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時刻（組詩）

謝健健

流逝星群

流星來了，這多令人不安

爬上月光的甲板，深夜里

沒睡的人，又一次抬頭注視星盤：

那兒正下著一場雨，忽暗忽明

雨點從雙子座來，經歷過漫長黑暗

我想它們比我，更有對黑夜的發言權

如果可以，我會伸手摘星

撫摸上萬年旅行帶來的冷寂

那些人在星群下許愿，各自

暴露潛伏的內心，就像那些星群

摩擦大氣層，展露內核并一絲不剩

當它們消失后我在哪里？

時間還在嗎？剛剛飛過我耳邊的夜鶯

那些經驗還可靠嗎，世界又在哪里？

“頭頂的星群正緩緩撤退”

這些都構成了此刻，令我忐忑不安的子集

相愛事

一個疲憊的午夜，我在

鏡子前，清洗指縫

沙子頑固，不像在海邊

輕輕揚起就復歸沙灘

那么我們呢？相愛時

約好了分開也會坦蕩

如今卻因愛得遠遠不夠

微微怨恨：

一次是不算數的

一次就是完全沒有

只愛一次

就和從來沒愛過一樣

日偏食時刻

日影侵蝕，他在窗戶邊

探出身子。很快，有人提醒他

只需將卷簾打高，觀察桌面

看灑下的光線如何消失：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路上走著

天忽然黑了下來。他以為會下一場雨，

但是沒有。他看見天空像一口

正在合上的棺材。許多次，他猜想里面

埋了什么。但很快他就長大，結束了

少年時代，像“天狗食日”又很快吐出，

一個人的長大有自身的規律

天空布滿魚鱗云片，太陽被遮蓋

而他，此刻是一個重新完滿的圓

回蒼南

海岸線回環，勾連城鎮

一座座礁石出現，最后形成群島

說回蒼南，僅僅是因為在那里

停留過一段時日，出租屋狹小

上一個冬天，透進漏網的風

那些往返工作的時日，一次次見到

大廈滾動節日的彩幕，升降機上的工人

無視神定下的休息日，像父輩們

這種強烈的反差使置身其中的人，

成為一個詩人，并羞于啟齒

那些無來由的卑微，帶來的

令人坐車時夢中驚醒的沉痛

城南大道900號

快遞遠去，像一只落單的信鴿

飛往那凝霜的學府：從前你在那

上學。那有寬長的車道，信號燈

那雪中的招牌吸引著學生們歸校，

像一座海島上的燈塔，光線柔和

而輻射遼遠。那兒冬天會下漂亮的

雪，在湖邊我們練習取景，

忽然擁有了天然的修飾。

你還沒有成為一張黑白相片，但你

已開始靠回憶過日子——

當你想到城南大道900號，你仍會

看書，學習，將它寫成一首精簡的詩

贈給還在那里的人們，像贈送

一束紫色的滿天星，為了相聚或分離

徘徊時刻

疲憊地工作后，他想起不久后的假期

翻看天氣，看哪座城市將會下雪

他徘徊不定，因時間的短暫與固定

將自己定格為小獸，試圖獲得

自由：那自然而然被聯想到的事物

是時候暢想遠方的星群、柏葉林、

北疆凋敝的色彩。那些因失去抵達

的可能，反而熠熠生輝之物

就像一種另外的生活，內心豐盈

但物質貧乏，那叫做遠方忠誠的兒子

它們為他提供不竭的流泉，一陣精神

的振奮，暫時驅散恐懼和自身的虛無

這讓他想到史鐵生，

“繁重的考試后，會有長長的假期”

這讓他，與目前的生活達成了

短暫而空洞的妥協

大霧時刻

我多像一個外來者，因為大霧

在回家時失去方向。它們多么恬靜

無視我此刻的闖入。非常迷人，

夜色披上這一件寬大披風

在熟悉的場景里增加了遮蔽效果

那條小石路也許受到了驚嚇，

不愿現身，仿佛它從來沒出現

我依靠燈光摸索，把所有的信仰

獻給光明女神，并大肆抨擊黑暗：

它們的對立構成了不同的群體

正如此刻在迷霧里低鳴的猛禽，

我不必去看，它們就在霧后徘徊

為了遠處投來的光磨利爪子：

多么美妙，這又構成了新的對立

盡管這是一組十分危險的對立

谷歌地球

起初我們看見了一顆蔚藍的星球

它緩慢移動，在星群中毫不起眼

我們拉動間距，闖入了一片大氣層

氣體的薄厚有它自身的規律

但還是早撤為好，落向北半球的東部

像外星來客，像在海里生活

一種我們從沒有過的體驗

我們看見了綠色或黃色或藍色的區塊

在下落途中，我仔細辨別著矛盾：

森林與沙漠，陸地與海洋

還有它們構成的不穩定結構

因此我加快了速度，在太平洋西部放傘

發現了某個國度的東海岸：

在漫長海岸線上矗立的大廈之外

我找到了我小小的房子，在里面

我正在調試手機，因為未來的技術

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因此看見了

無數個我不斷注視，下落的身影

房間里的塵埃

每離開一處，他都會細心

審視是否遺落物件，像保潔

在他走前認真檢查消費。

盡管如此，他還是遺落了幾本書，

幾件衣服，還有幾個美夢

在夢中他見到了揚起的塵埃

緣于日的上升，筆直地照進窗子

那些永恒的細小之物，小而輕

如同早為他摒棄的從前詩句

長久的注視后，輕盈之物填滿了房間

他第一次發現了“少即是多”的含義：

“請勿在床頭吸煙”，煙霧足以淹沒大陸

已失去的輕巧技藝會再歸來，但要轉換

形式和語態，才能在重新出發時

使他撿起，重返舊房間的那張房卡

烘焙術

你放好一架電子天平

在漏斗中，倒入面粉，計數清零

再倒入精確的動物油

我們舉著沖槍，攪拌牛奶

或者新鮮的蛋液

不銹鋼盆搖晃，因我們抵達

邊界，發出金屬的鳴叫，像被折彎

一半的竹子，將聲響傳出裂縫

然后獲得喘息，聽憑烤箱或生活

對我們進行精心烹制

后來出現了作品的粗胚

任由我們涂抹奶油和果醬

我們將它切割分層，像處理一首

冗長的詩。精細地打磨需要刀刃——

那本屬于破壞的定義，此刻刀面

緊貼著蛋糕側壁，被我們旋轉拋光

只需要一點色彩的點綴

寫下恰當的賀詞，像店員

教導我們那樣。當我們端詳

最后成品，整個下午系著圍裙

不停晃蕩，為了此刻，聽它說

結束了：請品嘗我，甜美的空洞

海 葬

潮水經久不息地送回，所有泡沫，

都堆積在近海的淺灘。那些跟隨黃昏時退潮的

遺骸，也會去往大海的深處。

再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了，

再沒有人推開門，迎著霞光出海，

迎著那推動船左右顛簸的洋流。

人們肅穆地編制花環，人們溫柔地點綴

將為浮力上升的部分——

他將從此免于溺水的厄運，

比起生前獲得更充實的睡意：

這經久不息的拍打，因去往地平線而更

接近天空，永遠地失去音信。

他將再次爭斗海鷗和魚群，

他將無往而不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