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潤喬
對初一學生孟秀來說,等待考試排名,就像等待一場判決。
上學期,孟秀的成績是全班第一名。一直以來,他就是班里學習最好的孩子,也是最聽話的孩子,老師喜歡他,爸爸媽媽也視他為驕傲。至于“學習壓力”,那原本就平等地落在每個學生頭上,不管怎樣,他是第一名。
孟秀說不清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他痛苦,這痛苦幾乎侵入了他的每一寸肌膚。可他無論如何嘗試傾訴,都只換來勸慰和鼓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壓力,早已經越過了能夠承受的極限,在學校里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孟秀就讀于全市最好的初中,這所學校奉行應試教育:學生們每一天、每一周、每一個月都需要考試。而每逢考試,他就緊張得心跳加速、頭暈,腦袋里只有一個念頭:自己寫的答案全錯。
說出那句“不想上學”,是孟秀最艱難的決定。
那天是父親的生日,也是婦女節,母親買了蛋糕,炒了兩個菜,想給兒子一個溫馨的夜晚。孟秀放松下來,準備和父母講講心里話。他告訴父母,他很怕考試,這讓他難受到無法上學了。他記得父母坐在自己的對面,他們哄著自己說:“你是學生,你的任務就是學習。”
那晚,自己的班主任也被父母請了過來,在老師的威嚴面前,除了點頭,孟秀做不出其他動作。在他的理解里,班主任一條一條地列出上學的必要性,背后隱藏著一個不可更改的答案:孟秀必須上學。
“他們覺得一切似乎只是學習的問題,他們只在乎學習。”孟秀說。他覺得,家長和老師,其實根本沒明白他的感受。
他們都覺得他是學習壓力大,或者稍稍理解,他的壓力比其他人都大,他們不懂,其實他根本就是在深淵里。
孟秀媽媽記得,初一開學不久,兒子幾次在家里大哭,說心里煩得很。可每次發泄完壓力,他又會默默地拿起書本,成績從未下滑過。這讓媽媽覺得很心疼,想方設法帶他下館子,看電影,唱KTV,“怎么也要幫他減輕點壓力。”
可對孟秀來說,很多壓力就是來自媽媽。
他隨口說出一段回憶,小升初考試結束后,媽媽帶著他逛商場,想讓他放松。可不知怎么,媽媽刷朋友圈的時候,看到別的家長已經曬出來孩子錄取的喜報。他還沒有,媽媽以為他沒考中,在商場里面突然發火,當著人踢他:別人都考上了,為什么你沒考上?你是不是都在假努力?
其實,他考了一個很優異的成績,兩千人中,他也在前幾名。
第二天早上,孟秀走出房門,在沙發上靜靜地坐著。父母遠遠看著他,不敢吭聲,似乎在等待他的決定。一瞬間,這個14歲的男孩大哭著跑回房間,又從房間里走出來,告訴父母:“我上學去。”之后,他穿著拖鞋沖出家里,爬上六樓樓道的窗臺上,想要往下跳。
媽媽死死抓住兒子,語無倫次地喊他,媽媽同意你休學了,你先休學吧。
孟秀的爸爸,冷眼站在一邊,說出口的是嘲諷:他是故意的,就讓他跳。
一直到后來,爸爸都沒能理解,學生苦,哪個學生不苦?怎么偏偏自己的兒子遇到困難就往回縮。
郭彤媽媽反復回憶的“那一天”,開始于一個從學校打到媽媽手機上的電話,老師說,郭彤在學校身體不舒服,讓她來趕緊接女兒。老師邊說著,女兒就自己拿過電話,親口說:我心里真的很難受、很難受、很難受。
聽到這句話時,郭彤媽媽正在開車,她把車停在了路邊。從腳尖到手指,她突然不能動了。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兜頭籠罩過來。
這個電話打過來的前兩周,郭彤幾次在家里哭鬧,要求父母送自己去看心理咨詢。
他們去了本市一所精神咨詢診所。走廊里,郭彤媽媽呆呆地坐著,聽見一墻之隔的屋子里女兒大哭的聲音,仿佛女兒在說,她想自殺。
中途,咨詢師開門出去,女兒還在里邊哭。咨詢師告訴郭彤的父母,孩子情況危險,建議送到精神專科醫院就診。
那天晚上,郭彤被醫院確診為“重度抑郁”,醫生建議她住院六周。當時,郭彤的父母已經震驚得沒了感覺,他們不了解什么是“重度抑郁”,但他們堅決無法接受孩子近兩個月不上課——“天就塌了”。在他們對抑郁癥模糊的了解里,封閉,遠離人群,病只會越來越重,何況還有最重要的前途……最后,他們給孩子拿了一盒抗抑郁的藥——“舍曲林”,哄著她休息兩周,隨后返校。
他們以為,或者說,他們祈禱著,在藥物和同學陪伴的幫助下,女兒會好起來。
卻終于,才剛剛返校,女兒在電話里告訴她,真的堅持不了了。
郭彤見到女兒的那一刻,看著女兒那樣絕望的樣子,她就明白了,女兒說的是真的。
