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張照片
我在離休干部趙鐵軍老人家看見過一張女人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全身照,照片泛黃,很有年代感。女人身著翻領雙排扣的干部服,腰身苗條,面容俊朗。留齊脖短發,兩眼有神,看她的眼睛,似與你凝視。老人說她叫劉素蘭,如果現在活著也和他差不多年紀了。
我問:“她和您一樣,當年也是個革命者吧?”
老人瞇著眼睛說:“咋說呢?我也說不好。”
“那就是說,她不是個革命者了?”
“也不能這么說?!?/p>
“那還是革命者?!?/p>
“真說不好。”
趙鐵軍聲音顫顫的,這有年齡大的成分,也有激動、眷戀的成分。這個女人一定令這個垂暮的老人想起了一些刻骨銘心的事情。后來,他斷斷續續給我講的一些故事,證明了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趙鐵軍老人是在一個叫凌州的城市離休的,離休前是這個城市的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離休后舉家搬進省城,離開了他工作一輩子的城市。問他為啥要離開,他說離開凌州,就像卸下一段歷史重負,他會感到輕松一些。
在凌州,目睹過劉素蘭的人已經沒幾個了,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或記憶力減退,或口齒不清,但提起劉素蘭,都豎大拇指,說那是個嗓子好、會唱歌的女人。還說,她長得挺漂亮。
聽趙鐵軍老人講,劉素蘭是山東人,說話山東腔很重。也不奇怪,在東北,山東人的后裔很多,都是闖關東的后代,就是現在,在東北聽到山東腔也是經常的事。趙鐵軍老人說,劉素蘭語速很快,話出口就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的,不是每一句都能聽得懂。他第一次見劉素蘭就鬧了笑話,他問,你老家哪兒的?劉素蘭說,俺山東的。他問,山東哪里的?劉素蘭說,山東濟寧魚臺縣王魯鎮……他說,我聽不明白。劉素蘭說,聽不明白就聽不明白吧,別聽我胡啰啰。他說,哦,你叫胡啰啰?劉素蘭笑道,這回不是我胡啰啰,是你胡啰啰了。他說,你是胡啰啰,我是趙鐵軍。另一個山東人接話道,劉素蘭說的胡啰啰是山東方言,就是啰唆和瞎掰的意思。趙鐵軍和旁邊的人都哈哈大笑。
趙鐵軍說,劉素蘭多才多藝,尤其唱歌好聽,那時廠里有個廢棄的大倉庫,她經常跑進倉庫唱歌,倉庫里沒人,說話有回音,歌聲聽起來有現在音箱的效果,嗡嗡的能拉出很長的回響。
我努力想象著一個空曠的庫房,四周空無一人,異常寂靜,庫房的舉架很高,四周是灰色的墻壁,抬起頭才能望見上邊小小的窗戶,光線從窗戶漏下,落在一個女人身上有半明半暗的效果。女人緩慢踱步,在庫房中間停住步子,挺胸收腹,張開嘴唱歌。歌聲撞擊到墻壁反彈回來,發出嗡嗡的響聲……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張照片上,女人的目光透過漫長的時光開始和我對視。
伏擊
劉素蘭第一次來凌州時,凌州剛剛經歷過一場大仗。東北野戰軍主力經過七天的圍攻,全殲了國民黨守軍。凌州的新政府剛剛組建,空氣里還隱隱能嗅到硝煙的味道。
一支十二人的隊伍于傍晚七點鐘抵達凌州市郊馬家洼。叫馬家洼,其實是個山坡,是高地,從這里進城,一路緩緩下坡。正是秋季,白日漸短,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一輪滿月就掛在看似不遠的天際。空氣絲綢一般抖動,人的頭發也在空氣中抖動,往前望,整個城市都像在抖動,有些像海面上聚集的帆船。
這是一支從哈爾濱方向趕來的干部隊伍,凌州急需干部,從各個方向趕來的干部隊伍不下十幾支。這一支隊伍的領頭人姓樸,大家都叫他樸大哥。隊伍中有五名女同志,年紀最大的32歲,最小的才19歲。32歲的女子叫蘇涼,別人都叫她蘇大姐,是這支隊伍的二號人物,也是五名女同志的頭兒。劉素蘭當時27歲,未婚,絕對的大姑娘了。一路走來,蘇大姐沒少嘮叨,說像你這么大的,孩子都該有兩三個了。蘇大姐有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她是抗聯出身,兩個男孩一生下來就送給了老百姓,斷了聯系,現在已經無處尋找。女孩生在行軍途中,沒幾天就夭折了。蘇大姐說,她打算解放了再生三個,可我那男人在隊伍里,想生也睡不到一塊兒。說罷,哈哈大笑,別人也跟著笑。
步行,長途跋涉,每個人身上都覆著一層灰土,臉也灰突突的,沒了皮膚的本色。最小的女同志說,進城安頓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好好洗個澡,把自己洗出個人樣來。樸大哥說,進城了,他請大家吃一頓大餐,紅燒肉、鍋包肉、熘肉段、肉丸子,對了,還要有紅腸、烤腸。蘇大姐說,咋都是肉呀,掉肉堆里了。劉素蘭說,太油膩了,吃不下。樸大哥說,革命者死都不怕,還怕油膩,你這是資產階級思想,要不得。蘇大姐說,無產階級更不該大魚大肉,要生活簡樸。樸大哥說,對對,要簡樸,我是看大家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都面黃肌瘦,才想請大家吃頓大餐。另一個女同志說,吃不吃的無所謂,安頓下來后,我得趕緊把手頭的活兒干完,過幾天,我家那口子也要來凌州。她說的活兒是織一件毛衣,已經織了半截,路上只要有閑工夫,她就拿起來織。這是一件灰色和褐色兩色線織就的毛衣,通身繁復的小碎花,相當具有難度,她耐心地織,一朵小花接著一朵小花凸起,看得人心癢癢的。
最小的女同志喊,看,星星都升起來了。大家都抬頭看,果然天空掛出了許多星星,天氣晴朗,星星們閃閃爍爍,那輪早早升起的月亮倒顯淺了不少。劉素蘭愛好天文,研究過星座,她除了能準確辨認北斗七星,還知道疊在一起的菱形星座是雙魚座。
從馬家洼繼續朝前走,有一段窄路,兩邊是凸起的山包,上邊灌木叢生,藏了人馬很難發現。若是隊伍行軍,路過這樣的路段一定要先打探山包上是否有埋伏?,F在凌州解放了,用不著再擔心市郊會有埋伏,再加上這支隊伍又是文職,根本沒人想到會在到達凌州時遇到伏擊。事情就是在毫無提防的狀態下發生的,槍聲大作,子彈是從山包的樹叢里打下來的,也就一分鐘光景,十二個人倒下了十個,只剩下蘇大姐和劉素蘭。蘇大姐把劉素蘭奮力一扯,也趴下了。
最先趕到出事現場的是附近一家電站的護廠隊,領頭的是趙鐵軍。待公安局的人趕到時,趙鐵軍已經勘查完了現場。公安局的人問詢情況時,趙鐵軍就站在一旁,一雙眼睛死死地盯住劉素蘭。問詢完了,趙鐵軍說了一句,這樣居高臨下的射擊,很難有人能僥幸活下來。蘇大姐瞪起眼睛說,你這個同志說啥呢,你是巴望我們一個不留嗎?趙鐵軍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奇怪。公安局的人斜了趙鐵軍一眼,也瞪起眼睛說,沒有根據的事,不要亂講。趙鐵軍也瞪起眼睛說,你有啥資格這么跟我講話,老子在戰場上拼殺的時候,你干嗎呢?公安局的人不服氣地說,我干嗎?我們也沒閑著。
整個問詢過程劉素蘭沒講一句話,她就是哭,拼命地哭,哭得死去活來。
發電站
離凌州城十余里有一座發電站,是火力發電站,燒煤的。儲煤場的煤堆成了山,比馬家洼的山包還高許多。這座發電站是之前日本人建的,除了阜新的煤礦坑口電站,火電站第二大的就是凌州電站,都是日本的設備,供電范圍包括好幾個城市。凌州解放后,東北野戰軍接管了發電站,改電站名為凌州發電廠。軍代表鄭大龍后來轉業,成為凌州發電廠的第一任黨委書記、廠長。
辦公樓后身是儲煤場。煤山的一側是輸送皮帶,皮帶的后方是一條鐵路,是運煤列車專用線,另一側是一條水泥路,可供汽車和行人通過。每當有列車卸煤,就會煤塵暴起,四周都被煤粉覆蓋。辦公樓的各個辦公室都不敢開窗,即使關嚴了窗戶,也會有煤粉突破窗縫擠進來,落在窗臺、窗前的地面甚至辦公桌的臺面上。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拿塊抹布擦桌子,擦窗臺,擦喝水的杯子和桌面上的紙張。有人建議辦公樓換個地方,鄭大龍立馬呵斥道,換啥換?這點兒苦都吃不了,還咋解放全中國,還咋建設新中國?那人噎住,不敢再說了。
有一天下午,劉素蘭站在窗前眺望煤山,看見一輛軍綠色吉普車從水泥路駛來,車尾巴帶起一溜兒煙塵,像一條卷起旋風的黑龍。吉普車在煤山的正前方緩緩停下,車上跳下一個身穿軍裝的人,他沒戴帽徽,說明他不是現役軍人,但那腰身和派頭,分明還是一個軍人。從煤山一角轉過一個胖子,一溜兒小跑奔向軍人。軍人從容不迫,胖子謙恭窘迫,軍人瘦高,胖子矮胖,兩個人對比起來形成極大的反差。
劉素蘭認得軍人,也認得胖子。軍人是趙鐵軍,在部隊里當過連長,負傷后進入軍管會,現在已不是軍人,是電廠的保衛科科長。胖子叫張宏生,是個技術員,熱動力專業的,因為出身可疑,從電站的控制系統調到了煤場工作。劉素蘭對胖子沒啥好感,覺得這個人謙恭得近乎猥瑣。對趙鐵軍她是有好感的,覺得這個人底氣十足,是個男子漢。但這二人對她的態度和她的感覺正好相反,張宏生總是想方設法討好她,趙鐵軍卻總是用一雙懷疑的眼睛看她,對她多有刁難。
在凌州安頓下來后,劉素蘭跟蘇大姐一起被分到了發電站工作?!八囊啊蹦孟聳|北后,東北成了解放全中國的大后方。生產軍用物資,發電站是關鍵,是重點保護的地方,所以派來的干部也是最強的。蘇大姐是廠里的副書記,是鄭大龍的副手,劉素蘭先是被安排在黨辦工作,后來成立工會,她又被派到工會當副主席。
有人敲門,劉素蘭說聲請進,轉回身,眼睛盯住門板。門緩緩被推開,進來的是工會的年輕干事,劉素蘭雖然是副主席,手下可指派的也只有這么一個年輕人。他遞過手上的東西,說,劉主席,給您取來了。他遞過來的是一件沒織完的毛衣,穿著竹針,連著兩團毛線,一團是灰色的,一團是褐色的。劉素蘭伸出的雙手有些顫,馬家洼的情境浮現眼前。毛衣的主人已經沒了,蘇大姐當時跟打掃現場的公安要了這件毛衣,她跟劉素蘭說過,我不會織毛衣,不然一定要幫她織完。劉素蘭說,俺會。
那位干事出去了,劉素蘭坐下開始織這件毛衣。她上學讀書時跟一個同學學過織毛衣,當時她織過毛背心、毛襪子、毛手套,要織毛衣的時候畢業了,后來一直忙于業務,再沒機會織一件毛衣?,F在織起來手生,織了一陣,覺得錯了,拆了重新織。往復數次,才覺得順手了。
門被推開,嚇得她渾身一哆嗦,竹針差點兒扎了手。撞進來的是趙鐵軍,裹著一股風,使劉素蘭感覺似有煤粉撲過來。
她瞪著眼睛吼:“干啥呀,嚇人一跳?”
趙鐵軍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害怕個啥?”
她說:“進來也不敲敲門,能不讓人嚇一跳嗎?”
趙鐵軍說:“別扯資產階級的那一套?!?/p>
她說:“這是應有的禮貌,與資產階級沒啥關系?!?/p>
趙鐵軍說:“好了,我不跟你辯論,我們說正經事吧。”
她說:“啥事?”
趙鐵軍說:“是這樣的,我想問你幾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p>
她說:“俺憑啥要回答你的問題?”
