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抱著父親,我走在回故鄉(xiāng)的路上。
一個模模糊糊的小身影,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飄蕩。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左邊散落著一層薄薄的稻草。相同的稻草薄薄地遮蓋著道路右邊,都是為了紀(jì)念剛剛過去的收獲季節(jié)。茂密的芭茅草,從高及屋檐的頂端開始,枯黃了所有的葉子,只在莖稈上偶爾留一點蒼翠,用來記憶狹長的葉片,如何從那個位置上生長出來。就像人們時常惶惑地盯著一棵大樹,猜度自己的家族,如何在樹下的老舊村落里繁衍生息。
父親抱過我多少次?我當(dāng)然不記得。但我很清楚,自己抱過父親的次數(shù)。因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親,也是我最后一次抱起父親。
父親像一朵朝云,逍遙地飄蕩在我的懷里。童年時代,父親總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當(dāng)中見不上幾次,剛剛邁進家門,轉(zhuǎn)過身來就會消失在租住的農(nóng)舍外面的梧桐樹下。長大之后,遇到人生中的某個關(guān)隘苦苦難渡時,父親總是一改用學(xué)名叫我的習(xí)慣,忽然一聲聲呼喚著乳名,讓我的胸膛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厚。那時的父親,像是穿堂而過的陣陣晚風(fēng)。
父親像一只圓潤的家鄉(xiāng)魚丸,而且是在遠離江畔湖鄉(xiāng)的大山深處,在滾滾的沸水中,既不浮起,也不沉底,在水體中段舒緩徘徊的那一種。父親曾抱怨我的刀功不力,滿鍋小丸子,能達到如此境界的少之又少。抱著父親,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靜是何等的性情之美。父親像是一碗豐厚的家鄉(xiāng)包面,并且絕對是不離烏林古道兩旁的敦厚人家所制。
父親用最后一個夏天,來表達對包面的懷念。那種懷念不止是如癡如醉,更近乎于偏執(zhí)與狂想。好不容易弄了一碗,父親又將所謂包面撥拉到一邊,對著空蕩蕩的筷子生氣。抱著父親,我才想到,山里手法,山里原料,如何配制大江大湖的氣韻?只有聚集各類面食所長的家鄉(xiāng)包面,才能撫慰父親五十年離鄉(xiāng)之愁。
懷抱中的父親,更像一枚五分硬幣。那是小時候我們的壓歲錢。父親親手遞上的,是堅硬,是柔軟,是渴望,是滿足,如此種種,百般親情,盡在其中。
懷抱中的父親,更像一顆坨坨糖。那是小時候我們從父親的手提包里掏出來的,有甜蜜,有芬芳,更有過后長久留存的種種回甘。
小路長長,這頭是芭茅草,另一頭還是芭茅草。芭茅草很長很逶迤,葉片上的鋸齒鋒利依然。懷抱中的父親很安靜,亦步亦趨地由著我,沒有丁點猶豫和畏葸。暖風(fēng)中的芭茅草,見到久違的故人,免不了也來幾樣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詞。此時此刻,我不曉得芭茅草與父親再次相逢的感覺。我只清楚,芭茅草用罕有的溫順,輕輕地?fù)徇^我的頭發(fā),我的臉頰,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雙腿,還有正在讓我行走的小路。小路還在我和父親的腳下。小路正在穿過父親一直在念叨的鄭倉。
(盧慧薦自《人生十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