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不用掉文了

劉誠龍

黨進是一介武夫，沒讀甚書的。說黨進沒讀書，未必是貶義。有些人不讀書倒好，還是一個清爽人，讀了書后，好像是臭水溝里鉆出大馬猴。有的書，讀了后就成為文盲;有的人，讀了書便成了文痞。

沒讀書也就沒讀書吧。三不知將軍，偏偏要寫詩，寫詩不嫌足，要出詩集，那可是犯了假冒斯文之罪了。黨進因“上激賞之”，將他提拔，做了邊防軍司令，“朝廷遣進防秋于高陽”。宋朝提拔官人后，有個例行公事，須到會議室做表態發言（朝辭日，須欲致詞敘別天陛），所謂表態者，便是表忠也。表忠要文飾，仿佛有個文忠定律也似：文字忠才是心肝忠。

跟黨進同一批提拔的，有好多人，大家一個勁地上臺，表態，表忠，一表自才，有做詩的，有做詞的，有做賦的。皇帝曉得，黨進這廝，冬瓜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擬對他格外開恩，打發秘書告訴他，別人要掉文，您就免了：“太尉邊臣，不須如此。”

領導，您小看俺三不知將軍么？您看我肚子多大，裝了好多東西的。說到將軍肚，黨進還有一個故事，說的黨進天天山吃海喝，把肚子吃得滾滾圓圓，人稱將軍肚，某日，黨進摸著自己肚子，躊躇滿志，“我不負汝”。卻遺旁人笑：“將軍固不負此腹，此腹負將軍。”人家肚子里是詩，你的肚子里是屎。

皇帝本來不讓黨進去朝詞敘別的，這廝偏偏要去逞才。這可害死了秘書。“知班不免寫其詞于笏”，加了通宵班，把材料寫在稿紙上，那么多字，他一個字都不認得，叫他怎么念？秘書班子倒是蠻稱職的，讓領導先彩排，一句一句帶他讀，“侑進于庭，教令熟誦”。讀熟了嗎？讀熟了;會背了嗎？會背了。

讀熟個鬼，會背個鬼。次日上朝，前面幾個嗚哇嗚哇，背了好多書，輪到黨進了，但見這廝，大步流星，走上主席臺，先朝主席臺三鞠躬，再朝會場里二鞠躬（鬼才曉得，他是什么禮節），然后拿起麥克風，敲敲敲，再嗯嗯嗯，做報告的式樣，一樣不少，做報告的架勢，一樣不失。蹲進的領導，童稚們……不是蹲進，是尊敬。秘書下面打手勢，張口型。黨進瞪眼：領導沒站，是蹲坐太師椅上噠。秘書不好再作聲，便洗耳恭聽黨進念稿子。他不識字，一個字也認不得，叫他怎么念？背啊，背誦啊。他要會背誦，那還是黨進嗎？黨進干站在發言臺上，臉憋得比猴屁眼更紅，“進抱笏前跪，移時不能道一字”。三分鐘冷場，下面欲笑不敢笑。突然啞巴開大腔，黨進脫稿喊了起來：“臣聞上古，其風樸略，愿官家好將息。”三皇五帝，那有什么文化？皇上，您要好好對待我這個沒讀書的。那皇上若不好好“將息”他，又如何？后面的話，沒說了，他說不出來了。后面是秘書跑到主席臺上，把他嘴巴捂住，不讓他說出什么混賬話來，“仗衛掩口，幾至失容”。

大家都曉得黨進這廝，幼兒園都沒讀過，領導也沒要他來充斯文，這廝偏偏要裝作家，何苦哉？這廝說：“我嘗見措大們愛掉書袋，我亦掉一兩句，也要官家知道我讀書來。”原來是，黨進緊跟時勢，想要當個學習型干部。

這么說來，黨進是蠻可愛的，學習抓得緊，人家態度是蠻好的嘛。好個鬼。黨進讀書，不是想文化武裝自己，而是文化投機焉。宋朝佑文抑武，皇帝說了，宰相要用讀書人。讀了些書的，皇帝便發給他顏如玉，發給他黃金屋，發給他千鐘粟。黨進便眼紅病起來，裝模作樣，假充斯文，鬧出了笑話，出了大洋相。

若說黨進酸文假醋，乃是源自宋朝重用讀書人，愛用著書人，那么后來并不把讀書人當一回事，也有蠻多官人要充斯文呢。湖南曾經有個什么李大倫的，也沒誰說什么宰相須用寫詩人，他偏偏要寫起詩來，詩跟張宗昌有得一比：改革開放是引擎，開窗難免蒼蠅進。問題歸咎要客觀，宋朝也有西門慶。寫幾首歪詩，也就算了，偏偏還要刻幾部稿。李大倫是自己寫的吧？蠻多官人寫講話也就罷了，還要寫散文，還要寫詩，還要寫散文詩。是叫秘書寫，署自己名，叫秘書寫報告也就罷了，居然叫秘書寫散文，寫詩，寫散文詩。叫他當學習型干部，并沒叫他當寫詩型干部，居然也要來顯擺才高八斗，是要以一部稿去媚一房小不？

文人酸，也就算了;沒想到官人也那么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