趙鐵軍說:“憑我是保衛科科長?!?/p>
保衛科科長
趙鐵軍坐到劉素蘭對面,眼睛死死盯住劉素蘭的眼睛,冷冷地問:“你是啥時候參加革命的?”
劉素蘭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說:“俺已經填過無數次的表格了?!?/p>
“填表是填表,問話是問話?!?/p>
“俺已經回答累了,懶得回答了?!?/p>
“我是保衛科科長,有權詢問,你有義務回答?!?/p>
“為啥總這么問?”
“我們的隊伍不明不白地被伏擊了,十個同志不明不白地犧牲了,能不調查調查嗎?”
“公安部門已經調查多次了,你一個廠保衛科的,保護好發電站比啥都重要,干嗎要反復問俺?!?/p>
“不光是你,蘇大姐我也問過多次了。”
劉素蘭低下頭,沉默片刻,又抬起頭說:“好吧,俺回答,俺是三年前在佳木斯經人介紹入黨的,當時佳木斯還沒解放。俺的身份是小學老師,教音樂的。”
趙鐵軍還是盯著她的目光,繼續問:“入黨介紹人是誰?”
劉素蘭還是迎著他的目光,努力平穩了心緒,回答:“王光武,也是小學教師,教國文的?!?/p>
“他能證明你嗎?”
“證明不了,他犧牲了?!?/p>
“你是怎么到的哈爾濱?”
“出了叛徒,佳木斯黨組織受到威脅,接到上級指令,俺撤到了哈爾濱。”
“有證明人嗎?”
“有,叫杜文杰,他犧牲了。”
“你是怎么被派到來凌州的這支十二人的隊伍的?”
“上級指派?!?/p>
“上級是誰?”
“是樸安國,俺們都叫他樸大哥,到哈爾濱后,他是我的直接上級?!?/p>
“可他犧牲了?!?/p>
“是呀,犧牲了?!?/p>
說到這兒,劉素蘭的眼睛有些潮濕,她伸手揉了揉眼睛,避開了趙鐵軍的目光。趙鐵軍還是盯住她繼續問,“也就是說,現在沒有人能證明你了?”劉素蘭說:“可俺的經歷在他們犧牲前已經被證明了。”趙鐵軍的嘴角翕動了幾下,沒再問下去。
從工會出來,趙鐵軍進了蘇大姐的辦公室。蘇大姐正在看一份文件,見他進來,熱情地招呼他坐下。趙鐵軍坐了,說:“蘇書記,有關劉素蘭的問題,我還是想問一問你。”
蘇大姐臉上的熱情消失了,語氣里有些不快地說:“不是問過了嗎?”
趙鐵軍說:“不再問問,我心里不踏實?!?/p>
蘇大姐冷冷地說:“為啥總是問她的問題,我和她一起來凌州的,也要這么調查我嗎?”
“你和她不同,哈爾濱有許多和你共事的同志,可她沒有,能證明她的人都是死人?!?/p>
“難道她愿意他們死嗎?就像樸大哥,他犧牲了,劉素蘭不也是哭成了一個淚人,我和她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離死也就一個手指頭的距離?!?/p>
“我就納悶,那么多人都死了,咋就你倆沒事。”
“你這是咋說話呢?我們沒死難道有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有些疑問?!?/p>
“依你的看法,我們沒死,是啥原因?”
“我要是知道原因,就不會問你這個問題了。”
蘇大姐霍地站起來,用手指著趙鐵軍說:“我警告你,不要無故懷疑自己的同志?!壁w鐵軍也站了起來,表情有些不自然,放緩了語調,說:“蘇書記你放心,我不會無故懷疑自己的同志。”蘇大姐這才長出一口氣,還是冷著臉說:“這樣最好,有啥問題你可以問了?!?/p>
出身
趙鐵軍懷疑得沒錯,劉素蘭的確是國民黨特務分子。
當年特務到學校挑人,她被選中,稀里糊涂入行,進培訓班培訓兩個月又被淘汰下來。主要原因是她膽子小,登高,她有恐高癥;射擊,手抖個不停;擒拿,見對方的拳頭過來就嚇得閉上眼睛;汽車駕駛,車子啟動就慌了手腳,油門剎車分不清;情報學偵查術之類也學得一塌糊涂……教官黃峰找她談話,沒開口先遞過一張紙條,上邊的字是她自己寫的,“我誓以至誠參加團體,服從領袖,嚴守團體秘密,服從命令,遵守紀律,如違誓言,愿受最嚴厲的處分”。這是入班前的誓詞,每個學員都抄過一份。黃峰說,你被淘汰了,但你的誓詞永遠不會改變,只要黨國需要,你隨時會被征召。她問,我能自由選擇職業嗎?黃峰搖搖頭說,不能,我們已經給你物色了一個職業,進政府機關,這可是一般人想進也進不去的,也算是對你的照顧吧。
劉素蘭就這樣進了某個城市的國民黨機關。這個單位的職能是監督社會上的群眾團體,說白了,是個打著政府機關幌子的單位,其實就是情報部門的延伸,兩者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這兒也被一些人認為是個閑散機關,工作沒有什么硬性指標,也沒什么油水可撈,是個好漢不愿進、賴漢進不來的單位。
因為閑著的時候多,人與人之間就會無事生非。劉素蘭初來乍到,跟一個叫史金卓的女人做事。史金卓也就四十歲出頭,長得卻不年輕,一笑額頭和眼角都是皺紋,鼻子和腮幫子還布滿了雀斑,抹了很厚的粉,臉部肌肉稍一活動,似乎就有白粉落下來。劉素蘭看她就有惡心的感覺,可又不能不看,她有事沒事總是找劉素蘭,人家跟你講話,你不能扭頭不看人家。不想看還得看,表情就顯得別扭。
主任傳下話來,要開會。主任是這個部門最大的官,閑著顯得無作為,他就經常召集人開會。開會的名目繁多,上邊下來文件了,要開會學習;上峰有指示了,要開會布置;有什么風吹草動了,要分析討論;沒什么正經事了,就搞新生活運動,開會討論大家平時穿什么服裝合適,吃什么樣菜肴更香。部門里一共二十多個人,開會的時候,大家都沉著臉,故意擺出一副凝重的表情,以示對本次會議的重視。會議一般由副主任主持,主任講話。主任叫劉德發,梳背頭,四方大臉,挺有派頭,善講,講起話來很難剎住閘,下午一點開會,散會一般都是六七點了。有人委婉地提意見,劉德發聽后陰著臉說,黨國將士在前方流血流汗,白天黑夜哪有個下班的點,我們在后方開個會占用點兒個人時間就受不了,這咋行?告訴你們,以后開會不但要開得長,而且要開得更長,就是開到半夜一兩點,我們也要樂觀接受。見他真生氣了,別人也就不敢再提意見了。
劉素蘭走進會議室時,史金卓已經在里邊了,她正在會議桌一側的空地上做展翅高飛狀。史金卓練過舞蹈,據說在國軍一個勞軍的演出團體里跳過集體舞。后來有個當官的說了一句話,把她從演出團體剔了出來,還讓她退了伍,被分到這個機關。當官的說了哪句話呢?用她自己的話說,當官的說她年紀大了,跳舞太累,應該到更重要的位置去。別人私下里卻說,那個當官的一定是看她長得太丑了,怕她跳舞影響國軍士氣,才說句話把她給攆走了。史金卓腰身還算苗條,柔韌度也不錯,做起舞蹈動作還真有點意思。只是看過她的臉,再看她那裊娜柔媚的姿勢,就沒法舒服了。劉素蘭想,豈止是不舒服,用恐怖、惡心這樣的詞都不過分。
又相繼走進一些人,大家都歪頭看史金卓。史金卓不跳了,沖大家說,你們注意到沒有,舞蹈是用身體來完成各種優雅或高難度動作的一種表演藝術,一般得有音樂伴奏,有了伴奏,舞者會節奏感更強,情緒更高亢,效果才更佳。她說到這看了看劉素蘭,說,素蘭,聽說你唱歌特別好聽,可咱們單位這些人都沒聽過,是不是你也來幾嗓子。大家都跟著起哄道,對,你來幾嗓子,讓我們也欣賞欣賞。劉素蘭說,俺并不愛唱歌,唱得也不好聽。史金卓聽她這么說反而來勁了,說,你說啥呢,你唱得不好聽人家傳聞咋是好聽?莫非人家在撒謊,不行,你今天非得唱幾嗓子。剛走進來的劉德發接過茬兒說,小劉,你就唱一首吧,不好聽也沒關系。劉素蘭本不想在這個單位顯擺自己,但逼到這兒了,再縮頭是不行的,也就索性挺胸抬頭,說,那俺就不客氣了,唱一首姚麗的《玫瑰玫瑰我愛你》吧。說罷便唱,玫瑰玫瑰最嬌美 / 玫瑰玫瑰最艷麗 / 長夏開在枝頭上 / 玫瑰玫瑰我愛你……本是一首歡快的曲調平直的流行歌曲,劉素蘭卻把它唱得婉轉高亢,并且以情帶聲,聲情并茂,十分好聽。她唱完了靜場片刻,隨即掌聲暴起,連劉德發都使勁地拍巴掌,直叫好。
大家的掌聲和夸贊都十分真誠,只有史金卓臉色鐵青,極不高興。她原本想讓劉素蘭出丑,沒想到唱得這么好,風頭反而被劉素蘭搶走了。接下來開會,史金卓一直心不在焉,劉德發講話時突然問她一個問題,她愣愣地看劉德發,啥也說不出來。
這次會議的主題是“勞軍”。南京國民黨政府的財政虧空,軍餉成了問題,就到民間搜刮,美其名曰,勞軍。劉德發說,咱們是清水衙門,沒能力勞軍,上邊也沒給咱下指標,可沒指標咱就無所作為了?不行,絕對不行。我看咱們自己定個指標,分頭到各個群眾團體里弄錢。劉德發話音未落,史金卓騰地站起,尖著嗓子說,云峰煤礦的工人自保會我包了,會員三千名,一人捐一元,還三千塊呢!劉德發趕緊表揚史金卓,說,大家要向史金卓學習,主動承擔,每個人都得給我弄來三千塊。大家都皺了眉頭,他們所監督的群眾團體里大多是底層人士,吃飯都成問題,讓他們捐款,比扒他們衣服都難。大家都瞪眼看史金卓,眼睛里多是怨恨。
有人說,云峰煤礦里共黨分子活躍,他們會不會乘機挑動煤礦工人罷工?云峰煤礦煤質優良,一向是軍工用煤,到時候出了亂子,我們可承擔不起。史金卓一聽就炸了,沖那人瞪起眼睛嚷,你說啥呢?你這是瞧不起我的能力,到時候不出事看我不扇你大嘴巴子!劉德發也沖那人嚷,說啥呢?還沒做事就念倒霉咒,照你這么說,我們還能有所作為嗎?
幾天后,那人說的話“不幸”被言中了。云峰煤礦的工人們在地下黨的帶動下發起大罷工,抵制捐款。當局出動大量軍警,工人們也沒屈服。軍方怕供煤受影響,讓大事化小。劉德發只好親自出面,承諾不再提要錢,罷工隊伍這才解散。上邊把劉德發臭罵一頓,劉德發就把史金卓臭罵了一頓。史金卓憋了一肚子氣,回到辦公室就朝劉素蘭撒氣,罵她是個掃把星。劉素蘭也是受夠了她的氣,立馬回嘴罵她是妖怪,丑人多作怪。她撲上來要撓劉素蘭的臉,劉素蘭好歹也是受過訓的,身子一側,躲過她的手,飛起一腳踢在她的肚子上,疼得她蹲在地上好一陣起不來。
歌唱
凌州城里隨時隨地都能聽到歡快的歌聲。有小合唱、大合唱,還有獨唱。唱的都是從隊伍里傳出來的歌曲,有《抗大校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解放區的天》《訴苦復仇》《國民黨一團糟》,等等。各種各樣的隊伍都在唱歌,用劉素蘭跟上線匯報時說的話就是,“歌聲籠罩下的凌州”。
劉素蘭其實挺喜歡這種歌曲,簡單明快,真的像晴朗的天。不像她經常唱的《夜來香》呀,《何日君再來》呀,《天涯歌女》呀,雖然曲調柔美婉轉,聽來總有一種陰郁感。是陰天唱的歌。有時她也忍不住跟著大伙兒哼唱,哼著唱著,原本憂郁的心情就會陰轉晴,舒暢了許多。
去哈爾濱之前,黃峰找她談話。黃峰個子不高,偏瘦,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和一個鷹鉤鼻。他盯住你時你會感到渾身發涼、心里發虛,沒做虧心事也覺得像做了虧心事。劉素蘭最接受不了的就是鷹鉤鼻,人看起來再帥她也接受不了。她找男人的底線就是拒絕鷹鉤鼻。對方說話,你得看著對方的臉以示尊重,黃峰盯住她的眼睛,她也盯住黃峰的眼睛,她寧可心里發涼發虛,也盡量不把視線下移到他的鼻子。
黃峰說:“凌州城破,咱們所在的這座城早晚也會破,離開這座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劉素蘭沒吭聲,目光沒有移開。
黃峰說:“非常時期,組織準備招你回來,有新的任務?!?/p>
劉素蘭說:“俺不夠格吧?”
