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靳超
如果說蘇軾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似一片恣肆的汪洋,那么柳宗元則像一棵外枯而中膏的巨樹,看似平淡,實則滿溢著強勁的力量。作為唐宋八大家中唐代散文的代表之一,柳宗元的文章散發著一股獨特的哲學味道,不僅體之有感,更品之有味。這篇《梓人傳》便是凝結著柳宗元“文以明道”“惟陳言之務去”的精華之作。
孟子在《滕文公上》中提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孟子本意是以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為區分建立一種社會政治的理想范式。柳宗元以此論斷為基礎,指出了“勞心”的重要意義。柳宗元所見的楊姓木匠就是一位“勞心者”:他善于計算、測量木材,通過肉眼便可打量出房屋的樣式、高深、長短適合與否。在施工過程中,他負責指揮眾多木匠去干具體的事。楊木匠指揮說“用鋸子鋸”,拿鋸的工匠就跑到左邊去鋸 ;指揮“用斧子砍”,拿斧子的工匠就跑到右邊去砍。在他們的團隊中,所有的人都聽從他的指令,沒有一個人敢擅自做主。如果有人沒有達到他的要求,便要遭到楊木匠的怒斥,而這個人的面色未曾透出一點怨恨和不滿。正如其所言 :“舍我,眾莫能就一宇。”沒有楊木匠的指揮,所有的人就不能共同建成一幢房子,所以被官府供養,他的俸祿要比別人多三倍 ;為私人干活,他的報酬占團隊中的大半。
柳宗元引而申之,將這一“建屋”事件鋪而廣之,推及治國之道。他認為幫助為君者治理天下的宰相也應該遵循這個道理。宰相輔佐為君者確定治國理政的方略,再制定具體的舉措、各種規章制度交由下面的官吏執行。正如楊木匠繪制一幅建造房屋的藍圖,宰相也要將各種規制了然于心,再胸有成竹地將不同舉措交由相應的人員,使他們各司其職,各顯所長,從而保證吏治的健康、穩健地運轉。
大道至簡,萬變歸宗。世間之事本歸一于“道”,而柳宗元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能有感而發,將建造之術推廣而為治國理政之道。
當思想與行動碰撞,睿智的思想常常凸顯出耀眼的光芒。如若拋出一個“你希望成為勞心者還是勞力者”的選擇,人們的首要選擇很有可能是“勞心者”,因為沒有人愿意耗盡一生的光景去充當“役于人”的角色——這本是一個無可厚非的選擇。
看似如此,實則不然。盡管柳宗元在《梓人傳》中向往“勞心”之宰相、勞心之君主,但他并未將“勞力”當成一粒塵埃踩在腳底下。這位河東先生在文中如是說道 :“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柳宗元并不認為楊木匠生來就是高人一等,奴役其他木匠,而是“放棄”了自己的手藝,專門用思想智慧去統領全局。顧名思義,成為“勞心者”是需要條件的,即需以具體的技藝和手藝去充盈。
梓人在成為“勞心者”之前,必定首先掌握精湛的木工技藝,進而以一顆“匠心”來填充自己內心對于木工技術的升華——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認識。如果他不曾有過這樣的升華,他也不可能具備指揮眾木匠的資格,更談不上毫無差錯地建起一座房屋。因此,“勞心”需要以“匠心”去充盈。正如庖丁解牛一般,必定已經分解了“數千?!敝?,才能達到“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的游刃有余的狀態。也就是說,“勞心”者需經過反復的“勞力”實踐,進而掌握了規律之后,才能得心應手、運用自如地進行“勞心”的指揮與工作。
“道”與“術”的關系一直以來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哲學命題。《老子》云 :“有道無術,術尚可求也。有術無道,止于術?!薄肚f子》曰 :“以道馭術,術必成。離道之術,術必衰?!背缟畜w悟之學的老莊以世間真理之“道”為第一要義。只有在“道”的指引下才有“術”存在的可能,沒有道的術是沒有靈魂的術。孫子在道為第一要義的同時,更給出了如何利用“術”去悟道的方法,《孫子》謂 :“道為術之靈,術為道之體 ;以道統術,以術得道。”柳河東先生《梓人傳》中闡述的亦是這個道理 :“勞心”的境界便是“道”;“勞力”的手段便是“術”;“心”為體,“匠”為用。
這篇《梓人傳》不僅揭示了、重談了“道與術”的辯證關系,更是預示了中國古典哲學發展脈絡的一個分叉點。可以說,中國傳統文化之根深植于孔子所創立的儒家學派。到了宋代,以朱熹為首的理學派和以陸九淵為代表的心學派開始了論爭。以“格物”的解讀為例,朱子強調遍得天下知識,通過“量”累聚從而“致知”;而陸九淵則強調通過格除內心的不正之念,紛雜之想,來達到“心知”的境界,進而以此來指引具體的知識。朱學以下至上,陸學以上至下,分屬不同的路徑。一言以蔽之,無妨何種方式,何種路徑,“致知”乃是終極目標。柳宗元深邃的思想在《梓人傳》中揮發地淋漓盡致,耐人細細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