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在鄺立新散文集《勿忘心安》中的文章分了四輯,主要內容囊括了作者感懷至深的城市記憶和鄉村生活。
關于城市記憶的部分,許多文章讀來有特別的親切感。
他主要寫了南京、蘇州和武漢,這三座跟他的人生發生過特別的交集的城市。南京,是我度過四年大學生活的地方。而作者所提及的鼓樓地區,漢口路、青島路、上海路、山西路、鼓樓廣場、新街口,等于是帶我又一次舊地重游。先鋒書店五臺山總店,是我大學畢業離開南京后又不時去打卡的書店。書店與城市的關系,誠如作者所言:“好的書店之于城市,與偉大的文學家、詩人之于城市的意義,毫不遜色?!蔽易约涸谙蠕h書店做過幾次活動,作者這樣描述自己的觀感:“我曾參加詩人小海的新書發布會。那是一個很冷的冬天,他的朋友大多是小說家、詩人。大家聚在一起,說起以前寫詩歌、辦詩刊的往事。在我聽來,好像是很遙遠的故事,散發著八九十年代的迷人氣息。”(《鼓樓流水賬》)。
南京被評為文學之都,也因了它良好的文學生態。至今,想起南京,就會想起韓東等一群老友們,他們簞食瓢飲,不改初心,依然堅守著文學的陣地,他們是南京這座城市的驕傲。
一座城市能夠吸引人,還在于它獨特的個性與稟賦。在千城一面的大背景下,蘇州能夠成為少數“例外”的城市,依托的是文化與傳統,這也是它創新與活力的源頭活水。許多地方在揣摩如何講好一座城市的故事,而眾多的文學藝術作品,卻在不斷演繹著蘇州這座古城的傳說與神話。
我特別贊同作者對蘇州的評價,“蘇州是一個回歸人性的城市”(《此心安處是吾鄉》)。對于不少移居蘇州的詩人、作家等藝術家們來說,蘇州不僅僅作為一種文學地理,進入到他們的作品之中。這座江南城市的氣質和稟賦還給了他們全新的生活與體驗。作者寫到像他一樣來到蘇州的外地朋友們:“他們直接參與蘇州文化創造,進而獲取進入蘇州靈魂深處的秘密鑰匙。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是蘇州人。”(《此心安處是吾鄉》)是的,城市是文明的產物,而文化與文化人又賦予城市以生命與靈魂。
對城市旅行者來說,感知較深的除了市井人情、街景風貌外,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旅館與床。“旅館是城市的附著之物,也是城市的隱秘之所。如果城市是一座高山,遍布各個角落的旅館,就是山上的一個個洞穴,溫暖潮濕,遮風避雨,帶著史前人類的氣息。旅館給城市過客一處棲身之地,一張可以休憩的柔軟大床,一個隨時釋放熱水的淋浴噴頭,一扇推開便能看見街道風景的窗戶。讓旅客們暫時放下日常生活的一切,離開熟悉的場所、熟悉的朋友,享受片刻的安逸或放縱?!保ā堵灭^暢想曲》)當然,城市和城市之間的比較,沒有親歷貼己的體驗,終究有隔膜。一個人能否適應一個城市,“體感”特別重要,就像每夜安置自己入眠的一張床,舒適與否,身體知道。“房間里有兩張床。每天睡哪一張,常常讓人糾結。自從女兒來過我房間,并把這個地方稱為‘兩張床后,我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之前長期睡東面這張,熟悉床墊結構,身體無意識地陷入這些輕微的凹凸起伏,隨即進入沉睡狀態。西側的床靜悄悄的,一言不發。第二日又換了另一張床睡。許久不躺這張床,床單漿洗后的味道進入鼻腔,帶著陌生人氣息?!保ā堵灭^暢想曲》)作者濃墨重彩描摹了自己求學與工作的幾個城市,讀者從字里行間感受到,比較和選擇一個城市,有時也像作者從兩張床里選擇合適的那張床一樣,面臨選擇綜合征。
中國社會這三四十年的城市化進程,是濃縮了西方數百年甚至上千年歷史的。包括我們這一代人在內的無數人,見證了數以億計的人口從農村進入城鎮。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對城市的認同,人們的心理嬗變,不僅止于一種生活方式的改變。大家能夠在擁擠的大城市中生活,正是因為彼此的包容和調適。作者毫無疑問地寫出了城市對人的改造、規訓,城市生活的百態萬方,以及在人性深處留下的烙印。
作為冷靜的觀察者,他寫下了城市里的蕓蕓眾生相,“屋后一座小公園,附近居民常在此活動,創造出各式鍛煉方法。一個健壯男子每天清晨身穿太極服,用手掌用力擊打香樟樹干,發出有節奏的‘啪啪聲(可憐的樹?。?。一個白發老頭快速倒走,很少回頭,卻從未走偏,好像后腦勺長了眼睛。一群中年女子聚在一起,面無表情跳著新疆舞。還有人像瑜伽大師般,在草地上鋪一塊墊子,將身體蜷曲成怪樣子?!保ā杜饪汀罚?/p>
說到這里,我忽然想起兩位俄羅斯經典作家筆下的城市——圣彼得堡。詩人普希金在他的著名詩篇《青銅騎士》開頭,就寫到彼得大帝劍指歐洲的磅礴氣勢:“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城/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面容。”這也是一座讓普希金愛恨交織的城市:“壯美之城,乞丐之城/奴隸的氛圍,燦爛的面容/你的天堂擁有淺綠色的拱門/還有無聊,冰涼,花崗巖的優雅?!?/p>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圣彼得堡是這樣的:“每當我走在大街上的時候,好像每一棟房子都會跑到我的面前,敞開所有的窗戶,對著我差點說出聲來:‘您好??!您身體怎么樣?托上帝的福,我很健康,到五月份,我要加高一層了。要不就說:‘貴體如何,我明天就要翻修了。或者說:‘我差點全被燒光了,可把我嚇死了!如此等等,……上星期我從大街上走過,望了我的朋友一眼,突然聽到它抱怨的叫喊:‘他們把我涂成黃色啦!這些殺人兇手!這些野蠻的暴徒!他們什么也不憐惜,包括圓柱和屋檐,于是我的朋友全身發黃,黃得像一只金絲雀。為了這事,我差點氣炸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上海譯文出版社)
