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我媽喜歡1987年版的電視劇《紅樓夢》,所以我就從另外一個角度和她說文學。我說文學有另外一個作用,這個作用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個學科、任何民族都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讓文學給解決了。它就是生死的問題。秦始皇逝世了,唐宗宋祖逝世了,康熙、乾隆也逝世了。他們一當上帝王,便追求長生不老,但沒有用。除了死,人還怕老。我們知道大清朝所有的人都死了,但有幾個人沒有死,他們是賈寶玉、林黛玉、晴雯,他們不但沒死,還沒有老。我們什么時候打開《紅樓夢》,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都是十四五歲的樣子,青春永駐。這就是文學的力量。但僅僅留住青春也不是文學的本質(zhì)。我覺得文學最厲害的地方在于它說出了一種不同的生活。
賈寶玉是個不愛讀書的人,整天和女孩子廝混在一起。他最愛干的事是吃女孩子臉上的胭脂。甭說這是在清朝,就是在現(xiàn)代,也是不被認可的。他不愛上學,不但自己不愛上學,還討厭別人上學,說所有上學的人都是沽名釣譽之輩。這是曹雪芹內(nèi)心特別喜歡的一個人。這樣一個人物的塑造是對當時整個社會生活的極大背叛。《紅樓夢》是一個以日常生活、家庭生活、大觀園生活為基本生活場景的作品,但它的開篇并不是以日常生活為背景的。他從一塊石頭和一株草寫起,而且這塊石頭是女媧補天剩下的。這株草快干枯了,石頭說,我閑著也是閑著,給你澆點水吧。澆了水,這株草活了。活過來之后,她說了什么?這就顯出作者曹雪芹的高尚。我們平常人會說你幫了我這個忙,下輩子我做牛做馬報答你。但曹先生不是這么寫的。這株草說,下輩子我用眼淚來報答你——寫人的生活,但不是從人寫起。
《紅樓夢》里,滿眼看去是一個骯臟的世界,賈寶玉是那個極干凈的人。這個極干凈的人的出路是什么?是被世界上最臟的兩個人架走了,一個是禿頭的和尚,另一個是癩皮的道士。被架到哪里去了?架到世界上最干凈的地方去了。曹雪芹寫出了干凈和骯臟的辯證關系。
《水滸傳》里寫得最好的人物是林沖。中國的歷史上,包括世界的文學史上,把強盜和殺人犯當成陽光來寫的,只有《水滸傳》。
上梁山,梁山的人會問:“殺過人嗎?”“沒有。”“下去殺一個。”因為我們都是殺過人的人,你沒有殺過人,我們無法交流。殺誰我不管。
林沖看到耍武藝的和尚魯智深。他說,耍得好。魯智深說,你是什么人?魯智深是殺過人的人。林沖,京城八十萬禁軍的教頭,也是殺人的人。兩個殺人的人碰到一起,就聊起來了。兩個知心的人,說盡了心中的抱負。聊得正開心,林沖家里的丫鬟跑過來說,娘子被人欺負了。林沖說,不可能啊,第一,光天化日之下;第二,就我在東京的地位,怎么有人敢欺負我娘子?林沖跑回去,看到那個人,舉起拳頭就打。但拳頭到半空中就軟了,因為那個人是自己上司的干兒子——高衙內(nèi)。
林沖,八十萬禁軍教頭,一身本事,卻被人欺負。后來,來了一個老同學——陸謙,找他去喝酒。正喝著呢,那丫鬟又跑過來說,娘子又被人欺負了。丫鬟說,你剛出去不久,就有人跑來說你喝酒的時候病倒了,娘子急急忙忙跑過去;那人說你不在酒館,是在別人的家里。林沖問,誰家?那丫鬟說,就是陸謙家。施耐庵對“同學”“同事”這種概念,充滿不信任。林沖急急忙忙跑到陸謙家。以林沖的武藝,他可以一腳把陸謙家的門給踹開,然后殺人。但林沖的舉動是,站在門外,說:“大嫂開門。”分明是讓玷污你娘子的人逃跑啊。這高衙內(nèi)趕緊就跑了。娘子把門打開。進去之后,林沖問了一句話:“娘子不曾被玷污吧?”娘子的回答是“不曾”。
那樣的天地和日月不把人逼成殺人犯,可能嗎?林沖做了什么?把陸謙家打得粉碎。你本來是要殺人的,砸他的家干什么?還是在忍。接著是“誤闖白虎堂”,林沖被發(fā)配了。發(fā)配了還不行。兩個公差把林沖綁在大樹上說,林教頭,明年的今天是你的忌日。林沖殺兩個公差易如反掌,但他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一根禪杖飛了過來,魯智深把他給救了。接著,有人火燒山神廟,一定要把林沖殺了。火是陸謙放的。跟他一起來的人說,這么大的火,你的同學肯定已經(jīng)被燒死了。陸謙說,再等一等,等火滅了撿回兩塊骨頭,也讓太尉高興高興。這是什么樣的同學?!林沖突然醒悟過來:我要想活,必須得有人死,如果不殺人,我就活不成。
施耐庵寫了一個人如何一步步被逼,走到自己的反面。我覺得施耐庵了不起。
《西游記》講的是唐僧帶著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還有白龍馬,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取經(jīng)的故事。
唐僧是一個特別好的領導。他走到一個地方,就說,悟空,你去探探路——說的是未來;說八戒,去找點吃的——說的是現(xiàn)在;說沙僧,去喂馬。徒弟問,師父你干什么?他說,我歇會兒。為什么一個“歇會兒”的人會是三個干活的人的師父?唐僧武藝不如三個徒弟;他走到哪兒,把妖怪招到哪兒,徒弟是打妖怪的,他是招妖怪的。招妖怪的人是打妖怪的人的師父,我們得問問為什么。
平常,他的確不如別人。但關鍵時刻,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們開口說的話不一樣。孫悟空說,我回花果山。豬八戒說,我回高老莊,娶媳婦。沙和尚說,我回流沙河。這是三個除魔降妖的人的態(tài)度。而招妖怪的師父說,你們都可以回去,我自己到西天去。這是唐僧比他的三個徒弟高明的地方,也是他成為師父的原因。
四十歲以后再讀《西游記》,就會關注,妖怪是從哪里來的?妖怪不是山林里長大的,也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而是從菩薩那兒、釋迦牟尼那兒來的。想到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去你那兒取經(jīng),路上遇到的妖怪卻是從你那兒來的,那我為什么要向你取經(jīng)?經(jīng)取來了,有什么意義?好不容易抓住了妖怪,卻有人把妖怪救了。誰?妖怪的主人。這就是《西游記》。
(本文系劉震云在中國人民大學第五屆文學節(jié)上的演講,本刊節(jié)選,曾 儀圖)
很久以前我看過這么一句話:“不管多貴的水果,一年只有一次應季。也就是說,在你活著的時候,只有60次左右的機會能吃到最香甜的它。”自那以后,我就經(jīng)常買水果。其他的食物也是,季節(jié)到了抓緊吃!
——一位日本網(wǎng)友的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