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玲
2020年,韓國綜合出生率(或稱總和生育率,一國或一地區每一育齡婦女平均生育子女數)降到了0.84的冰點,并且死亡人口多于了出生人口。上世紀60年代初期,韓國的人口增長率曾經高達2.9%,綜合出生率約為5.5。為緩解人口激增,從1962年開始,韓國鼓勵國民“少生優生”。然而進入90年代中期后,出生率的下跌超出了預期。在過去的15年里,韓國政府為鼓勵生育,投入了約相當于1.2萬億元人民幣的財政預算,但韓國人生育欲望低下的問題依然積重難返。
一個深受儒家文化熏陶、重視家族傳承的國家,如何走向了人口斷崖?為何一系列鼓勵生育的政策未能阻擋生育率下滑?本文嘗試從韓國“經濟危機世代”的生活現狀入手,觀察韓國低生育率的原因。
低生育率是現代社會的普遍現象,然而韓國生育率下降速度之快非常罕見。除了政府曾經長期人為降低生育率之外,更根本的原因是韓國的經濟社會環境發生了結構性改變。這一變化突如其來,開端是1997年席卷韓國的亞洲金融危機。
從上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中期,韓國經歷了一個較長的經濟高速增長期,韓國社會脫離貧窮進入“中產社會”,邁入發達國家門檻。然而1997年遭遇亞洲金融危機席卷之后,韓國經濟高速增長戛然而止。在接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金融救濟后,韓國按照其建議進行了“新經濟自由主義改革”,只用兩年即宣布走出“金融危機”。然而經濟危機卻轉化為社會危機,表現為就業機會減少、終身雇傭制度被打破、收入兩極分化。這種經濟社會結構的改變投射在個人生活中,是日益嚴峻的競爭和焦慮。而這種痛苦在各個世代之間的分布并不均勻,2000年前后走出大學校門的“經濟危機世代”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
“經濟危機世代”指出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初,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后陸續進入勞動力市場,目前年齡在20多歲到40歲的年輕人。他們大學畢業時正是韓國綜合出生率跌破期望值的開始,進入21世紀后,他們是韓國的主要生育人口。

目前韓國綜合出生率已降到歷史冰點。圖為2021年3月2日,韓國各級幼兒園和中小學開學。
隨著2000年后韓國新增就業增長緩慢,“經濟危機世代”遭遇了“求職冰川期”。年輕人失業率是整體失業率的兩倍多,20~29歲人群中處于雇傭狀態的不到50%。“新經濟自由主義改革”的一個重要方向是提高雇傭彈性,曾經擁有“終身雇傭”傳統的韓國很快成為經合組織(OECD)國家中“非正規職”比例最高的國家。在從終身雇傭向非正規雇傭轉換的過程中,很多韓國企業選擇“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除了少數核心崗位,新錄用的年輕人更多地成為合同周期短、福利薪酬低的“非正規職”。有經濟學者發現,韓國20多歲年輕人的平均月收入為88萬韓元(約合人民幣5000元),甚至難以支付獨立生活的費用,因此他們被稱作“88萬韓元世代”。
“經濟危機世代”的家庭成長環境普遍較為優越,其父母是通過自身努力實現階層身份上升的“漢江奇跡世代”,因此也熱衷于子女的教育投資。在面臨階層固化和中產階層減少的趨勢下,“漢江奇跡世代”擔憂子女階層身份下降,因而不斷加大子女的校外教育投入。有人稱這一現象為“人質經濟現象”:父母為子女的未來超負荷工作,子女則陷入日益激烈的學業競爭。由于學習時間太長,韓國遭到了“聯合國兒童權利委員會”的批評。2000年以后,韓國的大學入學率一度超過80%,在OECD國家中排名第一。大學教育普及后,名牌大學成為求職的敲門磚,升學競爭進一步白熱化,考場成為父母與子女共同參與的賽場。2018年的韓劇《天空之城》就是對這種學歷競爭的寫照。無論面對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還是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韓國家庭都選擇增加教育投資以克服焦慮。大學入學比例攀升帶來的是勞動力市場上的“學歷通脹”。韓國統計廳的統計顯示,1999年韓國的失業者中擁有本科以上學歷的占12.1%,2016年以后這一比例超過了30%。OECD的研究結果顯示,70%的韓國勞動者的受教育水平超過了其所從事職業的需要。“學歷通脹”帶來的是求職愿望與工作崗位的不匹配。由于“經濟危機世代”不愿到工廠工作,韓國企業雇傭了大量外國勞工,高級技術工人的平均年齡也不斷上升,而找不到心儀工作的年輕人卻只能不斷延長受教育時間、職業培訓時間,走出“高考地獄”后又被迫在求職隧道中奔跑。