黃峰說:“有的時候,不夠格的也許更夠格?!?/p>
劉素蘭說:“俺聽不明白?!?/p>
黃峰說:“明白不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完成任務。”
劉素蘭問:“啥任務?”
黃峰說:“我會用特殊的渠道,把你送到哈爾濱,然后,你將隨一支共黨的干部隊伍進入凌州,潛伏下來?!?/p>
劉素蘭又問:“啥任務?”
黃峰說:“沒有任務就是任務。”
劉素蘭知道,潛伏是件很危險的事情,她害怕得要命。可她也知道,對于黃峰,她不能拒絕。拒絕比不拒絕還要危險,她只能隨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后面發生的事情果然和黃峰說的一樣,她順利進入哈爾濱,順利進入凌州城。
發啥呆呀?有人在她身后說話了,嚇得她一激靈,幾乎跳了起來。扭回身,才發覺身后的人是蘇大姐。她想鎮定,一時又鎮定不下來,一只手摸著心臟的部位,心一個勁兒地狂跳。她想,俺真的是個不合格的特工,俺真的是選錯了行。蘇大姐說,我說一句話,至于把你嚇成這樣嗎?你到底想啥呢?劉素蘭搖頭,冒汗,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沒啥,俺想到了一個親戚。
蘇大姐問:“親戚咋了?”
劉素蘭說:“當年被惡霸強奸了,后來她、她跳井自殺了。”
蘇大姐說:“真是悲劇,現在好了,新社會絕不會再有這種事發生了。”
劉素蘭說:“是呀是呀,還是新社會好?!?/p>
蘇大姐說:“現在大家都在歌頌新社會歌頌黨,到處都是這樣的歌聲,你就沒啥想法?”
劉素蘭說:“想法,沒有,真沒想法。”
蘇大姐說:“不是我批評你,沒有想法是不對的,群眾的熱情那么高漲,咱們也都算老革命了,咋能沒啥想法呢?”
劉素蘭說:“蘇大姐,你說得對,俺是應該有點想法,其實俺早就想過了,俺想在咱們廠搞歌詠活動?!?/p>
蘇大姐說:“這就對了嘛,歌唱社會主義新中國,這是我們的職責,你又是工會的,帶領大家唱歌才對。”
劉素蘭說:“嗯,俺想成立一支文宣隊?!?/p>
蘇大姐說:“不光廠里要有文宣隊,各個車間也要有,各個班組也要有,要讓每一個職工都放開喉嚨,大聲唱起來?!?/p>
蘇大姐說到這兒盯住劉素蘭的臉,把劉素蘭看蒙了,剛剛平穩一點兒的心又懸了起來。蘇大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你當過音樂教師?劉素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教小學生的,水平不高。蘇大姐說,再不高也比一般人強,你放開手腳,大膽帶領大家唱歌吧。劉素蘭的心這才又平穩下來,說了聲好。
蘇大姐說:“你唱兩句我聽聽。”
劉素蘭臉有些發燙,心跳依然有點兒快。
蘇大姐說:“革命者死都不怕,還害羞呀?”
劉素蘭用手摸一下臉,熱熱的,知道自己的臉紅了。
蘇大姐說:“想想和咱們一起來的十位犧牲的同志,你還能害羞嗎?”
劉素蘭說:“不能?!?/p>
她真是這么想的,和那些死去的人相比,任何危險都算不得危險。她開口便唱,唱出口的竟是“玫瑰玫瑰最嬌美”,她意識到了什么,歌詞在舌頭上打了個彎兒,歌詞變成了“玫瑰玫瑰最嬌美,比不上解放區的天”。聽得蘇大姐直發愣。她接著《解放區的天》的調子唱下去: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民主政府愛人民 / 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她唱歌一貫婉轉柔美,這一次唱的是革命歌曲,由不得性子來,她便努力高亢,一個勁兒往上挑嗓音,拼了命把革命歌曲真正唱成了革命歌曲。
蘇大姐起初有些疑惑,但很快被劉素蘭的歌聲吸引了,豈止是吸引,用震撼更準確。除了聽收音機,蘇大姐還沒聽過有人唱歌這么好聽。劉素蘭唱完了,蘇大姐還愣愣地看她發呆。劉素蘭問,俺唱得行嗎?蘇大姐這才緩過神兒來,一把抱住她說,行,太行了,以后咱們廠唱歌的事全交給你了。劉素蘭挺興奮,完全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的感覺。
蘇大姐走后,劉素蘭關上門,站在窗前忍不住又把這首歌唱了一遍。陽光從玻璃窗投進來,灑了她一身一臉,歌聲和陽光混合在一起,她身上熱乎乎的,說不準是歌聲還是陽光的作用。
唱完歌,她聽到門外有動靜。走過去,推開門,她呆住了。門外站了好多人,見了她,靜場片刻,隨后都鼓起掌來。
明朗的天
這一天凌州的天氣特別好,天空一片蔚藍,有幾絲淡淡的白云飄浮在半空,像畫上去的。昨晚下過一場雨,天地萬物被洗過一遍,都顯得十分干凈。劉素蘭走在通往發電站的大道上,心情不錯,脫口哼出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從身后走過一個年輕人,歪頭沖她打招呼,劉主席好。劉素蘭回應,你好。又有一個騎自行車的老師傅從她身邊經過,也扭頭沖她打招呼,劉主席好。她也趕緊還禮,師傅好。從家里走到辦公樓,有不下十個人跟她打招呼,她心里暖乎乎的,自我感覺不錯。
進辦公樓,上樓梯??匆娮约恨k公室門口有個人等她,是個小伙子,個子挺高,長相俊朗,是個生面孔。小伙子見了她率先開口,劉主席,我等你匯報工作呢!劉素蘭問,你是……小伙子說,我叫高大祝,鍋爐車間的,聽說廠里要成立文宣隊,我來報名。劉素蘭說,好呀,進屋說。
開門,進屋。劉素蘭問,你都擅長些啥?高大祝說,我會唱歌。劉素蘭說,唱幾句我聽聽。高大祝挺起胸脯,開唱,唱的是舊歌《思鄉曲》,嗓子不錯,唱得挺有味道。唱到一半,劉素蘭似乎意識到什么,擺擺手,終止了他的歌聲,說,歌曲太舊了,都解放了,新時代了,唱點有新時代特點的。高大祝說,新歌的調子都太簡單了,體現不出我的水平。劉素蘭說,你這個同志有問題了,啥叫簡單,啥叫水平?能唱出新時代的風貌,就是有水平。高大祝愣愣地看她,不吭聲了。劉素蘭說,唱一首《解放區的天》我聽聽。高大祝還是愣了一會兒,才張開嘴不情愿地唱起來。
劉素蘭耐心地聽,等他唱完了,問:“知道你唱的有啥毛病嗎?”
高大祝說:“我要知道有啥毛病,就不那么唱了?!?/p>
劉素蘭說:“你說得也對,好,俺告訴你,你唱歌的毛病在哪兒:一、你不會運用氣息,人體分胸腔和腹腔,平時咱呼吸用的是胸肺呼吸,也就是胸腔呼吸,跑步時咱用的是胸腔和腹腔聯合呼吸,唱歌呢?用的呼吸方式就和跑步一樣,用的是胸腹聯合呼吸。二、你不會準確吐字吐音,你唱出的每個字每個元音都要保持高位置,共鳴焦點要集中,這樣聲音發出來才會集中在一個點上。三、你不會打開喉嚨,低音區別太用勁,要像說話一樣。四、你不會跨音區唱歌……”
劉素蘭一口氣把自己會的唱歌技巧啪啪啪機關槍一般說了一通。劉素蘭在少女時代就跟人學過唱歌,老師是一個美國人,教得十分專業。
高大祝聽得直翻白眼,聽她講完了,再開口唱,嗚嗚哇哇地不連貫,反而不知該咋唱歌了。
劉素蘭說:“算了,別按俺的要求唱了,你還是想咋唱就咋唱吧?!?/p>
高大祝說:“那我到底能不能進文宣隊?”
劉素蘭說:“能,進文宣隊了再好好跟俺學。”
就這樣,第一個隊員確定下來。接下來,劉素蘭主動出擊,她自己下車間去找好苗子?;鹆Πl電站有這樣幾個主力車間,也叫生產分場。排在頭一個的是燃料車間,管煤的;接下來是鍋爐車間,燒煤的;再接下來是汽輪機車間,生產熱能的;再接下來是電氣車間,是把熱能轉換成電能的。這幾個主力車間劉素蘭都要去,她先去的是燃料車間,去燃料車間首先要經過儲煤場,也就是辦公樓后邊的煤山。怕弄一頭一身的煤粉,她特意換了一套工人穿的工作服,還戴了安全帽,把頭發先用毛巾蒙了,再戴帽子。全副武裝進了煤場,并沒看到煤粉飛舞的景象。一個人一溜兒小跑奔她過來,一身肥肉,一臉媚笑,是張宏生。
張宏生搶先開口,說:“是劉主席下車間了?”
劉素蘭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
張宏生說:“您要去哪兒,我帶路?!?/p>
劉素蘭說:“俺想挑會唱歌跳舞的人進文宣隊。”
張宏生說:“挑人呀,你碰到內行了。”
劉素蘭問:“你會唱歌跳舞?”