是的,好的街景和建筑是有性格和脾氣的,正如作者對蘇州的切身感受,“看得越久,越能感受到其中難以言說的意境??吹迷骄茫绞怯X得其中蘊含著無窮世界。這樣的建筑,寄托了人的情感,體現了平凡人對理想生活的追求?!保ā短K州掠影》)
海明威曾經講過:“要當作家,最好要有一個不幸的童年?!彼崞鸬倪@個話頭很值得人去參悟、琢磨。我們知道,童年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是巨大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因為童年正是剛剛有了自我意識,真正開始睜開眼睛打量自己,以及自身所處的這個世界,為今后逐漸形成的人生觀、世界觀打基礎了。童年時代對一個人人格的塑造也是十分重要的一個時期。
不幸的童年,具有創傷性特殊記憶的童年,在作家這個群體中,可能是有一定比例的。當然,也不會是所有作家都有一個不幸的童年。不幸的童年也不會是成為一個作家的必要條件。特殊的童年經歷會在一個人身上烙下終生難忘的印跡,并促使你有一種特殊的眼光與視角來看待世界。這種記憶會成為一種獨特的經驗,作用于一個人的價值觀與判斷力。這種記憶的個人性、鮮明性,有助于他(她)成為一個生活的觀察者和記錄者。這樣的例子,國內外作家中都有。比如,魯迅先生因家道中落和父親早亡,童年就比同齡人結束得要早。他在作品中寫到自己“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從比自己高出一倍的當鋪柜臺外送上衣服和首飾,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去和他一樣高的藥店柜臺上買藥?!坝姓l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p>
鄺立新的童年記憶,正如詩人韓東在其詩歌《溫柔的部分》中所說:“我有過寂寞的鄉村生活/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溫柔的部分”。作者成長為作家,并未依仗“不幸的童年”,相反,童年在成為他的創作“寶庫”的同時,還平添他對今后生活的勇氣和對未來的信心。作者的童年生活雖有貧窮、困窘,但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得到了父母和祖父母的寵愛。他在有關祖母的記憶和描述中,尤用心力?!白婺傅撵`柩抬出去了。上一代人的隱秘,血濃于水的根源,從此長眠地下。我與故鄉,也少了一絲勾連。靈柩經過之地,嗩吶激揚,鞭炮震天,黃裱飛舞,留下一地紙屑。人們從這些紙屑上走過,到田野里耕作,到河流里濯衣,到集市上買賣。紙屑一天天腐爛,終有一天,與泥土融為一體?!保ā对岫Y》)作者花費了不少筆墨,將留守故鄉三角鋪的祖母鐫刻在讀者心中。從生至死,這位辛苦、慈愛的祖母形象躍然眼前。作為生命之鏈上的一環,作者最終讓我們從死亡的視角去識得生命的真相。結束了勞累、苦難的一生,死亡不啻是一種安息。在鄉人眼里,死亡又是生活的一部分,平凡而日常。
作者也寫到了自己童年時代眼里“偉岸”的父親,在自己年齡漸長后形象的坍塌。“父親在母親跟前的忍氣吞聲,在子女升學和工作時束手無策,甚至在大風大浪面前猶豫不決。雖然年歲日長,成熟男人的寬容、從容、堅決、果斷,卻始終與他無緣。”(《父親的故事》)作者生動刻畫了父親在現實面前無能為力、無所適從的卑微與辛酸的真實形象。不知道有多少像“父親”這樣的鄉村知識分子依然存在著,但我深知他們在下一代人眼里的共同境遇與不堪并不曾有多少改觀。
鄺立新的童年鄉村記事,因為強烈的主觀色彩與獨特視角,反而紀實效果突出,逼真得魔幻。作者自然流露出的懷舊、憂郁、傷感與無奈,構成其特有的行文風格。
文集第三、第四輯還收錄了作者跑步、游泳、騎行、旅游等行旅散文和對各地不同美食的記趣。細膩的寫實功底和文字風格,構成了一個個既彼此獨立又有內在聯系的故事。無論是健身、旅行還是品嘗各地不同的美食,都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確切地說,生命的儀式,就是從對自身身體的肯定開始的。品嘗美食,也是體驗人生的滋味。在溫暖而又百感交集的旅程中,作者不斷地觀察和寫作,也在不停地成長與修煉。
讀完全書后,我也相信,通過創作本身,一方面,可以讓我們重新審視、思考和確認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也讓我們體驗了不同的人生,探索了另一種存在、另一種生活和另一種可能性。僅止一點,也可以說,文學就是對我們的一種獎賞。
責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