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醒
除了寫作,我更喜歡畫畫。童年的記憶里,我總是在信手涂鴉—給我一沓紙、一支筆,我就能安安靜靜穩坐一隅大半天。但因為畫畫容易受工具等因素的限制,而且也總被家長罵“玩物喪志”,上初中后,我逐漸轉向更便捷隱秘的文字表達。我沒日沒夜地寫小說,很快,成績一落千丈,中考之后,被迫去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高中。
那是我生命中格外壓抑、灰暗的一段時光。在手忙腳亂地與忙碌的學業磨合之際,我逐漸發現,或許只有握緊手中的筆,才能找到屬于我的出口。于是,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自己偽裝成一只沉默的刺猬,終日埋頭苦干—并不是學習,而是像初三時那樣“不務正業”地寫小說,甚至在考試作文里屢次寫到對過往的留戀和對自由的向往。終于,班主任忍無可忍卻又小心翼翼地批了評語:“為什么不愿相信挨過冬天,就會有春天?”
可此刻就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嚴冬啊!
因為成績墊底、個性孤僻,高中時我沒交到什么朋友,直到姚雪的靠近,我像是終于遇見了同類—欣喜談不上,欣慰還是有一些的吧。
當時的姚雪是個“假小子”,性格和行為也酷酷的,一點兒也不像又消極又軟弱的我。我倆唯一的共同點,可能就是成績都是墊底的吧,就連班主任都調侃:“你倆可真是‘難姐難妹啊。”
姚雪家境很好,吃穿用度都品位不凡。但她不是那種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反而非常具有同理心。一開始,我不太明白她為什么愿意和我走得近,后來才明白,不只是我,她對很多人都很好,可能是寬松的家庭氛圍造就了她灑脫卻不失溫情的個性,使得她渾身散發著正能量。
和她在一起,我第一次見識到能聽歌的MP3播放器、有彩屏且可以打游戲的電子詞典……每天下午的活動課時間,我倆都蜷在操場的角落,一邊分享著她的現代化玩具,一邊談天說地聊心事。慢慢地,我向姚雪敞開了心扉,第一次說起自己的夢想:“我愛涂鴉,想畫出一片天地。”
其實,對于彼時的我來說,夢想遙不可及,畫畫更像是暗淡困境里唯一的光。那時我住在姥姥家,有一次舅舅看到我的畫,他悄悄跟我媽建議讓我試試考藝術類專業,卻當即被駁回。
“學畫畫將來怎么找工作?好好抓數理化才是當務之急!”
現在回想,我17歲時的壓力更多來源于嚴苛的家人,而非課業本身。若干年后,我成為一名中學政治老師,曾經有女生在我的課上畫速寫,為了描摹人物的手部特征而反復觀察自己的手,半天才下筆。我走到她桌前,問她以后想做什么,她慌忙收拾著畫具,卻忍不住雙眸閃亮地回答:“漫畫家。”附帶一句低沉而堅定的“我會努力的”。那一刻,我無法做出嚴厲的樣子,因為我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我比她乖順,卻沒她勇敢。
沒有人支持我做任何與學習無關的事,除了姚雪。
她對我的支持,不只是口頭表達,更體現在細微行動上。有一次,她興沖沖地跑來找我:“隔壁班左萌,經常在雜志上發表小說的那個,我閨密,你知道吧?她最近又有新文章要發,編輯建議她提供合適的配圖,我就想到了你!你愿意幫忙嗎?”
“我行嗎?我畫得那么業余……”
“沒事兒,左萌說不著急,一個月時間呢!我覺得你可以!”