張宏生說:“我不會唱歌跳舞,但我知道誰會唱歌跳舞,你跟我來。”
劉素蘭說:“俺知道你是學熱動力的技術員,不知道你還會選唱歌跳舞的人?!?/p>
張宏生說:“燃料車間用不著我的熱動力專業,我干點啥呢?只能慧眼識人了?!?/p>
張宏生在前邊帶路,劉素蘭在他屁股后邊走。繞過煤山,看見一條輸煤皮帶通向廠房。再往前走,是卸煤溝,煤車停在上邊,卸煤工手工操作卸煤。車斗側翻,煤滑向煤溝,有相當一部分煤粉煙霧般揚起,飄落。那些卸煤工的臉上、頭發上、衣服上、鞋上滿是煤灰,脖子里、耳朵里、鼻孔里都是黑的。張宏生說,這里都是煤黑子,把衣服脫光,身上能抖掉一斤煤粉下來。
張宏生停住腳步,劉素蘭也跟著停住腳步。張宏生仰臉沖卸煤溝那邊喊,石大炮,石大炮!一溜兒卸煤工都瞪大眼睛朝這邊看,其中一個沖下邊喊,叫我干啥?張宏生說,你下來,劉主席叫你。那個叫石大炮的卸煤工跳下車廂,沖他們走過來。
遠看這些人一個個都是黑臉膛兒,沒啥區別,近看才看出模樣來。石大炮五官秀氣,洗了臉肯定是個俊小伙子。張宏生對他說,認識吧,這是咱工會劉主席。石大炮說,不認識。張宏生說,這小子,不會說話。劉素蘭說,認識不認識無所謂,俺就是想知道你會不會唱歌跳舞。石大炮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說,卸煤我干不過別人,唱歌他們誰也干不過我。劉素蘭說,唱兩句我聽聽。石大炮扯開嗓子唱,唱的是薩滿調,嗓音嘹亮,曲調百轉千回,唱得真是不錯。不過劉素蘭趕緊叫停,說別唱這個,新社會了,唱點兒格調高雅的。石大炮又唱了一曲《煤黑子苦》,唱得是悲中加苦,如泣如訴。劉素蘭說,唱點兒能振奮精神的吧。石大炮說,我不知道啥能振奮精神。劉素蘭說,就唱《解放區的天》。石大炮笑了,說,這個我會,沒啥難度,好唱。張宏生在一旁說,別驕傲,以后跟劉主席多學。劉素蘭說,以后你就是文宣隊隊員。石大炮說,以后我就不用卸煤了?劉素蘭說,要你唱歌你就去唱歌,不要你唱歌你就回來卸煤。
別了石大炮,張宏生又帶著劉素蘭往前走。走遍了燃料車間,共選出了五名文宣隊隊員。離開燃料車間去鍋爐車間,張宏生還要陪她去,被她拒絕了。張宏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也是,燃料車間我陪,鍋爐車間自然也有人陪,我不去也好,不去也好。
鍋爐車間和燃料車間區別很大,燃料車間在室外,鍋爐車間在廠房里。進廠房,強大的噪音震得耳膜癢癢,和人說話聽不清,只能看對方的嘴形猜測。到處是五大三粗的設備,看哪里都新鮮好奇,劉素蘭雙手捂耳朵,一雙眼睛不夠用了。
鍋爐車間沒有人來陪劉素蘭,劉素蘭就自己走,反而覺得自在。設備都在運行狀態,又都是自動化控制,走了好一陣,也沒看見一個工人。正琢磨著該往哪個方向走,終于看見一個人影了,人影在一根管路旁一閃,不見了。劉素蘭尋過去,管路一側是大墻,墻角有一臺水泵,有個人正在貓腰往水泵上放一個東西,啥東西呢?她眼睛瞪圓了。她再不夠格,也是受過特工培訓的,不可能不認識炸藥。炸藥是干啥的?一想,她的腦袋就要炸了。她嚇得跳起來,沖那人喊,她的聲音落在噪音里就像一粒米落進了河里。她沖過去推了那人一下,那人嚇得跳起來,見是個女的,就反撲,一下子把她撲倒了。
腦袋里飛速旋轉,搞爆炸就是搞破壞,誰能搞破壞呢?國民黨特務唄!劉素蘭這么一想,這才想起自己也是個特務,身體一下子就軟了。剛才還能和對方對付一陣子,現在完全任由人家擺布了。她喊是自己人,噪音太大聽不清。對方拔出了一把亮閃閃的匕首,劉素蘭眼一閉,心想死得豈止是冤枉,簡直是窩囊。就在刀刃碰到脖子,她都感到涼風襲來了,刀刃卻拐彎了。睜開眼睛,看見的是身上那人直挺挺翻到一邊,匕首落地,他的腦袋被一支手槍逼著,握手槍的人她認識,正是保衛科科長趙鐵軍。
錯位的喜歡
事后,劉素蘭被叫到了廠保衛科。
保衛科的辦公室并不比工會的辦公室氣派。桌子后邊是一把椅子,端坐著趙鐵軍。辦公桌前邊也是一把椅子,坐著劉素蘭。趙鐵軍的身后是玻璃窗,一扇窗戶開著,有歌聲一縷一縷地飄進來。唱的是《解放區的天》,是合唱,高一句低一句的,極不整齊。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民主政府愛人民呀 / 共產黨的恩情說不完……
趙鐵軍說:“工作時間,外邊誰在唱歌?”
劉素蘭說:“不知道,是工人們自發唱的?!?/p>
趙鐵軍說:“也不看看是啥時間?!?/p>
劉素蘭說:“從心底里唱出的歌不用看時間。”
趙鐵軍說:“我不跟你爭論這個,還是說說敵人搞破壞的事吧,這次你立功了,要不是你發現得及時,油泵就被人炸了,里面的油就可能起火,造成廠房里的火災。”
劉素蘭說:“瞎貓碰上死耗子,我也是無意間碰上的?!?/p>
趙鐵軍說:“不管是咋碰上的,立功是真的。”
劉素蘭臉發熱,有點兒害羞。
趙鐵軍說:“立功是立功了,但我做保衛工作,遇到啥情況首先要打個問話。希望你能理解。”
劉素蘭說:“俺就知道找我來不是為表揚我的。”
趙鐵軍說:“表揚的事歸廠領導,我還不夠級呢,你是工會副主席,咱們一個級別。好了,閑話少說,咱言歸正傳,我問你,你為啥突然去了鍋爐車間?”
劉素蘭說:“去為文宣隊挑選隊員?!?/p>
趙鐵軍問:“為啥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個時間去?”
劉素蘭說:“因為那個時間俺想去,那個時間俺正好有時間?!?/p>
趙鐵軍問:“咋沒人陪?”
劉素蘭說:“俺先去的燃料車間,剛到煤場張宏生就出來陪俺。俺到了鍋爐車間,自己在震得耳朵發麻的噪音里走了好一陣子,也沒人出來陪俺?!?/p>
趙鐵軍問:“事先你跟車間的人打招呼了嗎?”
劉素蘭說:“俺給每個車間主任都打過電話了?!?/p>
趙鐵軍拿起桌上的電話,撥號,電話打到了鍋爐車間。電話接通,趙鐵軍說,我找王主任。話筒里說,王主任下班組了。趙鐵軍說,我是保衛科趙鐵軍,你馬上把他給我找回來,馬上給我回電話,越快越好。撂下電話,趙鐵軍說,咱邊聊邊等,我再問你,你咋知道那人放在油泵上的是炸藥?
劉素蘭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趙鐵軍搖搖頭,笑了,也覺得自己的問話有些簡單。
從保衛科回來,趙鐵軍的問話就已經在劉素蘭的腦海里淡若云煙。趙鐵軍雖然對她不信任,可她并不怎么反感趙鐵軍,況且人家還救了她一命呢!有時她也覺得奇怪,她是奉命潛伏下來的,可預設的敵意并沒有令她高度緊張起來。相反,比她在國民黨的機關里上班還輕松。她沒空多想,既來之則安之,目前她要做的就是盡快把文宣隊成立起來。
沒用多長時間,文宣隊就成立了。一共二十六個人,劉素蘭兼任隊長。一個廢棄的庫房被利用起來,劉素蘭先是帶著大家把庫房打掃干凈。待浮塵落下,她往中間一站,高高喊了一嗓子,集合。二十多人排成兩排,聽她講話。她先講了成立文宣隊的意義,然后開始給大家分配任務,誰誰是唱歌的,誰誰是跳舞的,誰誰是獨唱領唱的,誰誰又是獨舞領舞的。分配完了,她感到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她從來沒當過頭兒,現在成了這二十幾個人的頭兒,心里美滋滋的。
起初,她沒有注意到,這支二十多人的隊伍里,有一雙眼睛用一種與別人不同的目光盯住她。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唱歌跳舞本身,這種與眾不同的目光被她忽略了。被選中的隊員們唱歌跳舞雖然各有強項,但都粗糙,沒有技藝感。她覺得這樣不行,演出丟自己的臉面。她制定了一個培訓方案,讓隊員們接受脫產培訓,除了她自己當教師,還把凌州的另一個搞音樂的老師請進了廠,幫她培訓隊員。一個月之后,文宣隊的水平果然上了一個臺階。
文宣隊的第一場演出就在辦公樓前的廣場上,時間選在下班以后,這樣不至于影響廠里的生產。舞臺設在辦公樓門前的臺階,下班后大家都沒回家,辦公樓前擠滿了人,蘇大姐主持會場,她站在臺階上沖大家喊,肅靜,都肅靜!歌唱解放區,歌唱社會主義,以后將是我們的日?;顒?,發電站的文宣隊成立了,他們是歌唱解放區的領頭雁,領頭雁唱完了,所有的雁都要唱,大家說這樣好不好???眾人齊嚷道,好!蘇大姐說,下面,演唱開始。眾人鼓掌。
蘇大姐下臺階,劉素蘭上臺階。已是初冬,東北的天氣開始刮鼻子刮臉了,劉素蘭臉上還是掛著汗珠,她索性脫了大衣,一身短打扮上了臺。沖臺下黑壓壓的腦袋喊,工人同志們,你們好!第一個節目,合唱,《解放區的天》。二十幾名隊員排成兩隊上場,前邊三個領唱,分別是高大祝、劉素蘭和劉大炮。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歌聲整齊劃一,還分出了聲部,該高音的高音,該低音的低音,輪到領唱時,三個人的歌聲更是細膩婉轉,把一個音調平直的歌曲唱得凹凸有致,十分動聽。也站在臺下觀看的鄭大龍對身邊的蘇大姐說,你帶的兵果然厲害,這劉素蘭不一般。蘇大姐說,現在都是你鄭書記的兵,當然不一般了。鄭大龍哈哈大笑。
接下來是舞蹈節目,劉素蘭站到一邊歇氣,剛才一身汗,下臺靜下來了,冷風一吹,渾身像針扎。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把大衣披到她身上,扭頭一看,這才發現有一雙不一樣的眼睛看著她。這個人是高大祝。
這以后,她才發現高大祝對她好,而且是出奇的好,好得她一時亂了陣腳。她出生于一個地主家庭,父親是個冷漠的守財奴,對妻兒苛刻而又吝嗇。她小時候趁父親不在家,和哥哥一起偷著吃了一鍋炒黃豆。父親回來發現后把兒子吊起來打,把女兒鎖在屋子里一天沒給飯吃。母親是個懶散的女人,只要自己能閑著就好,從不關心兒女的生活。十六歲那年她背著父母逃離家鄉,到外邊闖世界。在缺少愛的環境下長大,最受不了別人對自己好。高大祝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常常買些好吃食送到她家。有時是一只燒雞,有時是兩塊烤餅,有時是幾個蘋果,雖然都是小東西,也足夠她感動一陣子的了。高大祝對她的好也被其他人看出來了,都偷偷議論他倆。
這種議論很快傳進蘇大姐的耳朵。有一天,蘇大姐把劉素蘭叫進自己的辦公室,關了門問她,是不是談戀愛了。她臉一紅,說,沒有的事。蘇大姐說,沒有不透風的墻,你就別藏著掖著了,革命者也是要談戀愛的。她還是說,真沒有的事。
蘇大姐說:“這事得認真對待,鬧不好會影響工作的?!?/p>
劉素蘭不知說啥好。
蘇大姐說:“我問你,高大祝對你咋樣?”
劉素蘭說:“挺好。”
蘇大姐說:“那你對他咋樣,你對他的感情是愛情嗎?”
這句話還真把劉素蘭給問住了。在國民黨特工培訓班短暫的培訓中,教官告訴她的是,我們情報人員在執行任務期間,是不能與任何人發生愛情的,如果工作需要,你可以色誘對方,但絕對不能動真感情?,F在,她對高大祝動真感情了嗎?她低頭想了想,感情是真的,但她對高大祝并沒有男女之間的那層意思,也就是說,她對高大祝并沒有產生愛情。
蘇大姐說:“我需要你如實回答?!?/p>
劉素蘭說“不是,俺對他只是一般感情。”
蘇大姐說:“是同志間的那種?”
劉素蘭說:“對。”
蘇大姐說:“那你就該注意點兒了,不然鬧出誤會對誰都不好。”
劉素蘭點點頭,她覺得蘇大姐說得對,于公于私都有益處。蘇大姐突然伸長了脖子,臉上的嚴肅消失了,變成一副親密相。她放低聲音說,素蘭,你心里有沒有自己喜歡的人?劉素蘭臉一熱,覺得自己的臉又紅了。蘇大姐說,咱倆誰跟誰呀,有就告訴我,大姐幫你搞定。劉素蘭想了想,還是覺得沒有,就如實說,沒有。蘇大姐說,我看趙鐵軍對你挺關注的,八成是有那種意思。劉素蘭心頭一驚,脫口道,哪能呢?蘇大姐說,咋就不能?他未娶你未嫁,沒啥不能的。劉素蘭心想,他關注我是對我懷疑,哪是那種感情呀?
蘇大姐說:“你對他有啥感覺?”
