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醫院的男護士

“一斤棉花和一斤鐵，哪個重?”

“一斤棉花重。”

“為什么?”

“一斤棉花很大的嘛!當然重了。”

廣州白云心理醫院第五病區，精神科醫生正在與新入院的重癥精神病患者阿航對話，以此判斷后者的病情。作為廣州白云心理醫院的重癥病區，第五病區里收治了150 多名有嚴重精神障礙的男性患者。副院長李建平介紹，嚴重精神障礙主要分為精神分裂癥、雙向情感障礙、偏執性精神病、精神發育遲滯、妄想性障礙及癲癇所致的精神障礙等。

根據國家衛健委疾病預防控制局2018 年公布的數據，截至2017 年年底，我國各類精神疾病患者數量已逾2 億，總患病率高達17.5%，而嚴重精神障礙患者，超過1600 萬人。在生活中，重癥患者可能在幻覺、妄想的支配下，出現一些攻擊和傷人的行為，被攻擊對象往往是患者最親近的人。如何對精神病患者進行有效監管、預防，一直是社會關注的焦點。在廣州白云心理醫院第五病區發生的一切，是全國所有精神病院中的一個縮影。

“第五病區”的一天

白云心理醫院位于廣州北部郊區，南鄰白云山。白云山為九連山脈向西南延伸的支脈，寬闊的丘陵，把喧囂的城市中心隔開。

8：00，是值早班的時間。曾有建是這里的男護士，他通常會提前到護士站，與上夜班的同事做交接。這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刻。他要從夜班同事那里了解病人們最新的情況：有沒有異常的動向需要格外留意，哪些病人需要安排檢查……有的病人愛睡懶覺，他要挨個去叫醒，督促他們起床洗漱。

早餐后，護士們依次給病人發藥。往常，曾有建每天會帶病人們到花園里晨練，做八段錦和健身操。疫情期間，為了避免聚集，改成每天下午到花園做健身操一次。

2017 年，大學畢業的曾有建在一家綜合醫院工作過。一年后，他轉到廣州白云心理醫院，成為第五病區的一名護士。雖然畢業于護理專業，但第一天上班，他就深深感到，這與之前待過的綜合醫院不太一樣。當他和病人說話時，對方根本聽不進去。

第五病區不僅是重癥病區，患者還是癥狀較為嚴重的男性。這類病人，往往生活不能自理，表達不清晰，甚至會有不確定的攻擊性。在巡查房間時，曾有建會盡量保持后背靠墻，防止病人突然從背后襲擊他。與病人之間，要保持一米的安全距離，隨時保留閃躲的余地。

在精神病醫院，男護士的比例要比普通綜合醫院高得多。第五病區的16 名護士中，男護士占了一半。在國內，男護士是極為緊缺的人力資源。曾有建所在的韶關學院醫學院，一個年級有1000 多名學生，護理專業的男生卻不過40 人。像他這樣，到精神病院做男護士的更是少之又少。

精神疾病患者在發病時，往往不自知，也沒有自制力。在與病人的朝夕相處中，曾有建找到了和這些患者相處的辦法——他盡量先順著病人的想法去溝通，然后再引導他們起居、吃藥、鍛煉……

每天，有煙癮的病人都有三次抽煙的機會，護士保管火機，統一給抽煙的病人點煙。巡房時，曾有建要打開每個抽屜、柜子，仔細檢查是否有危險物品。在這里，火機、刀子、陶瓷器具，甚至鞋帶都是危險品。

護士們的工作瑣碎而繁雜，要有超出正常人的細心和耐心。除了常規護理和巡視等工作外，諸如理發、剃須、剪指甲等生活類的工作也由護士負責。對于病人們來說，這些人其實更像是“家長”。

22：00，病區會準時熄燈，督促病人們回房睡覺。經常會有病人睡不著，起床到走廊溜達。護士要挨個檢查房間，看是否有人還沒入睡；浴室、洗手間也不能遺漏，防止病人偷偷躲到里面不出來。

對于病人們來說，一天就這樣結束了，但對護士們來說，最警醒的時刻才剛剛開始。為了確保不會發生意外情況，即使是在夜里，護士們也必須每15 分鐘巡查一次。

出院后，想去看看孩子

在第五病區工作久了，曾有建將病人們當做朋友看待，自然而然成了他們傾訴的對象。因為病情影響，有些病人甚至會對親人產生敵意，但卻非常信任陪伴在他們身邊的護士。曾有建試著了解這些患者的過往，也理解他們微妙的情緒。

剛過20 歲的阿秋是第五病區的老病友，他從2016 年就開始住院。和許多病人一樣，剛入院的時候他容易狂躁、情緒激動，每天糾纏著曾有建，問什么時候能出院，生氣的時候還會打人。隨著藥物治療和護士們的開導，阿秋逐步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到后來，他主動找曾有建，希望能幫忙干活。

