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遠剛
微辣
秋深, 巢北人家的青椒紅了, 溝溝畔畔,點點染染。這是一種介于燈籠椒和小米椒之間的老種,倒三角,肩寬肉厚,自小用人尿澆灌,性情剛烈。
秋冬之時,巢北各地的集市上,會有專門磨椒的作坊出現,很好找,門口的桶排著長隊的那家就是。
磨好的辣椒鐵銹色,呈糊狀,粗糲,像紅磚磨成的末,臥在桶里,很乖巧,像一尾火紅的狐貍。配上一塊石頭, 小心地挑回家,換只瓦罐盛著。撒在罐口上的,用食指勾起來, 放進嘴里。這樣的瓦罐往往很精致,帶繩紋,或是撇出幾葉蘭草,也不跟別的粗使的咸水壇放一起, 而是單放在陰涼處,吃一點舀一點。不沾生水,能吃到來年新椒上市。
湖邊過日子,湖鮮是家常的下飯菜。紅燒雜魚、蝦糊、蝦醬、泥鰍掛面、螺螄糊辣粉、干蒸毛草魚,都離不開一個“辣”字。巢湖人是能吃一點辣的, 但不能太辣, 只是“微辣”。要滿足“微辣”的口味,磨椒必不可少。普通人家,一年半缸,差不多夠了,像我妻兄那樣開土菜館的, 院子里往往要準備好幾缸。他說:“腥氣就服磨椒。”水里游的,在他嘴里都叫“腥氣”。
除了燒魚腥,磨椒是可以單獨做菜的。一小碟磨椒,淋一勺芝麻油。更多時候,它是以“紅娘”的身份出現的:切一盤醬牛肉,舀一勺磨椒放在上面;手撕一碟臭干子,也舀一勺磨椒放上面,那一簇火焰似的臥紅,如平林霜旦,旭日初升。
口味也是家傳。兒媳是北方人,第一次來巢湖,我們一家去姥山島玩,在中廟吃飯的時候,我們點了紅燒魚、青椒白米蝦、紅燒小龍蝦、紅燒牛肉、紅燒鱔段,紅紅火火一大桌。當時沒覺得什么,后來去親家家才知道,他們是不能吃辣的,親家母更是一點辣都不能吃。我對親家抱歉說,我們不知道孩子不能吃辣,在巢湖,幾乎頓頓都辣。親家說,沒關系,她在外面念書,這么多年,已經能吃辣了。再一次來巢湖,兒媳已經能說不少“巢湖話”了,在東門大排檔,我們往燒烤攤前一坐, 老板邊忙邊問:“辣, 還是不辣? ”兒媳說:“微辣! ”認得我們的口味,她就能找到家了。
妻子回京前, 特地要我開車帶她去曾經的鄉鎮,買現磨的磨椒,她要帶走。磨椒,她向來是寡吃的,所以格外挑剔。她喜歡那清水洗沙似的糊狀物,飽滿的顆粒,鮮爽的口感,紅呢子大衣一樣的色澤。
咸鮮
入梅,在江淮,雨當著家。
麥收后, 新蠶豆上來, 皖中人家都要“霉”醬,蠶豆醬。有道是“生成的相、曬成的醬”,醬在美食江湖中的地位之高,堪比一個人的相貌。
雨下得不開天的那些日子, 也是市面上豬肉價最廉的時候。趁著滿街雨,城中的“私房菜”“老灶王”們都會下手買肉,幾十上百斤地往家稱。同時,九街十八巷里那些藍門牌的單門小姓,也會稱一點回家。買回的肉, 切成十厘米長五厘米寬一厘米厚的肉塊,腌漬,拌醬,用手抓一抓,晾一晾,在渣粉里打個滾,一一擺在竹篩子里,吊在院中的鉛絲上。晚上下冰箱,白天找太陽曬。這段時間,太陽金貴,不好找。
曬個皮條干的咸鲊肉, 用半截釉的窯鍋子,放在飯鍋上蒸,吃飯時,隨飯一起上桌。干爽爽的渣粉,油浸浸的肉色,看起來,特別懷舊;半肥半瘦,肥肉脆嫩可口,瘦肉起絲不柴,下飯得很。
現在, 城里的那些高端酒店也肯屈就這道鄉土小味,讓它上大席面。那天,在一間一桌能坐二十人的大包廂里吃飯, 途中上了一份咸鲊肉。淺淺一窯鍋,一人攤不到一塊, 等咸鲊肉轉到我面前, 窯鍋已經空了,鲊肉告罄。坐我邊上的見我沒有,連忙要把夾在筷頭上的咸鲊肉讓給我, 被我擋了回去。
在我們巢北,形容某某人家富有,往往會說:“鍋巴蓋墻頭,叉樣翻鲊肉! ”這是以前過窮日子時流的口涎,現在鲊肉不稀奇,也不聽人這么說了。
小時候吃過父親制作的咸鲊肉。父親用的是死小豬肉,渣粉里也沒放桂皮八角,但仍然是那么好吃,幾十年過去,還停在我的舌尖上,不肯散去。
焦
印象中, 秋天的鍋巴最好。中稻收上來,家里用米大方,鍋巴自然也好。
鍋巴好不好,我們不說“脆不脆”,而說“焦不焦”。焦,似乎是對一些貯藏食品的最高褒獎。我家七口人吃飯的那些年,大筲箕淘米,我拎不動,我大姐勉強能拎得動,但也要擰著腰頂著胯,才能把筲箕弄上鍋臺。
炕鍋巴,是個比煮飯更精細的活,極講究火候,不能性急,那是我大姐的事,她炕的鍋巴總是既薄又焦。有時她忙著喂豬,喊我們當中的一個, 幫忙往鍋底下塞一個草圪蹴,結果火大了,鍋巴煳得她在豬圈里都能聞得到。大姐著急忙慌地跑來,往灶膛里澆水,邊澆水邊說:“你把鍋巴送上天啦! ”
豬油泡鍋巴是家里最抬舉人的食品,要是碗頭上再漂兩只蛋癟子, 那更是只有進門的匠人才能吃上,其他的,親大舅也不行,母親說這叫“慢親不慢匠”。平常,鍋巴裝在一只洋鐵皮的餅干桶里,母親留著“為人”,卻常常被我們偷吃掉。吃鍋巴是瞞不住人的,一次,我躲在被子里吃,那響聲還是驚動了我二姐。
鍋巴做菜,那是后來的事。后來工作在小鎮,小鎮上的館子喜歡做一道“懶菜”,叫“三鮮鍋巴”。鍋巴焦,湯脆,廚師拎著炒勺出廚,到桌邊,“刺啦”一聲,這道菜瞬間做成。
不吃“三鮮鍋巴”已經很多年。時常想起巢北,想起那些歡團一樣的小鎮,灰頭土臉地擠在一條公路上, 像一根繩上拴著的螞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