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巖
銀幕之上的河流,有選擇性地
沖走了時光和生命。那些流動的影子
在停頓的間隙,很快凝結成霜
關于一個人的一生,很難通過越來越多的
苦難,或者越來越多的榮譽加以界定
影片的主人公并不知曉一群人,在寒風中又一遍
被她感動。想到我的村莊
想到村莊里也教了一輩子書
瘸腿的陳清林老師。一邊耕地
一邊卷起褲腿在黑板寫下工整的粉筆字
他從沒有得到過一小張紙片的獎狀
他娶了一個離異的女人
他謙卑地在角落里給紅白喜事者寫禮簿
他總是沉默地待在喧嘩熱鬧的邊緣
他的童年有難言之隱
他的中年有難言之隱
他的晚年,我忘記了向鄉親打聽
某種程度上,我產生某種錯覺
我反復在河邊一條路上不停地走失
時隔多日,我更為自己的焦灼甚至執拗
羞愧。那些隨風搖擺的蘆葦
在時間充裕的情形下,我給予贊美
在重復路過或者因錯認而迷途時
為了不斷趕赴不停更換的指定地點
我抱怨它們不擇住所的生存方式
我也無法指認出路邊花草的名字
辨識不出一座孤獨聳立的牌坊年月
它給一大片稻田和原野以滄桑的背影
昨日,遙遠的昨日;它有沒有被
現在看起來平靜的河流淹沒過?
這個大地上獎賞給某種高貴精神
巨大的獎狀,在略有星光的夜空里
多么像,一個百年孤獨的老人
重型卡車退讓到河堤的柳樹下
這樣的退讓每半小時一次,甚至更短的時間
它運來遠處的石頭、砂漿、混凝土
運走廢棄的舊木頭、石墩、樹根
我在后視鏡里看著它逐漸縮小消失
然后我們在凹凸起伏的路上遇到各種
工程車、載重卡車、運送糧食蔬菜水果的貨車……
這里的每條路仿佛都超過了自身的負荷
都是古時候來往船只繁忙密集的河流
揚起的塵土有如河面浮起的煙霧
當車流增多車速慢下來,我就想象
我們乘坐的是小舟或者輪渡
有不少人暫時適應不了搖晃,出現“暈船”的癥狀
幸好有不斷停靠的“碼頭”或“小島”
古木和竹林有奇異的治愈效果。
入夜,我還仿佛能聽到來自河畔的搗衣聲
清晨,我醒得特別早,想豎耳聆聽
來自潦水河對面塔樓的鐘聲。只有鳥鳴。
“我離開走進了寂靜的黃昏
而門開始哭泣。”
———這個年輕死于腦膜炎的天才詩人
科索維爾———我懷疑海子的死和他有關
他應該多到河流或者大自然中去
但死亡可能會以另外的方式降臨
在年輕的時候給生命畫上句號
那時候,我對人生的思考還沒有開始
我想說,你和海子都沒有做錯什么。
我也沒有,但我還是無法向時間與善意
———懺悔。
沒有奇峰秀嶺,卻有豐沛的水流。
這個時節,太多的泉流瀑布只剩下突兀的巖石
八仙飛瀑的水聲和重疊的瀑流
讓我逆流而上,尋覓這神秘的水源
從更高處看,兩岸叢林茂密
龐大的叢林群落有無限發達的淚腺
那些暗處交錯的根系,是汩汩的血管
多年未曾涌起的心潮此時涌起
我不去進入畫面,但我要進入涌動的
生命之河———我要把自己放平到起伏涌動
翻滾的峰巒上去!可我還是若無其事地轉身
離人群遠一點,離水聲也遠一點。
另一個攝影師可能徹底地忘記了時間
他在所有人著急地出動搜尋人員后
方才戀戀不舍地回到我們的視線范圍
他真的比很多人,更加真誠地熱愛山川
“一位善良的天使也會默許
仁慈,默許他身上過度的愛。”
請原諒我過度的給予和愛
它沒有帶來和解,反而帶來某種困境。
我需要更黑的夜,昨日之河
河水,越冷越好;河床,被濃霧籠罩。
但我還是想把自己撕成碎片
薩巴啊,我越來越容易遺忘和丟失
我居然沒有尊嚴地存在于某個角落
———“我的靈魂戰勝了它的悲痛”
這是你暫時沒有投入奔流的江河,唯一的理由。
“活著,我向著深愛的人間訴說;
死后,我拒絕榮譽,乞求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