劉素蘭說:“沒感覺?!?/p>
釘掌的手藝人
在鐵匠行當中,有一種鐵匠不干別的活兒,只做一門手藝,那就是專門給畜生釘掌。這門手藝歷史悠久,據說相傳了兩千年。從古羅馬戰場到秦始皇滅六國,以及民間拉貨、農耕用的牛馬驢騾,都需要釘掌。釘過掌的牲畜蹄子耐磨損,抓地牢固,行走有力。新中國成立初期,城鄉各地,到處都能看見這種鐵匠鋪和釘掌的手藝人。
劉素蘭的單線聯系人,也是頂頭上司,叫牛老鐵,就是個釘掌的手藝人。牛老鐵的手藝是家傳的,做特務之前就在凌州城里開釘掌的鐵匠鋪。沒有牲畜釘掌時他就拿把錘子打鐵、蘸火,將鐵塊打成一片片U形的馬蹄鐵,擱到貨架上預備著,供顧客挑選。當年有個特務頭兒拉一匹戰馬來釘掌,看他眼睛靈活會說話,就發展他成了特務,讓他繼續干這行當,暗地里進行特務活動。能拿一筆比釘掌多得多的錢,他何樂不為?后來他還有過立功表現,被提拔為一個小頭目。凌州解放后,他奉命潛伏下來,與下線劉素蘭保持單線聯系。
有一天,劉素蘭下班回家,發現門前大槐樹下的土被翻過。劉素蘭住在一個叫南崗的胡同里,兩間平房,是發電廠配給她的。廠里有單身宿舍,但考慮到她是領導,才分給她兩間房子。一間是臥室兼客廳,一間是廚房,臥室有火炕,燒炕的爐子在廚房,煙道通過屋里的火炕,由房頂的煙筒排出。燒炕的爐子也是做飯的灶臺,劉素蘭未成年就離家,平時沒機會做飯,也做不好飯?,F在進工廠,她中午吃在食堂,有時圖省事,下班后也會跑去食堂吃一口。休息日沒機會去食堂,她也會自己熬點兒粥,或下碗面,糊弄一下。劉素蘭先看到大槐樹下的土被翻動了,然后有意去看門板,發現門板上有一條白粉筆畫過的痕跡,很淺,不細看幾乎看不出來。她的心咯噔一下,隨即四處查看,發現沒人,這才拿了把鐵鍬,沖著大槐樹下的土挖下去,挖出了一個紙團。她把紙團揣進口袋,又四下看一眼。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個特務,才覺得此時自己的樣子又陰險又鬼祟。
進屋,關門。她一屁股坐上炕沿兒,心突突跳得厲害。這些天一直忙著組建文宣隊,一直忙著排練、演出,她根本沒想過有關特務、任務之類的東西,或者說她把自己的真實身份給忘記了。盡管這種忘記是暫時性的,可她很開心,與過去在國民黨機關里相比,她覺得就是晴天和陰天的區別。現在握著這個紙團,有些東西沒法回避了。她努力鎮定下來,一點點打開,只幾個字:該釘掌了。她知道,這是上司要召見她了。黃峰派遣她潛伏時,只告訴她這么一個接頭人,上線牛老鐵。沒事的時候安心潛伏,有事的時候自有牛老鐵找她。
劉素蘭燒了紙團,把紙灰丟進爐灶。不敢耽擱,趕緊出門,奔東門口的鐵匠鋪。東北冬季的日頭短,剛剛下午五點鐘,日頭已經落山,黑乎乎的天幕拉開,星星閃閃爍爍開始登場。劉素蘭沒有閑心看天上的星星和星座,她一路疾走,不時扭頭看身后有沒有尾巴。離東門口有一百米左右時,她就看見了牛老鐵鐵匠鋪的招牌和門形的釘掌用的鐵架子。鐵架子下是空的,沒有牲畜拴著釘掌。越走越近,她接著看見有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蹲在地上,在砂石上磨一塊馬蹄鐵。漢子的臉呈黑紅色,走近了,看那雙手,也呈黑紅色,手背有好幾條凍裂的口子。
劉素蘭站在他身邊停住腳步,面無表情地說,師傅,釘馬掌嗎?漢子抬頭看她一眼,反問,不釘馬掌,我還開啥釘掌的鋪子?劉素蘭說,俺們廠有幾掛馬車也該釘掌了。說罷環顧四周,見沒有其他人,壓低聲音問,有事說事,我不能長時間在這兒待著。牛老鐵站起來,身體還沒有劉素蘭高,有些駝背,一顆頭朝前探著,讓人想起烏龜的腦袋。牛老鐵拉下臉,先咳了一下,以示自己的權威,畢竟是上司,是領導,就得有個上司和領導的樣兒。
清過嗓子,他才說:“奉上峰指令,找你來布置任務,有兩條,第一條,繼續潛伏,第二條,伺機拉攏腐蝕共黨的干部,越高級的越好。”
劉素蘭問:“拉攏腐蝕的目的是啥?”
牛老鐵說:“為我所用?!?/p>
劉素蘭問:“還有呢?”
牛老鐵說:“沒有了?!?/p>
這是劉素蘭第一次見這個上線,自己好歹也是培訓班培訓過的,即使不及格,即使被淘汰過,自己也是在機關里混過的,咋也比這個給牲畜釘掌的強吧?怎么會給自己安排這么一個上司?轉念一想,既悲哀又釋然,看來黃峰用她也就是象棋里的掛腳一將,可有可無,對她并沒抱太大的希望。另一方面,對這個釘掌的手藝人也沒抱太大的希望。如果自己栽了,這個釘掌的也算是給自己陪葬吧。想到這,她對著牛老鐵露出一絲鄙夷的笑。牛老鐵從她的笑容中看出了不屑,不樂意了,瞪起眼睛問,你啥意思?劉素蘭說,沒啥意思。牛老鐵說,你別瞧不起人,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下級對上級要無條件服從。劉素蘭又笑了,覺得牛老鐵開始不自信了。
笑歸笑,對于牛老鐵布置的任務,劉素蘭還是要執行的?;氐郊?,她胡亂吃口飯,就躺到炕上想辦法。第一條,繼續潛伏,這個容易,按部就班就可以了。不好做的是第二條,拉攏腐蝕黨員干部,這屬于主動出擊,只要是出擊,就有失敗的風險。拉攏誰?她所能接觸到的最高領導是鄭大龍,能拉攏他嗎?拉攏一個人是需要成本的,在她想來,所謂的成本就是金錢,如果拉攏對象是男人,還有另一個成本,那就是女人。她沒有錢這個成本,當初黃峰沒有給她經費,現在牛老鐵也沒有給她經費,她所有的,也許只有女人,她本身就是女人嘛!而且是還有些姿色的年輕女人。除了鄭大龍,她所能接觸到的領導還有一個,那就是蘇大姐。對付蘇大姐,色誘不好使,錢她又沒有。思來想去,她還是把目標鎖定在鄭大龍。
新形勢下的考驗
鄭大龍在隊伍中做過團長,打凌州時小腹中彈,子彈取出來了,沒有生命危險,可身子骨大不如前,稍一用力,腹部就疼痛不已。出院后,他也想隨部隊南下,上級考慮到他的身體情況,把他留在了凌州。就這樣,他作為軍代表進了發電廠,后來就當了書記和廠長。
做了企業的領導,工作性質變了,環境也變了。在隊伍里,一個團沒幾個女兵,工廠里有上千名職工,女職工就有六七百人,加上龐大的家屬隊伍,女性圍攏過來,那也是百花叢,花團錦簇了。為了個人利益,一些女人開始主動攻擊他,蒼蠅一樣圍著他嗡嗡嗡。有個做濾油紙生意的女人,老是往廠里跑,老是敲他辦公室的門,見了他就往他的跟前湊,說話時呼出的熱氣一個勁兒往他臉上撲。女人說,只要電站用我的濾油紙,我的人就是你的。鄭大龍拉下臉,沖門外高喊一聲,來人,把這個女人給我轟出去。還有一個老敲他門的女人,是廠里倉庫的保管員,長得白嫩水靈,見了他就表忠心,說如果廠里重用她,她就將自己這99斤全部獻給廠里。鄭大龍問,咋叫重用你?她說,很簡單,提拔我當個辦公室副主任或工會副主席,我就會為廠做出更大貢獻。鄭大龍說,共產黨不興自己要官做。她說,我不是要官,我是要擔子,我身體好,一百來斤壓身上沒問題,不信你試一試?說罷,撲過來就要抱鄭大龍。嚇得鄭大龍也沖門外大喊,來人!
有一次,鄭大龍在廠子的干部會上說,留下來參加建設的同志們,咱們的戰場變了,過去能禁得住槍林彈雨的考驗,現在也要禁得住糖衣炮彈的考驗。鄭大龍說這話時,劉素蘭就坐在下邊聽。她想,國民黨的干部沒禁得住這種考驗,共產黨的干部能禁得住考驗嗎?從心里講,她是希望共產黨的干部禁得住考驗的,和這些人接觸時間不長,對他們的好感越來越明顯。
鄭大龍的夫人姓周,以前是隊伍里衛生隊的干部,后來隨鄭大龍一起轉業,到凌州市政府工作,大家都叫她周大姐。周大姐人長得粗糙,說話粗喉大嗓,鄭大龍當很多人的面說過她是個男人婆,沒女人味兒。劉素蘭覺得有機可乘,于一個晚上,拎了一兜水果去了鄭大龍家。兩口子都在家,周大姐對她很熱情,說,來就來嘛,還買啥水果?劉素蘭說,不是特意買的,是以前買的,自己吃不了,就給您帶了點兒。鄭大龍說,你也是革命干部,你應該知道咱們不能送禮收禮。劉素蘭說,一點水果算是禮嗎?周大姐沖鄭大龍瞪了瞪眼睛,說,你別教條主義了,這是小劉同志的心意,不是送禮。鄭大龍不吭聲了。
劉素蘭跟周大姐說:“大姐,聽說市里要搞歌詠比賽?”
周大姐說:“是呀,各個單位都要參加,要造聲勢,為解放全中國歌唱,為建設社會主義歌唱。”
劉素蘭說:“電廠的文宣隊是我負責,俺心里沒底,想跟周大姐請教一下,唱啥樣的歌能拿好名次?”
周大姐說:“當然要唱歌唱新社會、歌唱黨、歌唱咱們解放軍的歌了,想拿名次,不光要唱這樣的歌,還要唱得好,唱得有水平才行?!?/p>
鄭大龍說:“小劉唱歌得水平不低呢!”
周大姐說:“你唱兩句我聽聽。”
劉素蘭站起身,挺了挺胸,開口便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唱完了,周大姐頻頻點頭,說,唱得好,唱得好,唱得這么好聽,拿名次應該沒問題。鄭大龍笑道,這就對嘛,我帶的兵差不了。
周大姐出屋去洗水果,屋里只剩下劉素蘭和鄭大龍兩個人。劉素蘭覺得機會到了,她湊到鄭大龍跟前,故意眨巴眨巴眼睛,說,鄭書記,俺眼睛里好像進沙子了,你能幫俺翻翻嗎?鄭大龍猶豫了。劉素蘭說,眼睛好酸,幫我翻翻嘛。鄭大龍抬起手,幫劉素蘭翻眼皮。鄭大龍說,眼睛里啥也沒有。劉素蘭說,你吹吹氣。鄭大龍就朝她眼睛吹氣,劉素蘭癢酥酥的,就順勢倒到他懷里。嚇得鄭大龍一把將她推開了。
鄭大龍正色道,嚴肅點,以后不許這樣了。鄭大龍是壓低了聲音說的,顯然給劉素蘭留了面子。劉素蘭臉通紅,坐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沒有攻破鄭大龍,劉素蘭又把目標轉移到蘇大姐身上。準確地說,是轉移到蘇大姐丈夫的身上。蘇大姐到凌州工作不久,她的丈夫老高也調到了凌州工作,也是個領導。老高是老抗聯出身,吃過不少的苦,帶了一身的傷,現在進城當干部了,吃的用的都想好一些,偏偏蘇大姐警惕性高,時刻提醒他不要忘本,不要被糖衣炮彈腐蝕。老高苦笑道,咱在家吃點好的用點好的,來哪門子糖衣炮彈?再說了,咱們參加革命吃了那么多苦為啥?還不是有朝一日能過上好日子,現在咱當家做主了,憑啥不能享點兒福呢?蘇大姐說,想想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就不會再有這種想法了。平時蘇大姐和劉素蘭聊天時說過這事,劉素蘭上心了,覺得老高是個合適的目標。
有一天下班后,蘇大姐在廠里加班,下車間帶領工人們搶修設備。劉素蘭見了,沒回自己的家,拎了一兜水果直奔蘇大姐家去了。那年代應酬少,不管是多大的領導,下班都會第一時間回家。老高回家后見老婆沒回來,就自己系了圍裙下廚。就這時候,門被推開,露出了劉素蘭一張蘋果似的臉。天冷,劉素蘭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比平時平添了一份嬌媚。
劉素蘭率先說話:“俺是劉素蘭,蘇大姐是我領導。”
老高顯然對她的名字并不陌生,連忙說:“是小劉呀,請進請進?!?/p>
劉素蘭進屋,反手將門關上。穿過廚房,繼續往里走,老高跟在后邊也往里走。進正屋,落座,劉素蘭把水果撂在茶幾上。
老高說:“來就來嘛,還買啥東西?!?/p>
劉素蘭說:“不是買的,家里的吃不了,給蘇大姐帶點兒。”
老高說:“今天我家老蘇咋沒回來?”
