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頭巾紅果子

鞏春林

一

少女白米看著爸爸在眼前漸漸閉上眼睛，臉上失去了紅潤，她的心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一個很深很深很黑很黑的洞里。她手里攥著最愛自己的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遞給她的一串珠子。爸爸說，如果真的想他，就摸摸珠子，或許就能看見他。如果有特別想找而找不到的東西，摸摸珠子，或許就會看見它在哪里。

爸爸真的不見了，從此他不會再看著白米咧嘴笑，不會再帶著她滿街找愛吃的餛飩，她也不會再吃到那最好吃的雞蛋面了。

在開學的第一天，爸爸會為白米煮一碗雞蛋面，在樓梯口端著等待白米。“白米，上樓梯的時候小心燙哦！”“好嘞！”白米先從碗里挑了一根面條，“哧溜”吸下肚，然后小心端著面條往樓梯上走，一邊走一邊小心地從碗里夾幾根面條吃。

“今年的白米又會步步高啦！身體長得高，考試分數高！”當白米走上最后一級階梯，爸爸就會在下面喊，語氣里充滿了快樂。

白米常常想著這個畫面：孩子小心翼翼地在樓梯上走，整座屋子彌漫著暖意。碗里臥著的雞蛋如日出，色彩單純而熱烈。雞蛋里面裹著圓滾滾、金燦燦的愛。

白米的日子過得很沒有色彩，但媽媽不一樣，她似乎很快就找到了另外的色彩。如果說，以前媽媽生活的顏色是憂郁的藍色，那么，現在她生活的顏色是亮麗的紅色。

媽媽新交了個男朋友，男朋友每次來都帶著一束玫瑰花。媽媽看見了就會欣喜地哇哇大叫著撲上去，白米覺得媽媽那一刻變小了，比她還小。白米看著媽媽，為她開心。可是似乎這個男朋友不想讓白米開心。常常，他就那么看她一下，狠狠地看，讓她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或者說做什么都是不對的。白米很快學會了看他的臉色揣摩他的心情。

這一天，白米比往常遲了半個小時回家。那天考試特別難，但她竟然考了100分，項老師用非常夸張的語氣表達了他的欣喜。

放學后，小艾一定要白米到她家玩。

“我媽媽肯定烙了好吃的干菜餅！”小艾說完做了個流口水的鬼臉。

白米被打動了，決定去小艾家。打動她的不是干菜餅，而是小艾說起媽媽做的干菜餅時那一臉的向往，讓白米想起了爸爸。爸爸會做各種飯，而且很好吃，以前的以前，她也是這么期待放學，期待放學后往家里跑。

她在小艾家，看見了小艾的媽媽一臉寵溺地看著小艾，吃到了小艾媽媽烙得很好吃的干菜餅，這讓她的鼻子有一點兒發酸。她不知不覺就在小艾家待得久了點兒。

當她想起回家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她知道回家后肯定會迎來媽媽和叔叔的責備，但她并不后悔。只是她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那么嚴重。

當她回到家的時候，發現空氣凝滯了，她感覺自己都無法呼吸了。媽媽和叔叔鐵青著臉，坐在餐桌邊。

“怎……怎么了？”白米怯怯地問。

媽媽還沒有說話，叔叔已經沖著媽媽大喊：“你看看！我說什么來著，你的女兒，活蹦亂跳地回來了！想丟還丟不了呢！這么大的女兒，有什么好操心的！”

媽媽用哀怨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白米打了個冷戰：這眼神中， 她第一次感覺到有一絲冷。

桌上的飯菜剩得不多，已經涼了，她準備坐下來吃幾口。

“你給我站著，我今天要好好教訓教訓你！我們等你這么久，一句道歉都沒有！以后養成習慣還了得！”叔叔很生氣。

白米站在墻角，看了媽媽一眼，媽媽沒有看她。叔叔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根塑料尺，看了白米的媽媽一眼，媽媽還是一聲不吭。于是叔叔手中的尺子高高舉起，向下掄去。

白米大腦一片空白。她本想喊，可是這股力量太過強大，她的聲音在喉嚨里就被擊碎了；她想流淚，可是眼淚并沒有順理成章地流下來，而是封存在眼睛里。

二

晚上，白米握著珠子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一片森林里。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里。

幸運的是在天黑之前，她看到一座小小的房子，里面透著溫暖的光。白米沒有遲疑，直接走了進去。

溫暖的燈光下坐著一位老人，足夠老。白米只看見一顆花白的腦袋在桌邊低垂著，似乎在一下一下地打著瞌睡。奇怪的是，他的腦袋左邊掛著一塊小小的方形的布。他聽見響動，把頭費力地抬了起來。

