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五(開封凡高美術學校)
茅茅草:爺爺志
在銅瓦廂,能稱得上爺爺的,下巴上都種著茅茅草。
春天是捋著茅茅草睡醒的。
醒來就把銅瓦廂的河壩和土地,涂滿各式各樣的綠,讓你無從察覺這么稚嫩的綠色,是怎樣敲響爺爺的老態龍鐘的。
不要看夏天的擔憂長滿了墳頭,就覺得那是爺爺郁蔥的頭發,實際上每一根茅茅草都是銅瓦廂,在坎坷的土壤里種下的追憶。
騎馬路過的人,自然喊不出茅草的姓氏。
一塊石頭被撕碎,會有幾億年的疼痛和煩惱被釋放出來,會有幾萬回的錯誤和錯過被忽然諒解,而宅心仁厚的茅茅草,根本不會去計較撕碎石頭的貓,是黑夜的孩子,還是白天的妮子。
曾幾何時,茅茅草是一粒馬牙的清香,一記響鼻的鈐印。
曾幾何時,爺爺的馬尾隨著東去的列車,消失在人頭攢動的浪花里。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被他趕走逃荒保命的耕馬會以寶駿的模樣,端坐在小轎車的頭尾, 回到銅瓦廂。
那些等待它的茅茅草,失落地嗅著寶駿身上汽油的傲慢味兒。
寶駿車上載滿的當然不是糧草,全都是茅草脫下來扔掉的衣服,被銅瓦廂心靈手巧的女兒們,裁剪粘貼的花鳥和幻變的人物,它們隔著精裝的玻璃框,與黃河風流連顧盼,交換著對繁華都市的不同感受。
狗尾巴草:粟祖
不要計較尾巴是哪個朝代,被銅瓦廂揪住的心結。
許多醇厚的靈魂,往往坐在人們忽視的路邊,不起眼的草叢里,脫去布鞋和布襪,釀造出一渠渠素酒味的寓言。
除了黃河,沒有人知道銅瓦廂的狗尾巴草,是小米的祖先。
田埂站、地頭站、荒野站、堤坡站、河灘站都是狗尾巴草喜歡等候的驛站,它在等一陣風下車,它相信終有一天,那陣風會給擰彎黃河的銅瓦廂,帶來大包小包的幸福。
倔強而執著的狗尾巴草,堅守著自己的信念,守候在每一個站牌,一有風吹草動,就列隊搖著尾巴歡迎。
扯一把春天染綠衣裳,抹一把黃河泥糊住臉龐。
把蒼老和幼稚的愿望都長到尾巴上,搖晃著,祈求黃河,賜予子孫健康成長。
一只會犁地的忠誠之狗,被掩埋在銅瓦廂的腳下,長成了萬條尾巴的鳴籟叢林。這些天外妙音每天都會用夕陽的火焰,烘烤中藥味的草葉和草籽,治療大清朝給銅瓦廂留下的創傷。
所有的風要慢慢祛,所有的目赤要輕輕綠,所有的瘡癬痢疾都是狗尾巴草從未放棄醫治的歷史。
決堤的洪水不可能從容彈奏尾巴的弦。
乾乾翼翼的是尾巴艱難地蘇醒,昱日搖曳在船尾,三三兩兩纏繞成摯愛神戒,俯首奉獻到愛人的無名指。
讓黃河所有的疤痕和傷口,都在草灰中漸漸痊愈;讓興高采烈的游人驚訝于年幼的銅瓦湖,搖晃著祖先的尾巴。
星星草:黃河謠
星星草當然是星星,被風從天上吹下來,落到銅瓦廂的。
只有在銅瓦廂長大的星星,才被婆婆們叫做星星草。
風當然也是專門去天上吹的,去之前,銅瓦廂至少給風寫過九十九封暮冬的祈禱,風才趁著酒勁兒,表達了黃河沉積多年的濤聲。
星星登上銅瓦廂的碼頭時,有點兒怯生,故而躲閃得很快。
也就是河風一閉嘴的剎那,就散得無影無蹤,紛紛藏匿到了沙土里,好像河風會突然張開嘴,把它們吹回天上似的,再也不肯露頭。
這讓風感到十分驚訝和為難,只好央求雨。
小雨是排著隊來的,隊伍有二里地那么長。它們來到銅瓦廂冒著青煙的頭頂,盤旋了片刻,也紛紛鉆進沙土里。興許是去追星星,也可能是要把過度緊張的星星,從地底下攆出來。
領頭的星星率先嗅到了雨露的甜潤,從沙土里探出頭來,查看風的動向。它不怕剛出地皮兒就進馬嘴,這是星星草至高無上的榮譽。如果幸運的桂冠,真的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它堅信,那定然是匹千里馬,才有資格佩戴的金色籠嘴。
而孩子們不管這些,只顧從星星草的夢幻里,尋找著在童話中飛翔的快樂,從銅瓦湖冬天的掌心里,飛到黃河的懷抱里。
天真無邪的歡笑聲,讓黃河欣慰得一夜間凝結成星星草最金貴的葉脈,溶化為星星草最動人的歌謠,一波九折,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