劉素蘭說:“蘇大姐加班,下車間了?!?/p>
老高哦了一聲。劉素蘭發現老高系著圍裙,就說,姐夫,你也做飯?老高笑笑,誰回家早誰做。劉素蘭說,您這么大領導咋能做飯呢?老高說,都是革命同志,啥領導不領導的。劉素蘭說,圍裙給我,我來做。說罷就過來解老高的圍裙,老高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就愣怔在那兒。屋里的光線已經相當暗了,也許是忙忘了,老高并沒有開燈。劉素蘭解他腰間的圍裙,頭正抵在他下巴底下,她身上散發的一股蘋果般的氣息令他怦然心動。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靠向她,她就勢摟住了他的腰。
老高在極度艱苦的環境中打游擊多年,哪受過這般誘惑,人立馬酥軟了。二人滾到炕上,就在老高要扒劉素蘭衣服時,一股羞恥感突然意外地躥上來,劉素蘭主動推開了老高,敏捷地跳到地上。
劉素蘭后來跟上線匯報時說,共產黨的干部大多拒腐蝕永不沾,但也有例外,也有禁不住勾引的,問題是我做不到出賣身體,我覺得那么做太下賤了。牛老鐵說,你不是個合格的特工。劉素蘭說,我本來就不合格,是被人趕鴨子上架的。牛老鐵說,既然上了架,就得往前走。劉素蘭說,那要看咋走了。牛老鐵說,不管咋走都得走。
主人翁
蘇大姐給工人們開會時說,國家的主人是誰?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不是貪官污吏,不是地主老財,是人民,是我們在座的每一個人。有個剛從儲煤場過來的一身一臉煤粉的工人,露出一口白牙沖臺上嚷,我這樣的也是主人?蘇大姐說,沒錯,你就是主人。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劉素蘭也在臺下,也使勁鼓掌,她身體發熱,一種主人的感覺令她也興奮起來。以前無論是在機關上班,還是在培訓班,她除了是小科員就是小學員,這之前當學生,在社會上流浪,更是遭遇了太多的白眼和訓斥,現在想來那時自己就是個奴仆?,F在不同了,現在她也是主人了,她還是干部,是主人中的主人了,她覺得挺起胸脯說話的感覺真好。
劉素蘭找到蘇大姐,要給全廠所有愛唱歌的職工辦班,要提高他們的唱歌水平,唱新中國的歌就得像個樣子嘛!蘇大姐說,好,我支持你,主人主人,就要有個主人的樣子,把自己的能耐都使出來,不能保留。劉素蘭挺起胸脯,揚起臉說,您就瞧好吧。
蘇大姐去找鄭大龍,把辦班的事跟他匯報。鄭大龍說,那么多人集中起來學唱歌,會不會影響生產?蘇大姐說,不會的,利用業余時間辦班,每天下班后一個小時足夠了。鄭大龍還是猶豫,說,占用職工的業余時間,好嗎?蘇大姐說,自愿,又不是強占,有啥不好的。鄭大龍這才點了頭。蘇大姐要出去時,他又把她叫住了,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蘇大姐皺起眉頭說,鄭書記,你好歹也是個軍人,有話就說,何必吞吞吐吐。鄭大龍這才說,劉素蘭,這個同志有啥問題沒有?蘇大姐說,跟我一塊兒從北邊過來的,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經受過考驗,能有啥問題?鄭大龍說,政治上沒問題,生活作風上也沒問題嗎?蘇大姐盯住鄭大龍的眼睛問,咋了,她跟你有過這方面的表現?鄭大龍搖搖頭,說,沒有沒有,我就是提個醒,搞文藝的容易生活作風出問題。蘇大姐笑道,容易出問題和出問題是兩個概念,這個你放心,我會把她身上的資產階級習氣都磨光了。鄭大龍說,這樣最好。
唱歌培訓班很快成立了,報名踴躍,一下子就是上百人。劉素蘭除了自己當教師,還叫文宣隊的隊員配合,輔助她教學。下午五點,夜幕徐徐降臨,一個閑置多年的庫房打開了所有的電燈,幾百人擁進來,把沒有取暖設備的高大寬敞的房子擠得熱氣騰騰。劉素蘭站在人群中間開始教學,她身穿一身沒有徽章的黃軍裝,短發齊頸,臉上掛一層細膩的汗珠,一雙眼睛和她的汗珠一樣都是發光的。她聲音高亢,時而講解,時而示范著唱幾句。歌聲像蝴蝶,在人們的頭頂飛來飛去。高大祝和石大炮站在她的身后當助教,她說累了,他倆就頂上來接著講。
劉素蘭說,俺講的已經不少了,下面,大家隨俺唱一首完整的歌,唱啥歌呢?就唱大家最喜歡的《解放區的天》吧,大家注意了,隨我一起唱,預備,唱……歌聲起伏,不是蝴蝶了,是雁陣,是一個龐大的雁陣從庫房出發,飛出去,掠過高大的廠房、煙筒和水塔,飛向更高更遠的地方。廠院里很多人都聽到了歌聲。
劉素蘭喊,停。歌聲緩緩降落。劉素蘭沖大家說,你們沒吃飽嗎?咋都唱得松松垮垮?大家要提起精神來唱,唱好了,我找鄭大龍書記給大伙兒發獎金。眾人鼓掌。劉素蘭接著說,大家聽我的,都打開喉嚨,鎖定喉頭,用好共鳴……你們不懂是吧?沒關系,我教你們,聲音要以小腹為根據地,你放開想象,使勁想,想象自己的聲音透過后脊梁,到后腦勺,再到口腔的后邊,打個比方,你咬一口蘋果,咬的時候會發出嗯的聲音,感覺聲音發自口腔后部和鼻腔上部,這就是共鳴點,好了,大家跟我練發聲,啊……眾人齊發,啊……
原定一個小時的教學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劉素蘭毫無察覺。等到她覺得該結束時,實際已用了兩個多小時。眾人散去,高大祝湊上來要送她回家,她說不用,高大祝說太晚了,一個人走不安全。她說,都解放了,天下都是咱的了,有啥不安全的。高大祝說,還有特務呢!她心頭一冷,特務兩個字刺痛了她的心,至少在帶領大家唱歌的時候,她是忘掉自己這個身份的。她不耐煩地說,我不怕。甩開高大祝就自己走了。
高大祝沒灰心,從這以后還是執意送劉素蘭回家,都被劉素蘭甩開了。有一晚,教學結束時已是九點多鐘。還沒結束時高大祝就到廠大門口等她,為甩開高大祝,她有意拖延時間,走出庫房沒有直接朝廠大門走,而是繞道走一條偏僻的路。這條路要經過大煙筒、涼水塔、電網重地,然后才會繞到辦公樓前,再到廠大門。走到涼水塔附近時,她發現夜幕中有一個人推著一輛三輪車竟奔水塔,那個人貓著腰推車,樣子鬼祟。她四下看看,除了暗色的天幕,廠房和煙筒的影子,沒見到其他人。那人已經到了水塔邊兒,從車上卸下兩個鼓鼓囊囊的麻袋。他解開麻袋口,就往水塔里倒東西。破壞?一定是有人來廠里搞破壞。瞬間她的主人翁意識爆棚,來不及想什么,大吼一聲,住手!沖著那個人就撲了過去。那個人愣了一下,開始掙扎,她不依不饒,二人扭成一團。
還未分勝負,二人就被一束光罩住了。那束光來自一把手電筒,握手電筒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保衛科科長趙鐵軍。
被感化的懷疑
我問趙鐵軍老人,你為啥沒堅持自己對劉素蘭的懷疑?趙鐵軍木然地看著我,我發現他的頭發、胡子、眉毛都白了,對于他能否思維清晰地回答我的問題,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趙鐵軍說:“我也想堅持,可每一次懷疑她,想采取進一步措施時,都會被她的某些偶發行為所感動,正是這些感動,阻止了我的調查。”
我說:“都是什么偶發行為?”
趙鐵軍說:“有一次,我暗中監視她,沒發現她有啥異常,卻發現她在鍋爐車間不顧個人安危,抓住了一個破壞分子。還有一次,也是我暗中監視她,發現她在水塔邊也是奮不顧身,抓住了一個破壞分子。國民黨特務能奮不顧身保護國家財產嗎?我對她的懷疑漸漸就煙消云散了?!?/p>
我說:“她是真心保護國家財產?還是為了潛伏在作秀呢?”
趙鐵軍說:“我也這么問過自己,可每次得出的答案都是前者?!?/p>
我說:“這就奇怪了!”
趙鐵軍講,劉素蘭在庫房里教歌的那段日子,他下班也沒回家,有時在庫房外邊來回走動,有時也會隨著人流進去跟著學唱歌。他是抱著監視懷疑對象的想法來的,可往往會忘掉初衷,情不自禁地跟眾人一樣,成為一個純粹學唱歌的人。啊啊啊咦咦咦地練嗓,放開歌喉盡興地唱歌。有時候,他覺得劉素蘭就是上天派來的一個天使,她用好看的容顏悅你,用好聽的歌聲悅你,那歌聲是舊社會從來沒有過的,那是新社會才會有的,是脫離了壓迫和剝削才會有的,它經由劉素蘭的嘴,再經由每個來學歌的職工的嘴,像一只只飛蟲或者蝴蝶,翕動著翅膀從庫房里飛出,在凜冽的空氣中盤旋或停留。
我說:“后來呢?劉素蘭就從來沒露出過馬腳?”
趙鐵軍說:“也有讓人懷疑的地方,但很快就有感人的壯舉覆蓋了我的懷疑?!?/p>
趙鐵軍接著講,有一天晚上,庫房里剛剛傳出歌聲時下雪了,起初下得不大,雪花飄得分散,朝空中望,像高處撒下來的碎紙屑。隨著歌聲越來越響亮,雪花也變得稠密起來。庫房里散場時,外邊已經是天地一片白茫茫了。他站在門衛室朝外看,看學唱歌的人流漸漸散去,唯獨沒見劉素蘭的影子。他警惕而又好奇,瞪大眼睛等。門衛值班師傅問他,趙科長,你在等誰?他說,誰也不等。師傅說,誰也不等你咋還不回家?他說,這是保衛工作的秘密,你不要問了。師傅吐了吐舌頭,不吭聲了。過了好一陣,才見劉素蘭走出來。待她走到門口時,他推門出去,她見了他滿臉驚慌。
趙鐵軍盯住她的臉問:“你咋這么晚才出來?”
劉素蘭說:“俺、俺就是想晚點兒出來。”
趙鐵軍說:“學唱歌的人早走光了,就你一個人留在庫房?可我看過,庫房已熄燈多時了。”
劉素蘭說:“俺也沒在庫房。”
趙鐵軍說:“那你去哪兒了?”
劉素蘭說:“俺、俺到水塔那邊走了一圈兒?!?/p>
趙鐵軍說:“大半夜大雪天,你沒事去水塔邊溜達?”
劉素蘭說:“俺、俺實話跟你講吧,俺是躲高大祝,你可能也知道,他在追俺,俺對他沒那個意思,俺要是和大家一起出來,他一定會等在門口送俺回家,俺只好先在廠院里轉上一圈,待他走了,才出來?!?/p>
趙鐵軍說:“哦,原來是這樣,這么晚了,一個人走夜路挺危險的?!?/p>
劉素蘭說:“都新社會了,俺不怕?!?/p>
趙鐵軍說:“還有躲在暗處的敵人,我們不能放松警惕,這樣吧,我送你回家。”
劉素蘭說:“躲過高大祝,沒躲過你。”
趙鐵軍說:“他是追你,我可不是?!?/p>
劉素蘭說:“那你就送吧。”
兩個人步行出了廠大門。劉素蘭的家離廠里是半小時的腳程,天上下雪,地上有雪,走得要比以往慢一些,這樣,二人就需要走上四五十分鐘。一路上總得說些話,起初說的是有關唱歌的話題,說著說著趙鐵軍話鋒一轉,又繞到了他的老本行。
趙鐵軍說:“那天晚上多虧你了,沒你在水塔邊發現他,水塔就遭到破壞了?!?/p>
劉素蘭說:“瞎貓碰上死耗子,看來俺沒白躲高大祝。”
趙鐵軍說:“那你就一直躲下去吧。”
話出口,趙鐵軍渾身發熱,他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
劉素蘭扭頭問他:“你成家了嗎?”