郭彤回了家。
陪伴女兒的日子里,郭彤媽媽一直在想為什么走到這一天。不是沒有線索,每一個畫面卻在事后才清晰起來:女兒一直抗拒上學。上初二以后,女兒曾在穿過馬路時,說出自己不想上學的愿望。望著馬路對面的校門口,郭彤媽媽一口回絕。女兒眼圈變紅了,卻不再回嘴。
隨后,哪怕本該休閑放松的事情,女兒也似乎失去了積極性。比如,女兒原來十分期待每個周末的羽毛球課。可后來有幾次,臨上課前,她幫郭彤梳起辮子時,女兒的表情就會無端變得失落,央求自己取消羽毛球課。郭彤媽媽氣惱,摸不著頭腦,但也順著女兒。她勸自己說,這個年齡的女兒青春叛逆,心里藏事,父母應當尊重,給空間,不多問。
郭彤的診斷結果顯示,拖延至重度抑郁,那種痛苦早已越過這個孩子的身心極限。她就這樣沉默著堅持了很久,她發出的每一個信號,爸爸媽媽都沒接收到。
想到這一點,郭彤的媽媽總會心如刀絞。
青少年抑郁援助者鄒峰接受采訪時說,每個抑郁癥患兒家長都擔心孩子的未來,可家長往往不知道,孩子自己其實更擔心,只是不想說,不敢說。
2019年,鄒峰參與組織了一次青少年抑郁群體親子營活動。孩子依次自我介紹,一個女孩微笑著宣布,自己將在20歲生日那天自殺。鄒峰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接話,另外兩位孩子接過話筒,附和著自己也有一套自殺的計劃,只不過沒有確定哪一天。
鄒峰當時問女孩:如果在20歲之前,有一個特別優秀的男孩追求你,你會改變你的計劃嗎?女孩回答,他們追求是他們的事情,我自殺是我的事情。
鄒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他一直記得這個女孩。直到女孩20歲生日的那一天,鄒峰看到女孩在群里自嘲:我還是下不去手。后來,鄒峰慢慢了解到,女孩說想要自殺,恐怕是因為以為只有自殺,才可以解決對未來的恐懼——父母都是高知,只有她休學數年。關于未來,她已經沒有別的答案可找。
在3年的心理援助經歷中,鄒峰感受到,病中的孩子急切地需要一個容許自己正常生活的環境。在現實世界,孩子們始終在尋找著那間屋子。
然而,對很多孩子來說,那間屋子總是不知道在哪里。
郭彤媽媽把女兒從學校接回來那天,郭彤一下子倒在床上,背對著自己看起了手機。幫女兒關上房門后,郭彤媽媽盯著房間,發現她剛出去,里面的人就開始鼓搗,一會坐起來,一會躺下,不知道在做什么。她一進去女兒又不動彈了。
郭彤媽媽忍不住打開門,質問女兒,你到底有沒有病?
郭彤情緒一下子暴發,走到客廳里,開始歷數父母從小對自己的傷害,情緒漸漸失控。當天晚上,女兒沖出家門,坐到了樓道里的窗臺上,牢牢盯著地面,像在考慮跳不跳下去。把女兒抱回來以后,郭彤媽媽再不敢再提上學的事。
女兒不上學以后,郭彤媽媽這么形容她的感受:“天都塌了。”女兒在家的第一個月,郭彤媽媽一直盯著班級群大小消息,包括哪個孩子被老師提醒穿校服,她都記得。隨后,疫情爆發,郭彤媽媽每天按照群里的要求打印講義、作業,到女兒房間外一板一眼告知網課安排。在她固執的想象里,女兒正像一個普通學生那樣在生活。
房間那頭始終沒有回音。
為了尋求幫助,郭彤媽媽加入了一個由家長組成的線上微信社群,很快成為群主。她發現,群里的近500名家長每天發上千條信息,歷數孩子的“不正常”:“孩子不做作業、日夜顛倒、不洗澡、不出門……那他以后怎么辦?”沒有人能夠給出回答。
一個工作日的下午,郭彤媽媽忍不住推開女兒房門看,女兒正在睡覺。她質問女兒為什么不上網課,女兒說自己頭痛。她想戳穿女兒,帶她穿戴好開車去醫院,期待女兒半路上能和自己解釋一下。但女兒一句話都不說,最終,她沒等來那句解釋,也沒有真的去醫院。最后,調頭回家,一路沉默。
好在后來,情況慢慢改觀,后來,郭彤去了一家私立學校,從新學期開學第一天起,郭彤每天給母親打電話至少一次,每次至少一小時。對郭彤來說,這所國際高中充滿挑戰,她時常失去信心,隔著聽筒流淚。
有一次,學校保安破例打開校門,郭彤沖進母親懷里。還有一次,郭彤一定要請父母吃午飯,轉身去食堂打包外賣。郭彤媽媽從人群里看到,女兒的肩膀上似乎同時綁著幾件外套,這是流行的穿法,但又顯得潦草。女兒剛剛走出食堂門口,四處張望著。郭彤媽媽一陣心酸,之前覺得女兒在家里總和自己作對,此刻才意識到她也一直在被迫成長。女兒走后,她和丈夫舍不得浪費心意,在學校對面的公交車站尋了一塊空地,坐下來把飯吃了。
過了兩個月,郭彤每隔幾星期給家里打一次電話,她不再為疾病煩惱,融入了同齡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