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第四回,我們看到一個這樣的賈雨村:
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 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 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
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從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賈雨村不但不顧及當日甄士隱接濟他的恩情,不幫士隱尋回走失的女兒,還徇私枉法,而且為了明哲保身,將給自己出主意的門子趕走了。
然而在《紅樓夢》的第一回,賈雨村的出場是這樣的: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這段文字包含著大量的信息。第一,展現了賈雨村的好出身。他生于“詩書仕宦之族”,可見家人知書達理,成長環境不錯。 第二,顯示了他的上進心。因為他雖然家道中落,卻沒有頹廢,而是“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第三,顯示他面對生活的困境,自力更生。“淹蹇”也就是“偃蹇”,指的是境遇困頓、不得意,這里指賈雨村因為經費不足,耽誤了趕考的行程。 因而他“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第四,展現了他的“朋友圈”,他有個好朋友甄士隱,時常接濟他。

圖/視覺中國
甄士隱又是什么樣的人物呢?
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好一個“神仙一流人品”,這顯然是很高的評價。我們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既然甄士隱是賈雨村的好友,兩人常有往來,那么賈雨村和“神仙一流”也應有些相似之處。
《紅樓夢》第一回中還展現了賈雨村的言談舉止。 比如“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讓道:‘老先生請便。 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 ’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這段文字中,從甄士隱的態度看,他不但以賈雨村為友,還十分恭敬,用“誑駕之罪”表達歉意,而賈雨村的還禮態度,表明了他也是個謙謙君子。
文中寫賈雨村的樣貌:“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星眼”指的是雙目炯炯有神,“權腮”在古代相術中是一種貴相,可謂“儀表堂堂”。連丫頭都感嘆賈雨村雖然衣衫襤褸,但是生得“雄壯”,是一副大丈夫模樣。
接下來,文中還展示了賈雨村的擇偶觀——他傾慕什么樣的女孩子。 甄士隱的丫鬟多看了賈雨村兩眼,賈雨村就覺得丫頭有意于自己,他的理由是“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巨眼英雄”指的是有遠見,能識見人才。再看這個丫頭的樣貌:“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這姑娘并不是“十分”姿色,且出身只是丫鬟。 《紅樓夢》中談及“擇偶觀”,賈母公開表示重模樣和性格,四大家族之間的相互聯姻證明門第也很重要。但是賈雨村并不重美色,也不重門第,他看重的是“巨眼英雄”。這在古人的求偶觀念中,是很具現代氣息的。
隨后寫到中秋夜題詠,展示了賈雨村的才華。他的對月詠懷有一聯: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
這一聯中含有兩個典故。“玉在櫝中求善價”典出《論語·子罕》:“子貢曰:有美玉于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大意是子貢問老師,有一塊美玉,是將它包裹起來放在匣子或者柜子里藏起來呢,還是找一個識貨的商人賣掉?孔子建議賣掉,并稱自己在等待識貨的人。這段對話原本是子貢借美玉問老師對“出仕”的態度,這里被賈雨村借用來形容自己是在“等待好時機”。“釵于奩內待時飛”典出漢代郭憲的《洞冥記》,說漢武帝的時候有神女留下一只玉釵,到漢昭帝時有人偷偷打開了匣子,玉釵不見了,化作一只白燕飛走。 后人還根據這個故事制作了一款有名的首飾“釵頭燕”,或稱“釵上燕”,戴上輕盈欲飛,寓意“吉祥”。賈雨村在這里也表達了“等待時機”,有了合適的機會就會“飛黃騰達”之意。
這一聯最妙之處是兩句末尾處的“價”和“時飛”,諧音“賈時飛”,而賈雨村正是“姓賈名化、表字時飛”。這既表現了賈雨村的才華,又展示了他的心理:他想要靠考取功名飛黃騰達,他還是比較務實的。
甄士隱和賈雨村的中秋夜宴還有這樣一段:
“今既及此,弟愚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 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馀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 ”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 ”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這段文字首先展示了二人的情義。甄士隱不僅催促朋友趕考,還主動給了盤費白銀“五十兩”。對比《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劉姥姥感慨螃蟹太貴,稱“二十多兩”銀子夠他們莊戶人家過一年,也就是說,五十兩不是一筆小錢了。 但是賈雨村看到這些錢的態度是什么呢?“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足見他不是見錢眼開之人。 甄士隱還建議找個黃道吉日出行,但是第二日:
士隱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薦書兩封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 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賈雨村不但沒有要求士隱給自己進一步安排寄身之所,并且不迷信“黃道吉日”,覺得“事理為要”,這是很難得的。
從《紅樓夢》第一回這一番描述,我們可以看出,賈雨村曾是一個出身好、擇良友、相貌堂堂、勵志上進、才華橫溢、不貪戀女色、不見錢眼開、不拘于迷信的青年。一個大好青年,為什么走上仕途就變了呢?這其中體現出作者曹雪芹透徹敏銳的觀察力。清朝的官場,像是一個黑色大染缸,再好的青年也會被黑化。《紅樓夢》作為一部盛世中的哀歌,正欲表現此意。 跟曹雪芹生活密切相關的“康雍乾”三個時期,正是“康乾盛世”時期,但浮華背后,有志青年想要成為國家棟梁,卻難以善始善終。這其中,飽含著那個盛世之下深層的時代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