趙鐵軍說:“沒有。”
劉素蘭說:“俺也沒有?!?/p>
趙鐵軍嘴唇動了動,不知再說什么好。好在劉素蘭轉移了話題,她說,如果我再遇見破壞分子,我和他進行你死我活的搏斗,我打死他行不行?趙鐵軍笑了,身邊的劉素蘭看似柔弱,骨子里卻不弱。他說,還是先要保護好自己。劉素蘭也笑了,說,那是,能讓我打死的得是多么不堪一擊的人呀!
趙鐵軍老人講到這兒,整個人陷入沉思。我忍不住問,趙大爺,那個瞬間,您是不是對她有好感了?趙鐵軍老人說,也許是吧。
干掉牛老鐵
劉素蘭又一次從老槐樹下挖出牛老鐵傳來的紙條,紙條上寫著,你又該釘馬掌了??催^紙條后劉素蘭的身子一軟,癱坐到炕沿兒上。剛剛進入主人翁角色的劉素蘭一下子被拉了出來,她不得不重新認識自己的角色,自己不是啥主人翁,而是一個解放區人人喊打的狗特務。這樣一想,她就有一種被毀滅的感覺。
她開始后悔一系列的事情。后悔當初稀里糊涂進了特務培訓班,后悔被培訓班淘汰后進了國民黨機關,后悔黃峰招她潛伏時她沒有溜掉,后悔被送去哈爾濱后沒有溜掉……如果自己不是個狗特務(不知從何時起,她也習慣把特務這個詞的前邊加上一個狗字),她就是這個社會的主人翁了,活在這個社會,工作在這個社會,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那該是多么快樂的事。就像她現在的狀態一樣,全廠矚目,出盡風頭,周圍都是兄弟姐妹一樣的人,這可是她以前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
咋能保持這樣的待遇呢?坦白交代?顯然不行,共產黨對人民群眾好,對敵人,對潛伏特務卻是不好的,是殘酷無情的。如果知道她是特務,一定逮捕她,進大牢是輕的,就是鎮壓了她,槍斃了她也是有可能的。咋樣才能保持下去呢?她思前想后,細細分析,阻礙她保持現狀的不是來自共產黨的懷疑,而是來自自己那個組織的監督。現在她與那個組織屬于單線聯系,她的單線聯系人只有一個牛老鐵,如果牛老鐵哪天不幸被汽車撞死,或者走路掉進下水井淹死,或者突然一口氣沒上來猝死,那她就脫離了這個組織,就沒人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了。那樣的話,她就成了自由人,就可以延續目前的待遇了,就可以開心愜意地生活了。一個念頭就在這時跳將出來,那就是干掉牛老鐵。
這個念頭先是令她恐怖,而后是興奮,她全身出汗,覺得這是自己把握命運唯一的機會??墒?,咋能干掉牛老鐵呢?她一時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
當務之急,還是得去見牛老鐵,不聽他的指揮,把他惹急了,說不定他會找上門來。當面吵翻,把她的身份敗露了,后果不堪設想。
劉素蘭穿上大衣,用厚厚的毛線圍巾把臉圍住,只露出一雙眼睛。下午六點鐘,天黑蒙蒙的,與地上、樹上、房頂的積雪構成了黑白分明而又模糊的世界。劉素蘭踩積雪走,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鐵匠鋪門口的門形鐵桿上拴著一頭騾子,那騾子體形彪悍,一只腳被吊起來,牛老鐵用膀子夾住那只騾腳,正用錘子往上釘馬蹄鐵。一旁蹲著一個粗糙漢子,在吸一桿長煙槍,煙霧在鐵匠鋪門口懸吊的一盞燈的光線里緩緩升騰,有一種詭異氣息。劉素蘭躲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后邊,靜靜地朝那邊看。
沒過多長時間,騾子的腳掌釘完了。牛老鐵松開拴騾子的繩子,那匹騾子懸空的一只腳著地,在原地來回走了幾圈。蹲著的漢子起身,給牛老鐵付錢,然后拉騾子走了。原地只剩下牛老鐵開始收拾工具。
劉素蘭這才走過去。牛老鐵見了她放下手里的零碎兒,盯住她的臉說,來了。劉素蘭說,有啥大事,這么急找我?牛老鐵說,沒大事就不能找你了。劉素蘭說,沒大事見面,這是大忌,是違反紀律的。牛老鐵說,我不懂啥狗屁紀律,我只知道我是上級,我有權召見你。劉素蘭不耐煩地說,有話就講。牛老鐵說,我問你,拉攏腐蝕的辦法咋樣?劉素蘭說,不管用。牛老鐵咬了咬牙說,不管用咱就換個辦法,搞破壞。劉素蘭問,咋個破壞?牛老鐵說,你是發電站的,想個辦法讓發電機停下來,沒了電,全城會一片漆黑,會耽誤他們很多事,這也算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劉素蘭心頭一抖,問,是你想的辦法還是上邊的意思?牛老鐵說,也是我想的辦法,也是上邊的意思。劉素蘭說,俺沒這個能力。牛老鐵說,沒這個能力,想辦法也要有這個能力,如果咱搞破壞成功了,上邊會給咱追加活動經費,那時候,咱倆一人一半,也算發筆小財。劉素蘭眼珠轉了轉,說,這個需要你的配合。牛老鐵問,咋配合。劉素蘭說,這個你得聽俺的,你肯嗎?牛老鐵又咬咬牙說,肯。劉素蘭說,那你就按俺說的辦。
劉素蘭把自己的辦法說給了牛老鐵,牛老鐵點頭同意。要離開時,牛老鐵說,進屋待一會兒吧。劉素蘭說,在屋外說這些話,你也沒請我進屋,說完話了,進屋做啥?牛老鐵露出一臉邪相,說,你色誘共黨的干部失敗,那是你不會做,進屋我來教教你做。劉素蘭朝地上吐口唾沫,說,你也配,真惡心!說罷轉身就走。搞得牛老鐵也沒辦法。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牛老鐵被劉素蘭招進了發電廠。牛老鐵根據劉素蘭提供的情報,從廠院墻的一個豁口翻進來,翻進來后就朝著二號晾水塔的方向走。廠院里一共有八座晾水塔,哪個是幾號他根本不清楚,劉素蘭告訴他二號塔有明顯區別于其他塔的外部特征,那就是塔身上有用油漆涂寫的紅色大字:社會主義好。天黑難辨認,牛老鐵貓著腰,像一只竄進人家的老鼠,竄到一座水塔附近找,沒找到那幾個大字,就又竄到另一座水塔邊找。八座水塔找遍了,才找到有紅色大字的那座塔。這期間他遇到過一次廠內的巡邏隊,這支巡邏隊有三個人,配長槍,胳膊上都戴著保衛科的袖標,手里捏著手電筒,東照照,西照照。牛老鐵嚇得躲進草叢,頭也不敢抬??偹愣氵^巡邏隊,摸到有紅色大字的那座塔前時,又遇到了兩個來查看水位的工人。他嚇得趴在地上,找不到草叢,他真想鉆進土里去。工人總算走開了,他這才在附近找到一個堆廢物的垃圾堆,摸過去蹲下,拿起一片廢棄的三合板頂在頭上,算是一種掩護,不管效果如何,心理上總算安穩了一些。
牛老鐵在這兒偽裝成廢品等了將近兩個小時,才見有人影緩緩朝這邊移動。定睛一看,是劉素蘭。待她走近了,他才扔掉三合板,沖過來埋怨道,咋才來?再不來我就回去了。劉素蘭說,這點耐性都沒有,還當什么特務。牛老鐵說,少廢話,咋樣破壞?劉素蘭說,你跟俺來。牛老鐵就跟著劉素蘭朝水塔邊走,水塔里嘩嘩地落著熱水,水線足有四五米高。劉素蘭湊過去,把手伸進水塔,扭頭對牛老鐵說,你也試試這水溫,熱不熱?牛老鐵也湊過去,伸手接水,說,熱。劉素蘭問,你會游泳嗎?牛老鐵說,不會,我就是個旱鴨子,你可別讓我下水。劉素蘭說,我咋能讓你下水呢,我的意思是……劉素蘭說著說著已經繞到牛老鐵身后,趁他不注意,伸出雙手猛推,水塔邊沿兒是往里傾斜的,牛老鐵哎喲一聲,撲進水塔,在里面開始撲騰,有兩次掙扎到了邊沿兒,都被劉素蘭用石頭給砸回去了。上邊淋下的熱水水線密集,里面是缺氧狀態,沒掙扎多久,牛老鐵就安靜了。
劉素蘭這才一溜小跑去門衛室報警。
立功與疑點
公安部門的調查結果是,牛老鐵系國民黨特務分子,潛入發電廠意欲搞破壞,被警惕性極高的劉素蘭當場發現,趁其不備,將其推進水塔,溺死。從牛老鐵的口袋里發現了手槍一把,對牛老鐵的家進行搜查,發現了手雷、子彈等物。對劉素蘭的陳述進行調查分析,沒有發現可疑之處。劉素蘭以主人翁精神保護國家財產,勇于與敵人搏斗,有功,受到了廠里的表彰。
劉素蘭提心吊膽了一陣子,后來這件事漸漸平靜,她也開始輕松了,覺得自己成了自由人,不是“狗特務”了。隨后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搞職工福利,搞業余文體活動。當然,最讓她著迷的還是唱歌。年底市里有合唱比賽,各單位都要參加。劉素蘭以文宣隊隊員為班底,又在各車間選拔了幾十人,組成了一個龐大的合唱團,她是指揮。站在這支龐大的隊伍前邊,她忘情忘我,忘了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據說合唱比賽的時候東北局的首長也要參加,鄭大龍為表示自己重視,親自參加合唱團,只要沒有特殊的事情,他都會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參加排練。其他廠領導見一把手參加,也紛紛趕來參加。蘇大姐也參加了,她拍拍劉素蘭的肩頭說,沒想到你這么有能力,好好干,前途無量。劉素蘭受到鼓勵,拿出了所有的本領。排練的間歇,劉素蘭發現大家都會自覺地圍到鄭大龍身邊,有請示工作的,有找他簽字報銷的,有沒話找話套近乎的,有拍馬屁的,更有一些女同志,朝著鄭大龍拋媚眼。劉素蘭見了心里不快,她沖過去拉這個扯那個,把鄭大龍擋在自己身后。她沖那些人嚷,這是排練節目,不是辦公室,別攪擾鄭書記好不好。鄭大龍笑道,小劉同志,別這樣,反正也是休息時間,我的時間是大家的。那些人聽鄭大龍這么講,就又重新圍攏上來。
劉素蘭發現鄭大龍一副很受用的樣子,就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在給大家講怎么唱歌時就時常把鄭大龍加進去。她說,鄭書記親自參加排練,我們其他人還有理由不好好排練嗎?眾人齊說,沒有。她又說,鄭書記像陽光雨露一樣關心我們,我們幸福不?眾人說,幸福。她說,幸福就拿出幸福的樣子,把我們的合唱練好。搞得鄭書記臉都紅了,卻是幸福的紅,滿臉的笑紋都開了花。
有一天下班,她一個人走,走著走著覺得身后有人,她以為又是高大祝來糾纏她?;仡^看,不是高大祝,是趙鐵軍。她的心里忽悠了一下。
劉素蘭問:“咋是你?”
趙鐵軍說:“正巧趕到你身后了?!?/p>
劉素蘭說:“真巧?!?/p>
趙鐵軍說:“我還有話想問你?!?/p>
劉素蘭說:“問唄?!?/p>
趙鐵軍說:“我就尋思呀,破壞分子咋都讓你趕上了?”
劉素蘭說:“你還懷疑俺?”
趙鐵軍說:“不是懷疑,就是覺得有點兒太巧了?!?/p>
劉素蘭說:“也就三次嘛,第一次,你救了俺,第二次,也是你救了俺。我也納悶兒,前兩次咋都是你救的我,也太巧了吧?”