有韓國學者對完成學業后無法順利向職場過渡的年輕人進行了訪談研究,發現他們分為四種類型——“零工族”“備考族”“職業迷茫族”,甚至“失望封閉族”。四種人群都承受著經濟壓力,為未來的不確定性而感到焦慮。在過去的50年里,大量財富流入房地產,因此不動產而非薪酬成為決定經濟階層的最重要因素。即便獲得了穩定的職業,面對高企的房價和房租,年輕人很難憑借自己的收入獲得獨立的生活空間,不少年輕人生活在大城市的半地下和閣樓里,成為“房地產貧困階層”。
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經濟危機世代”的人生軌跡變得不再“正常”。如果把經濟自立、建立家庭看作一個人在社會生活中“成年”的標志,那么“經濟危機世代”步入“社會成年”的年齡在不斷延遲。韓國30~34歲男性中的未婚者比例在1995年占7%,到2015年猛增至33%。同一時期,40~44歲男性中的未婚者比例由3%上升至23%,30~34歲女性中的未婚者比例由7%上升至38%,40~44歲女性中的未婚者比例由2%上升至11%。韓國人戲稱年輕人是“五拋棄世代”——放棄戀愛、交友、結婚、購房和生育,他們的人生似乎喪失了目標,陷入“脫軌”狀態。
年輕人喪失目標和追求的背后是階層分化與階層固化的現實。隨著非勞動收入占比不斷增長,富裕家庭不斷將經濟優勢轉化為子女的學業優勢,韓國的社會氛圍變得越來越悲觀。韓國社會流行“勺子人生說”,意思是出生于不同階層的人,生下來時就含著不同成色的勺子,“出身決定人生”。對于“經濟危機世代”而言,由就業、結婚、生子構成的“正常”人生軌道,現在只屬于高收入階層以及競爭中的成功者。
一些年輕人由于長期被“虛無”“悲觀”“疲勞”“放棄”“喪失夢想和未來”等負面情緒困擾,表現出脫離社會的心理訴求,“宅文化”就是這種心態的表現。而這些年輕人的父母是“漢江奇跡”的締造者,通過個人努力實現了階層身份的向上流動,他們難以接受子女“人生脫軌”的生活狀態,以致親輩與子輩之間關系緊張,也使得韓國的家庭文化面臨嚴峻考驗。激烈的競爭還促使社會包容度下降,包括兩性矛盾加劇。雖然有越來越多的女性出于經濟壓力或者實現自我價值的愿望踏入職場,但男權文化盛行的韓國職場仍然對女性非常不友好。在小說以及據之改編的電影《1982年生的金智英》中,主人公在職場被輕視、被嘲諷、被辱罵、被性騷擾,在家里承擔家務和養育子女的重擔,卻被丈夫看作“寄生蟲”。這一角色的設定正是這一代韓國女性的平常狀態。不僅如此,競爭焦慮使得接受了現代教育的男性對于學業成績優異、工作努力的女性表現出敵意,《1982年生的金智英》小說作者、電影導演和主演也都遭到辱罵和威脅。不友好的社會氛圍也降低了女性的婚育愿望。2020年,韓國單人家庭占比達到39.2%,單人家庭和兩口之家之和超過60%,越來越多的人成為“不婚族”或者“丁克”,韓國的家庭文化已經徹底改變。
2000年,韓國成立了直屬總統的“低出生率及老齡化問題社會委員會”,并在2005年制定了《低生育老齡化社會基本法》。從2006年開始,韓國制定并實施了三個“關于低出生率、老齡化問題的社會五年基本計劃”,投入大量預算用于增加育兒設施、為育兒家庭提供現金援助和所得稅減免優惠、承擔產假中勞動者的部分工資等。現任總統文在寅稱人口危機為“國難”,號召從多方面下手緩和人口危機。韓國對人口危機問題不可謂不重視,對人口危機產生的復雜原因不可謂不清楚。
低生育率問題不僅僅是幼兒園數量、育兒假和育兒補貼,也不僅僅是“經濟危機世代”的問題,它還導致人們喪失幸福感,放棄生育的原因還有經濟與社會間發展失衡、社會階層間發展失衡、財閥企業與中小企業發展失衡、世代間資源分配失衡、兩性與家庭文化不理想等一系列問題。文化的改變不可能發生在旦夕之間,而面對財閥壟斷、經濟增長放緩的經濟環境,青瓦臺進行經濟結構調整的空間也不大,更何況韓國屬于典型的外向型經濟,注定要融入國際競爭。正因如此,盡管近幾屆韓國政府都重視國民幸福指數,關注民生與就業,但一系列政策都收效甚微。

2021年2月16日,首爾梨花女子大學校園內,畢業生們正在拍照留念
而出生率的下降卻具有慣性。不僅如此,新增人口減少還會迅速加快其他經濟社會問題的惡化。出生率下降首先會抬高老齡人口的比例,導致養老保險體系負擔加重,而老齡人口比例的上升又會倒逼社會福利支出更多地向老年人傾斜,使得社會福利更快地從鼓勵生育的“生產型福利”向“消費型福利”轉變。出生率下降還會導致勞動人口不足,國內投資和消費同時縮減,進一步擴大跨國財閥與中小企業之間的差距,收入兩級分化現象也會進一步惡化,激發社會活力越來越難。出生率下降使韓國很快就會面臨兵源不足問題,有可能引發更重的兵役負擔和安全危機。
50年前,韓國時任總統樸正熙訪問德國尋求投資時,曾去看望在德國工作的韓國礦工。當時他握住同胞的手,哽咽著說“我們一定要過上好日子”。這種落后貧困的“民族之恨”激勵了幾代韓國人,韓國也終于“跑步”進入發達國家行列,人均收入超過3萬美元,然而今天的韓國人好像失去了通過努力獲取成就的動力,也不認為自己“過上了好日子”。個中情由引人深思。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