“那我試試吧……”
我還在猶豫之際,姚雪已經把那篇文稿塞到我手里了:“你會畫,又能寫,一定可以助她一臂之力的。”
然而,畫插圖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浪漫,反而困難重重。一方面,我羨慕別人能在我可望而不可即的雜志上發表小說;另一方面,我又因為自己始終無法繪制出滿意的作品而萬分焦慮;最重要的是,距離截稿日越近,我越擔心辜負了姚雪的熱忱與信任。
果不其然,最終交付的手稿慘不忍睹。雖然姚雪和左萌沒有多說什么,但我內心深處滿是挫敗感:我發不了文章,也畫不了插圖,家里管得又嚴,學習成績還差……這一無是處的高中生涯啊,該做的、能做的、喜歡做的事沒有一件做得出色。
姚雪大抵覺察到了我情緒低落—時至今日,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尋常的課間,我照例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她笑嘻嘻地湊過來,從手中的牛皮紙信封里輕輕倒出兩支鉛筆和一塊橡皮,說:“醒,希望你越畫越好!”
恕我孤陋寡聞,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當初那塊可以擦拭得干凈無痕的橡皮和那兩支異常順滑的鉛筆是某知名外國品牌的。至今,每當我在琳瑯滿目的文具貨架前駐足,總會想起那個令我重燃斗志的課間。
姚雪那恰如其分的支持與鼓勵,使我幾乎沒有遲疑地確定了:我還是放不下那微弱卻有力的光—從基礎素描到臨摹日本動漫,從隨手畫在課本空白處的線稿到半夜打著手電偷偷涂抹的油彩……我重新找到了繪畫在我生命中的意義。那段時間頻繁產出的畫作,大多陸續送給了平時關心我、幫助我的同學和朋友,給姚雪的是我臨摹的一幅雜志插畫: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海與托卡內夫燈塔。她拿到后欣喜地表示會悉心珍藏。
其實,彼時的我沒有親眼見過這世間任何一片海和任何一座燈塔,但我相信,或許不必去到世界盡頭,也能找到我企盼的自由。
高中三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畫上了句點。我和姚雪都在本市念了大學。畢業后,我考到成都讀研,姚雪聽從家里的建議去了某國企的宣傳部門。我們一直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聯絡,雖然很久都見不了一面。
如今,我已經不是高中時期那個卑怯的女孩了,歲月給了我更廣闊的勇氣和更豐富的可能。雖然,每一次嶄新的嘗試必定不會平順坦蕩,但再昏暗的前路也總有一盞明燈:我開通并經營個人微信公眾號,姚雪吆喝得比我還起勁;我參加寫作比賽,需要拼人氣才能獲得晉級機會,也是姚雪努力替我拉票……
姚雪的存在讓我明白,這世上有一種難能可貴的友情,叫“我比你更珍惜你的夢想”。
每每想起姚雪,除卻感激之情,還會勾起我一絲遺憾,那就是這些年里我畢業、找工作,依舊沒能借畫筆描摹出更斑斕的未來,迄今為止,我所有的“高光時刻”都與美術無關。
幸好,還有“寫作”這艘船載我遠行。直到24歲,我才在雜志上發表了處女作,那是一種終于迎來曙光的一言難盡之感。我激動地購買了十幾本送朋友。姚雪也很高興,她讓我一定簽好名再寄給她……沒想到,她回贈了一個筆記本給我,并附了一張紙條:“無論繪畫或寫作,都是自由的方向,愿你永遠做自己的執筆者。”
我認得那個筆記本的品牌:德語翻譯過來是“燈塔”。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鼻腔酸澀,感慨萬千。
2018年暑假,我終于去了托卡內夫燈塔。沿著只能徒步抵達的石子小路,吹著盛夏時節涼爽的海風,看到它孤零零地站在清冷的水面上,走近才發現,它早已失去燈塔的功能,變成了一個“網紅”拍照點。
站在傳說中的世界盡頭,我很想告訴姚雪“我釋懷了”。藝術創作亦如于汪洋大海中航行,無論是驚濤駭浪還是微波蕩漾,如果能帶著素樸的初心去前行,就無處不是星辰大海。
守住燈塔,哪怕它已不再點亮、無法指引航船。紛繁嘈雜都已不能淹沒我,心中的燈塔,閃耀在星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