趙鐵軍說:“是呀,有時事情就是那么巧。”
劉素蘭說:“第三次雖然你沒到場,可俺推狗特務入水,那一瞬間的力量也是因為你?!?/p>
趙鐵軍說:“咋講?”
劉素蘭說:“俺當時就覺得你在俺身后,所以俺沒害怕。”
趙鐵軍說:“所以他就被淹死了?!?/p>
劉素蘭說:“俺也沒想到他會被淹死,要知道有這個后果,俺當時還真不敢推他了。俺問你,那家伙真的是特務?”
趙鐵軍說:“是真的?!?/p>
劉素蘭說:“你還有啥要問的,一股腦兒倒出來吧?!?/p>
趙鐵軍說:“沒有了?!?/p>
除了覺得巧,趙鐵軍也找不出其他的疑點。劉素蘭教歌完為躲高大祝,總會到水塔那邊轉幾圈,所以遇到破壞分子的機會就大吧。他只能這么解釋。
不知不覺到了劉素蘭家門口,趙鐵軍回家是不路過劉素蘭家的。劉素蘭說,到屋里坐坐。趙鐵軍說,不了。劉素蘭說,都到家門口了,不進去坐坐算俺不好客。趙鐵軍說,天太晚了,改日吧。劉素蘭見他的臉紅了,就說,那也好。劉素蘭覺得自己的臉也有些發燒。
風雪故人來
夜里下雪了,風很大,不知什么東西被風吹得啪啪作響。劉素蘭被驚醒了三次。第三次驚醒是在清晨,天要亮沒亮的時候,有敲門板的聲響,起初她以為是風刮的,細聽,還是聽出是有人敲門。她問,誰?外邊的人說,開開門就知道是誰了。她十分驚慌,胡亂穿了衣服,走到門口再次問,你到底是誰?外邊的人還是說,開了門就知道了。劉素蘭說,你不說是誰俺就不開門。外邊的人說,不開門對你對我都不好。
劉素蘭腦海里閃過了多種想象,第一個想的就是牛老鐵復活,找上門來了。這個想象很快被她否掉??沙伺@翔F,誰會選在這個時間段找她呢,難道是其他特務?她很快又否掉了這個想象,她在那個組織里是單線,除了牛老鐵,沒有人能再找到她了。莫非是廠里有人找她?這么想過,她才打開了門。
風雪撲面而來,弄得她一身一臉。她抹了一把臉,這才看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穿著長大衣臉上圍著圍脖的男人。不用看臉,看見那雙寒光閃閃的眼睛,她就知道是誰。她心頭一涼,身體發軟,整個人要塌了似的。
來人關門,進屋,解開圍脖。不錯,他就是黃峰。劉素蘭以為自己已經和原來的組織斷絕了聯系,沒想到黃峰會找上門來,看來自己還是太天真了。她呆愣著,不知說啥好。
黃峰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不請自坐。劉素蘭站在他前邊,身子一個勁兒地抖。
黃峰說:“不用害怕?!?/p>
黃峰說:“到凌州潛伏你都做了什么事我都知道?!?/p>
黃峰說:“你協助共黨抓住了我們搞破壞的特工,你還設計殺死你的上線牛老鐵。不過這都不重要,牛老鐵本來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殺了他不足惜,重要的是你下一步要做的事。”
劉素蘭顫顫地問:“啥事?”
黃峰說:“殺人?!?/p>
劉素蘭說:“俺不敢。”
黃峰說:“你又不是沒殺過人,你不是剛殺掉牛老鐵嗎?”
劉素蘭不吭聲了。
黃峰說:“這次你要殺掉的是共黨東北局的頭子,據可靠情報,他會到凌州市合唱比賽的現場,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你指揮大合唱時正好背對著他,估計距離不會超過五米,也可能是三米、兩米,你掏槍,轉身,對準他心臟的部位,兩三米的距離,一槍就可以打死他。”
劉素蘭說:“俺要是不殺人呢?”
黃峰說:“那會有人殺你的?!?/p>
舍己救人
黃峰走了,劉素蘭也出門上班。這天是廠里一個特殊的日子,有兩臺機組搶修,車間里十分忙碌,鄭大龍親自到現場指揮,他雖是外行,但有他到場,大家就干得更歡。蘇大姐見了,把辦公樓里的干部都喊了出來,對他們說,你們不會修機器,燒水送飯還會吧,都跟我進廠房,做好工人們的后勤。大家呼啦啦跟蘇大姐進廠房,劉素蘭也去了。她情緒低落,心里被那件可怕的事情纏繞著,沒法興奮起來。跟著送水送茶,看大家一臉油污一頭汗水地干活兒,她也被現場的氛圍感染,也像主人翁一樣地干活兒,暗想沒有那件事該多好。
就是在她胡思亂想中出了事。她去給一個在六七米高的設備上焊鋼管的電焊工送水,爬鐵梯子上去的,下來時走神,一腳踏空摔了下來。恰巧有人看見了,沖上去用雙手接。巨大的沖擊力將那個人當場砸倒,當時就昏過去了。劉素蘭砸在那人身上,毫發無損,她一骨碌爬起,眼睛瞪得老大。
劉素蘭說,咋又是你,說罷,放聲大哭起來。被砸昏的不是別人,正是保衛科科長趙鐵軍。大家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將趙鐵軍弄到僻靜處躺下,職工醫院的醫務人員趕緊施救。蘇大姐也趕來,問醫生,趙科長咋樣?醫生說,身上沒傷,砸到了腦袋,可能是腦震蕩,昏過去了。
很快趙鐵軍蘇醒了,他推開身邊照顧他的人,爬起來,用雙手拍了拍身上的土。蘇大姐問,你感覺咋樣?趙鐵軍說,挺好的,睡了一會兒,感覺更有精神了。劉素蘭撲過去拍了他一巴掌,紅了臉嗔道,咋總是你救俺?趙鐵軍說,巧唄。有人跟著附和,巧唄!很多人哈哈地笑,趙鐵軍的臉也紅了,嗖的一下溜走。一旁的高大祝也紅了臉,鼻子里哼了一聲,也走開了。
蘇大姐湊到劉素蘭跟前,壓低聲音說,多次救你,這就是緣分。劉素蘭紅著臉不吭聲。蘇大姐說,你是不是對他有點意思?劉素蘭還是不吭聲。蘇大姐說,你不好意思講,我替你講,幫你倆把事情定下來。劉素蘭脫口道,不行。蘇大姐愣一下,問,他配不上你?劉素蘭說,不是他配不上俺,是俺配不上他。蘇大姐問,哪塊配不上?劉素蘭有苦難言,只能撒嬌般說,配不上就是配不上。
搶修在一周內結束了。蘇大姐找到劉素蘭,說今晚要恢復大合唱排練,離比賽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了,要抓緊,咱們廠一定要取得好名次。一聽排練劉素蘭來了精神,立馬忘了煩惱,說,我這就通知下去。
下班后,合唱隊員們開始朝閑置的庫房聚集。蘇大姐和劉素蘭一起來的,到了庫房,蘇大姐對劉素蘭說,你說把這庫房改造一下,變成一個排練場咋樣?劉素蘭說,那太好了,以后練習唱歌跳舞就有固定場所了。蘇大姐說,不光要有排練場所,還要有演出場所,鄭書記說過,咱廠以后還要建一個俱樂部,要有個大禮堂,開大會,搞演出,放電影都成。劉素蘭的眼睛放光,隨著蘇大姐一起憧憬起來。
整個排練過程劉素蘭一直保持興奮狀態,只有排練結束,回到家,一個人在房間時,她才又想起了黃峰,和黃峰交代她的那件事。她從褥子底下摸出一把手槍,這是黃峰留給她的一把勃朗寧M1900手槍。據說只有高級官員才會配這種手槍,鋼質槍身在燈光下泛著黑幽幽的光澤。她握槍走到鏡子前,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抬起手,槍管直指鏡子里自己的臉。她閉上眼睛,仿佛看見了黑夜和夜空中閃閃爍爍的星星。睜眼,她收起了手槍。
合唱
歌詠比賽的日子到了,地點在原國民黨駐軍禮堂(這個禮堂后來經過擴建,改成了凌州市工人文化宮)。禮堂很寬敞,主席臺即是舞臺,背景有領袖的畫像和紅旗,整個大廳也用心布置過,墻壁上貼了宣傳畫,空中拉了橫幅。各單位都派人參加,離預定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座位上就坐滿了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滿是歡喜,大家說說笑笑,興高采烈,用趙鐵軍的話說就是,每個人都有一種過上好日子的幸福感。
預定時間到了,東北局首長在凌州市領導的陪同下步入禮堂。全場起立,大家鼓掌。首長神采奕奕,平易近人,主動伸出手和夠得著的人握手,然后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接著,合唱比賽開始,各單位的合唱隊絡繹登場。唱的都是流行于解放區的歌曲,曲調或雄壯或歡快,都能讓人血流加快的那種。有《開路先鋒》《熱血歌》《保衛黃河》等。發電廠合唱隊第五個登場,唱的是《解放區的天》和《游擊隊之歌》,前者歡快,后者雄渾,多聲部起起伏伏,唱得極具氣勢。
擔任指揮的劉素蘭背對觀眾站在合唱隊的前邊。舞臺也就五十厘米高,她的背后就是臺下第一排,劉素蘭站中間的位置,她身后坐著的就是東北局的首長。首長看得很投入,對演唱很滿意,看到高興處帶頭鼓掌。劉素蘭衣服口袋里揣著裝滿子彈的勃朗寧手槍,只要她順著指揮手勢將手滑進口袋,就能取出手槍……整個演唱過程劉素蘭都十分投入,每一個指揮手勢都干凈利索,她似乎把刺殺任務忘記了,當她雙手落下,歌聲也落下時,全場掌聲雷動。良久,她才轉過身沖觀眾鞠躬謝幕,然后與合唱隊隊員一起有秩序地退場。
又有合唱隊登臺演出,首長這個時候起身,走向禮堂的邊門,有個警衛跟了出去。首長內急,去的是衛生間。首長進去了,警衛站在外邊的洗手池邊。這時,一個穿大衣的人也要進去,被警衛攔住,叫他稍候。那人就和警衛一起站在洗手池邊候著。有個女人從后臺那邊走來,走向隔壁的女衛生間,她沒有進里邊,只是站到洗手池邊洗手,水龍頭開到最大,水柱沖到手上濺出水花有一米遠,濺到了隨她走過來的一個男人身上。這個男人是趙鐵軍,女的是劉素蘭。趙鐵軍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兩步,用手彈身上的水珠。劉素蘭好像沒看見他似的,依然水流嘩嘩地洗手。
首長走出對面的洗手間,經過洗手池并沒有洗手,而是朝劇場里邊的方向走。穿大衣的人朝衛生間里走,要進去還沒進去時陡然轉身,這時首長剛好走到女洗手間洗手池的位置。穿風衣的人手里握著一只手槍,走廊的窗戶投過來一束陽光,剛好投在那個男人身上,槍筒在陽光里爍爍閃光。趙鐵軍跨前一步,擋在首長身前,劉素蘭也跨前一步,擋在趙鐵軍身前。都是眨眼間的事,槍響了,劉素蘭胸部中彈倒在地上。禮堂里的歌聲太響亮了,對走廊里的槍聲,里邊的人毫無察覺。
后記
2009年我第一次去趙鐵軍老人家采訪,之后寫了一篇有關老一輩革命者的傳記性文章。2019年我再一次去了趙鐵軍老人家。敲開門,房子已經易主。新住戶是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婦。我以為他們會是趙鐵軍的后代,就跟他們打聽趙鐵軍老人,老兩口兒的眼神有些迷茫。我說,就是這間房子的原主人。男主人說,我是從一個年齡相仿的男人手里買的二手房,如果趙鐵軍老人是他們的長輩,估計那時候就已經去世了。我說聲打擾了,匆匆離開。
有些事情已經永遠無法知道,有些事情其實也沒必要知道。往回走時,我耳畔總是回響那首熟悉而又陌生的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責任編輯 韓新枝
助理編輯 周航達
【作者簡介】李玉嬌,女,20世紀60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遼寧省人民檢察院沈陽鐵路分院。業余寫作,在《青年文學》《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刊發表或被轉載過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過長篇小說《紙杜鵑》《臥底》《潛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