“我很傷心，我正在難過。”他說。

白米在他身邊坐下說：“我也是。”

老人默默地端出晚飯，兩個人默默地吃完。

“我很難過，是因為我把愛我的和我愛的都弄丟了。”

“我很難過，是因為我的媽媽不愛我了。”

“好吧，你先說。”老人很大度。

白米說了爸爸的故事，說了媽媽的故事，還給老人看了珠子。

老人瞇著眼睛看她：“哦，還不是非常糟糕。你還有媽媽在，還有爸爸的珠子在。可是我……什么都沒有了！”

老人忽然大哭起來，他用手捂住眼睛，可是眼淚又從手指間流了出來。

“什么都沒有了！愛人沒有了，兒子遠走了！今天，我把最重要的一塊小小的方形的頭巾給丟了！它是紫色的，是我給愛人買的頭巾啊。它曾經戴在我愛人的頭上，還曾經當過兒子的圍嘴……可是今天找不到它了！”

老人又傷心地哭起來。

白米把那塊紫色的、方形的頭巾從他的頭上拿下來，放到他的手心里，然后把他的手心握緊：“好了，我用我爸爸的珠子把你的頭巾找回來了，別哭啦！”

老人攥著頭巾：“我的頭巾回來了，我的記憶還沒有溜走……謝謝你，姑娘！”

白米走出老人的屋子，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氣，她覺得還可以往前走一走。

她走著走著天亮了，她看到一個孩子正站在一棵樹下向上看。這是一個男孩子，他仰起的小臉紅撲撲的，眼睛被密密的睫毛覆蓋著，可以想見那眼眸定是漆黑如豆、清澈如水。他的鼻翼翕[xī]動著，似乎找什么東西找得已經有些著急。

“你在看什么？”

“我在尋找去年的那顆果子。”

白米仔細一看，那是一棵櫻桃樹，并不高。如果白米跳一跳，似乎就可以碰到櫻桃樹的任何角落。

“你為什么要找去年的一顆果子？”

小男孩把眼睛從樹上移下來，看了白米一眼，一屁股坐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白米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去年我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叫小米。”

“喲，和我同名啊！”白米心里笑了一下。

小男孩看看白米，忽然眼睛紅了起來，眼眶里一下子蓄滿了淚水，毫無阻礙地流了出來，落在地上，啪嗒作響。

白米嚇了一跳，她摟住小男孩安慰道：“不哭啊，我們一起去找那顆去年的果子。”她不想問為什么了，其實她也不是很好奇。以前的她連看到兩個小孩吵架都要過去瞅一瞅，看看為什么吵架，最終是誰贏了，爸爸老是笑話她。

兩個人在樹下細細地找。哪有什么櫻桃，現在明明是秋季！白米看著小男孩專注的樣子，想著什么時候找個理由走掉。

“上學期我和小米在這棵樹下，看到一顆好大好大的果子，和我的拳頭一樣大！我說過要摘下來送給她的！可今年她轉學了！我還沒有送她果子呢！我一定要找到那顆果子！”小男孩又開始掉眼淚了。

白米的心再一次柔軟起來，像昨天把老人的頭巾從他頭上取下來交到老人手里一樣，像以前吃著老爸做的面條的時候一樣。

她鄭重地取出爸爸留給她的那串珠子：“這是我爸爸送給我的珠子，它有魔力，可以幫你找到那顆果子哦！”

小男孩的眼睛亮了起來：“真的嗎？那快幫我找吧！”

白米握著珠子，閉上眼睛，很認真地用耳朵聽了一會兒：“好了，我知道了！那顆果子呀，已經被鳥兒銜到小米那兒去了！而且還被小米吃到肚子里去了，小米可開心啦！”

“真的嗎？太好了！鳥兒鳥兒，你真好！”小男孩笑了，他對著頭頂飛過的幾只小鳥大叫，嘴邊有兩個酒窩若隱若現。

白米看著小男孩回家輕快的腳步，她摸摸手心里的珠子，忽然發現，自己想回家了。

她在黑暗中醒來，把珠子用勁兒握了握：爸爸，我會想你的！爸爸，再見！

作者有話說：

在人的一生中，我們會經歷很多很多的喜悅，也會經歷很多很多的悲傷。有的悲傷很小，早上還在哭泣，下午就可以忘記；可是有的悲傷很大，被封存在心里，說不出來。

悲傷在白米的心里，父親的愛也在她心里，它們相依相伴，從未離開。她帶著父親的溫暖，微笑前行，去迎接每一個初生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