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
萬事萬物
都是在緩慢地積聚后而得以顯現的
這人世之奇崛。
你今天看見的柳絲與昨日的
又有所不同,
仿佛那看不見的畫筆
在悄然中,
又涂抹過了
最新的一筆。
當孩子們已然年長于
我們相遇與告別的年齡,
我們始得從這重逢中理解
人世那重來的悲欣交集。
人世從來寂寞如漫漫長夜,
而你一往情深
似一粒皎潔而微茫的星。
媽媽,祝你平安!
無論你在彼岸,還是此岸;
無論此刻你在天上,
還是已重返人間。
媽媽,祝你平安,
也愿你護佑
在大地上的我們平安,
愿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彼此中,
不在那彌漫
而充盈于整個宇宙的歡喜中相見。
父親在五十五歲,
也就是在我參加工作的同年選擇病退。
他從年輕時就被視為一個藥罐子。
所以,當我———
他最小的孩子參加工作,
可以自食其力后,
他也坦然地卸下了身上的重負,
并在千島湖畔開啟了
一個漁夫的生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的退休金因此比同齡人少了近五分之一。
近三十年來,可以計算的損失是三十多萬元,
一個令村里同齡人唏噓不已的天文數字。
但父親又從來不曾后悔過。
在他孫女出生后,
他陪同老伴來到杭州———
這個他孩子工作與生活的
陌生而繁華的都市。
十二年來,
他堅持每天早晚兩次
沿著錢塘江北岸江堤散步各一個小時,
風雨無阻。
就在不久前,
他徒步登上黃山,
背著旅行包,
腳步輕盈地走在
一個氣喘吁吁的隊伍的最前列,
仿佛一個白發飄飄的少年。
而在光明頂觀光臺駐足的間隙,
我們聊起往事,而他唏噓于
與他相熟的同齡人,
過半已然不在人世。
我是突然間意識到
并驚詫于
我的整個青春期都處于一種極度焦慮中,
在一種時代的癥候廣為人知之前。
是詩歌,還是經文終于帶給我拯救?
而我甚至不知道
我是從什么時候獲得了
一種淡淡的歡喜———
那“無色聲香味觸法”處的微甜。
不是貧與富,
所謂的貴賤
是你在白發蒼蒼時
能否依然擁有
一張如是清癯的面容?
越來越多的人辨認并指出,
那不斷從你臉上浮現的,
恰是漢語的溫潤。
文學說到底是為那些公開
或隱秘的知音存在的,
并一次又一次地
為這殘缺的人世賦形。
四十六歲,我已過不惑之年很久很久。
而知天命離我還有多遠?
我又一次被盛怒劫持到一處懸崖
令我如此羞愧,
并驚訝于修行,
以及圣人期許的一個豐厚人世
如此艱難。
在祈禱時,我眼前經常會浮現出
一幅泛黃的照片,
一張母親年輕時微笑著,
又仿佛在哭泣的臉龐,
在她遠未嘗盡這人世之悲歡時。
我們有過兩面之緣。
第一次是在一個詩會上,
在我們共同的異鄉。
更多的細節已忘記,
而我只記得你的謙遜
與溫文爾雅。
大約一年之后,
你領著十多名同事路過我居住的城市,
在觥籌交錯間,
我們的歡笑,
我同樣記得。
之后是逢年過節一些簡單的短信問候,
直到兩個寒暑之后的
這個漸漸濃郁的深秋,
你仙逝的消息不斷從網上傳來。
而在最初的瞬間,
我把它當成一個惡作劇,
或是一個不為我所知的
同名同姓者,
直到我點開標題,
看見了一張溫柔敦厚,
同樣是漢語的面容,
仿佛———
一個遙遠時代的遺像。
是對那些細微
甚至不可見之物的感受
決定了
一首詩的有與無
這個世界會好嗎?
而你不斷追問的,
是你能否終于成為
那個更好的自己!
在離開酈云平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導航臺的
鄉間小路上,
他的同事小官說,酈在導航臺里養過兩條狗,
除了剛才我們看到的黃毛,
還有一條黑狗,在酈去世的前一天晚上,
突然劇烈地狂吠起來,
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從門縫間逃脫、消失,
再也沒有回來。
而你后背的寒毛突然間豎立起來,
不是因為你看見了什么,
而是因那不為我們所知所見的
遠遠超過這為越來越濃郁的暮色和盤托出
而緩緩聚攏來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