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到底有多少只布谷鳥在村莊里啼叫呢?我數不清。但我總是固執地認為,所有的叫聲,都來自同一只布谷鳥。每年的春天,它都從遙遠的南方飛越幾千里,抵達我們的村莊,只為催熟鋪天蓋地的麥浪。而一旦使命完成,它就消失不見。沒有人知道它去往何處,就像無人知曉它來自何方。
是的,布谷鳥是一種活在虛空中的鳥。它們的聲音,日日可以聽到,卻又遙遠到好像來自天邊,或者另外的一個世界。它們提醒著日漸豐腴成熟的大地,提醒著人類對于五谷豐登生活的向往,卻始終與人保持著距離。似乎,傳說中生而為人的布谷鳥,在受盡了人間的苦痛之后,再不肯信任人類,于是化身為鳥,高高飛翔,并用這樣的姿態,保持著對這片曾經眷戀的土地,若即若離的憂傷注視。
可是,人類并不因此而放過它們。很顯然,年少的弟弟與他的同伴兒,在布谷鳥遼遠到可以穿透一切塵埃的啼叫聲中,忽然生出了好奇,想要知道這樣一種鳥,究竟與麻雀、燕子或者鴿子,有什么不同。于是他們掉轉了彈弓的矛頭,在日頭盛烈的正午,大人們都昏沉睡下的時候,滿懷著無處發泄的熱情,開始了尋找一只布谷鳥的旅程。
這讓我覺得絕望。在這個村莊里,難道只有我認為,布谷鳥的叫聲是來自生命深處,來自大地深處,來自我永遠不會抵達的神秘的山林深處嗎?整個村莊都在烈日下沉沉睡著,沒有人聽到我的心正不安地跳動。在村人正午短暫的睡夢之中,就連喚醒大地的布谷鳥的聲音,也無法進入。所有的人,都陷入短暫的“死亡”,除了弟弟。
弟弟是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溜出家門的。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幽靈一樣消失在南墻根下。一只貓不知是不是做了噩夢,忽然從陳年的麥秸垛上跳了下來,但很快又神秘地消失掉了。父親在房間里,翻了一下身,嘟囔一句什么,又打著呼嚕睡去。我回身進屋,躺在涼椅上,看著房梁下兩只瞇眼睡去的燕子出神。窗外,布谷鳥響徹大地的鳴叫,正一聲一聲傳來。
我走遍了整個村莊,又將東西南北四條大道飛快地搜尋了一遍,我還爬到高高的土坡上去,俯視起伏的麥田,試圖在麥浪中發現蒼蠅一樣隱匿的弟弟。我又穿過無邊的蘋果園,尋找那雙瘦弱的小腿。可是,一無所獲。
我最終在一大片桑園旁邊,遇到了弟弟。桑園距離沙河,只有百米之遙。有鄰村的女人,踩著石頭蹚過河來,去村頭啞巴家買黃豆芽。又有男人去白胡子家的小賣鋪,采購幾把鐮刀,或者捎一塊磨刀石。來來往往的路人里,只有一個背弓的老頭,趕著一頭黑牛,閑閑地掃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弟弟。
可惜了一只布谷鳥,叫得好好的,一個石子過來,就沒了命。
老頭自言自語地一邊嘟囔,一邊揮一下手中的鞭子,以便讓那只試圖鉆進桑園的黑牛回歸正道。
而片刻前還一臉迷惑的弟弟,忽然就在聽到這句話之后,驚慌起來。
弟弟想要逃走,一起身,看到幽靈一樣站在身后的我。
姐姐……我……想打毛毛蟲……卻……
弟弟漲紅著臉,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釋些什么,最后卻被我冷冷的逼視給嚇住了。就連他的“八歲毛”,也驚在了半空。
忽然,半空中一陣喧嘩。我看見一群鴿子正呼啦啦路過,并朝炊煙繚繞的地方飛去。
就在我仰頭注視著鴿子,飛過天空中大片大片晚霞的時候,弟弟已經隨著趕牛的老頭,一起消失掉了。
我蹲下身去,久久地注視著那只尋找了很久的布谷鳥。它已經奄奄一息,眼中帶著知曉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的哀傷,身體在輕微地顫動。它小小的腦袋,枕在一塊堅硬的石頭上。我輕輕地將石頭挪開,那上面已經沾染上紅色的印記。它的腦袋,很快地低下去。它在這個世間最后的力氣,就是那樣平靜地、孤獨地,看我一眼。
沙河的水,依然在嘩嘩地向前流淌。這是村莊最普通的一個黃昏。牛在大道上哞哞地叫著回家,糞便從它們的身后,熱氣騰騰地落下來。女人們也在熱烈地叫著,呼喚她們的“牛犢”吃飯。夕陽將扛著鋤頭的農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只有我,被鋪天蓋地的哀愁,一瞬間席卷。
(責任編輯 高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