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林

某女士常對人說,她平生最不喜接近的人為老人,最討厭的事為衰邁,她寧愿于紅顏未謝之時便歸黃土,也不愿以將來的雞皮鶴發取憎于人,更取憎于對鏡的自己。
我生來不美,但為怕老丑而甘心短命,這種念頭從來不曾在我腦海里萌生過。況且年歲是學問事業的本錢,要想學問事業的成就較大,就非要活得較長不可。所以我不怕將來的雞皮鶴發為人所笑,只希望多活幾歲,讓我多讀幾部奇書,多寫幾篇只可自怡的文章,多領略一點人生意義就行。
老雖有像我那位朋友所說的可厭處,但也有它的可愛處。我以為老人最大的幸福是清閑的享受。那是真正的清閑,不帶一點雜質的清閑的享受。
當學生的喜愛星期六下午更甚于星期日,星期六就好像負重之驢卸去背上的負擔而到清池邊喝水那么讓人暢快。到了次日,想到某先生的國文筆記未交,某先生的數學練習題未做,不得不著急,只好埋頭用功。老年就是我們一生里的星期六。為什么呢?世界無論進化到何程度,生活總須用血和汗去換來。少壯和中年時偶爾得點閑暇,心里還是營營擾擾。唯有老了,由人生的戰場退到后方,塵俗的事,不再來煩擾我,我也不必再去想念它,便真正達到心跡雙清的境界。
中國是個善于養老的國家,圣經賢傳累累數千萬言,大旨只教你一個“孝”字。我不敢輕視那些教訓,但不能不承認它是老人根據自私自利的心理制定的,如“出必告,反必面”“父母在,不遠游”那一套,或扶持搔抑,倒痰盂,滌溺器……兒女簡直成了父母的奴隸。讓青年人犧牲半輩子的勞力和光陰,專來伺候我這個“無用老物”,究竟有點說不過去。
所以我祈禱大同世界早日實現,有設施完備的養老院讓我們去消磨暮景,遣送殘年。否則我寧可儲蓄一筆錢,到老來雇個妥當女仆招呼我,也不敢“奴役”我的兒女。
當我死的時候,要在一間光線柔和的屋子里,瓶中有花,壁上有畫。親友若來問候,叫家人在外室接待,垂死的心靈擔荷不起情誼的重量,他們應當會體諒。
(若 子摘,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