傍晚的洗澡時間，阿秋會幫忙給病友們派發洗浴用品。有年紀大的病人，洗澡慢，在浴室待的時間久了，阿秋也會進去巡看，以防發生意外。有病人吃飯，吐了一地，阿秋急忙拿著掃把清理干凈。他對未來有著清晰的期待和憧憬，希望出院后，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養活自己，比如超市的收銀員。

護士站有一部公用電話。晚飯后，阿彬手持公用電話念念有詞，在他的意識里，他正在給院外好友打電話。但曾有建知道，這部電話只能接聽卻無法撥出。26 歲的阿彬，以前做過保安，收入不高卻喜歡揮霍，常跟家里人要錢花天酒地。有一次，他跟父親要錢，父親沒給，阿彬勃然大怒，砸了家具，父親也因此被送進醫院。

37 歲的方敏喜歡在病區走廊里唱粵語歌，他曾經是廣州某大型企業的飯堂總廚，因為患有雙向情感障礙到這里接受治療。從小到大，方敏感覺父母對他不太重視，內心缺乏關愛。他一直希望自己擁有美好的家庭，但結婚后，妻子與母親的關系不好，也不能和他很好地溝通，他心情極度低落，出現了幻聽等癥狀。

“他甚至割脈輕生”，曾有建說。方敏比較胖，力氣也大，每次有其他病人發病，他都會幫護士控制住病人。為了讓方敏克服情感障礙，曾有建鼓勵他多和其他病友交流。當被問起出院后想做什么，方敏眼神里全是希冀：“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希望能重新擁有一段美好的婚姻。”

陳超進醫院前，是養豬場的老板，碩士學歷，年收入過百萬。但因為生意遭遇挫敗，他從人生巔峰一下墜入谷底，患上了精神分裂癥。曾有建記得，陳超剛進第五病區時，一旦有人和他講話，他就會用拳頭捶打自己，咬自己的手指。護士們只好用約束帶強制約束他，通過治療和服藥，讓他逐漸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行為。

在你身邊，像是春天一樣

在第五病區，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每天都是重復的開始、結束。病人們也在這種周而復始當中，逐漸校準自己的習慣。幾乎每個病人，都能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入院日期。有的病人，甚至把名字和日期，畫在病房墻上。李建平說，精神科沒有痊愈這個說法，而是臨床緩解，臨床治愈。

護士們除了要監測病人的身心狀況，還會照顧他們的起居，在病人眼中，他們是“家長”一般的存在

往常，曾有建每天會帶病人們到花園里晨練，做八段錦和健身操，疫情期間，為了避免聚集，改成每天下午做健身操一次

病患們每天會有固定的“放風”時間，有的下棋聊天，有的散步運動，也有的只是靜靜坐著，什么也不干

臨休息前，護士們會進行查房，衛生間等角落也不放過，以免病人躲藏在里面

臨床治愈的標準包括：首先，患者的癥狀要完全消失；其次，患者本人對自己的疾病，對自己的異常行為，有一個充分的認知，能夠意識到行為異常是一種疾病的狀態，這是自制力的恢復；第三，是社會功能的恢復，比如學習、工作和社交能力提高，承擔家庭責任。如果這些條件都具備了，可以認為這個患者是臨床康復了。

而要做到這些，除了需要接受長時間的治療，還需要從醫院回歸社會后，周圍的人給予足夠的支持。李建平說，嚴重的精神疾病患者，需要長期服藥，有的甚至終生服藥。而《今日精神病學》的文章中曾提到：80%以上的精神病患者會在5年內復發，40%～50%的首發精神病患者會在2 年內復發，其原因多和無故停藥有關。

很多病人在精神病醫院居住了超過10 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他們離不開醫院又無法回家，主要原因是現有的社會康復體系無法保證患者在院外得到有效管理。有很多患者符合出院標準，但大概率會出現復發現象，所以無法獲準出院，家屬也不同意患者出院。

很多人認為“精神病人很危險”，這主要是由于部分病人沒有得到有效的識別和干預，一些極端案件發生后被媒體報道，形成了廣泛的傳播和影響。事實上，在所有的暴力犯罪案件中，精神病人肇事的發生概率遠低于正常人。許多精神病患者在疾病發作期間表現出的癥狀是害怕出門、回避所有社交活動，而不是走上街頭傷害別人。

病癥與他人的偏見，為精神病患者們帶來了雙重傷害。因此有少部分幸運的患者在臨床康復后即使離開了精神病院，還是會懷念在精神病院的生活。那個傍晚站在護士站“打電話”的阿彬，出院前留了曾有建的聯系方式，有一天，阿彬打電話給他：“我想回醫院，在你身邊感覺很安全，整個世界都好了，像是春天一樣。”

2020 年韓國上映的一部電視劇《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系》，講述了在一間名叫“沒關系精神病院”里，治愈和被治愈的故事。曾在《來自星星的你》中飾演“都教授”的金秀賢在劇中扮演的就是一名精神科男護士。

曾有建說，他沒看過這部劇，“但一聽劇名就很好，有時間一定要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