劇場面極高假定性的呈現方式,電影使用了更多細節縱向深化情感內涵。如敘事組合段10 結尾,莫默給孫同留下的補償金及字條、與孫同為莫默端來的熱湯面的特寫;場景12 中,孫同對莫默字條與鄭多多禮贈的凝視;以及敘事組合段14 中經典的鏡中交錯鏡頭與莫默投籃的插曲式段落,都說明了二人情感的逐步深入。相比更依賴虛擬性與假定性的舞臺呈現,電影利用更自由的時空,將橫向短暫的情感在縱向上開掘得更加真切與深入。
另一方面,電影將敘事單元整合性貫穿,通往了更深的意義層次。在功能層與行動層上,行動主體孫同的敘事線索是擺脫對好友鄭多多的附著、擺脫母親及其所代表的原生家庭的影響,拒絕被安排的工作與婚姻,勇敢地追求理想的愛情對象;但在敘事層上,這是孫同——或者說是所有像孫同一樣的、初入社會的當代年輕人——生活與精神獨立的第一步。孫同在充滿阻力的環境中與沒有幫手的情況下完成了自己的追尋行動,這也是每一個人形成獨立人格的第一步。表面上,他的行動客體是莫默;實際上,他的行動客體是他自由選擇的對象、是他的自由意志。至此,電影《半個喜劇》已完全實現了對原版話劇敘事深度的超越,成為了一部完成度極高的喜劇類型片。
電影《半個喜劇》對話劇《如果,我不是我》的敘事變奏與超越,無疑說明了這是一部成功的舞臺劇電影化改編。近些年,舞臺劇到電影的跨媒介轉換創作頻有成功案例,這為藝術創作與學術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與視角。在此過程中,創作者與評論者多聚焦于形式上的迭換與更新,較為忽略敘事性調整與整合。但通過本文的分析,我們發現舞臺劇電影化改編的成功,依舊離不開敘事性內容的超越性重構。這是一種隱蔽的深層次轉換與改編,但是關系著作品的筋骨與結構,仍需創作者與評論者的關注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