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深處是天堂

盧羽西

昨天，我剛搬到奶奶家，就發現了躲藏在院落深處的妖精。

我是被媽媽送到鄉下的。車開在鄉間小路上有些顛簸，早晨被媽媽硬塞進嘴里的半塊面包在胃袋里劇烈翻滾著。而且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將要被送去哪里，心里感到不安、焦急。我的目光急切地搜尋著棉小姐的身影，當看到坐在我裙子一角的棉小姐時，終于松了一口氣。

我伸手去理棉小姐有點凌亂的衣領。“婭婭！”媽媽用余光瞥見我和棉小姐，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不要總用手去搓你的棉布裙子，你總是捏著它！”

媽媽每次和我說話時音量總比和別人談起我時高上不止八度。但有時我在和棉小姐聊天時，我也看見媽媽偷偷地流淚。

爸爸媽媽是愛我的，但是他們總是看不到棉小姐——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看見妖精，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妖精。

奶奶家的院落深處有著比棉小姐更漂亮的妖精！

她站在院子向陽的角落里，正抖動著淡綠色的裙擺。

“我叫綠。”我聽見那細小卻柔軟的聲音，好像一陣薄荷味的風吹進我的耳朵里。

綠是我的第二個朋友。除了綠和棉小姐，我沒有其他朋友了。

今天下午，有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邀請我加入他們的游戲。奶奶站在旁邊說：“囡囡啊，這些都是同村的孩子，你跟著他們一起出去玩吧，對你的病也有好處。”

我很想站起來，問問他們是否也看得見妖精，但比起開口說話，我更喜歡靜靜傾聽。所以猶豫了片刻后，我還是決定蹲在角落里繼續聽綠講故事，講上一次暴風雨到來的時候，她和一顆被風吹來的草籽的友情故事。

“她是個傻子！”人群里不知是哪個討厭鬼發出這樣一聲怪叫，所有的孩子哄鬧著沖我做著鬼臉，然后在奶奶責備的目光下逃出了院落。其中有個年長的孩子跑到門口時猶豫地朝我蹲著的角落張望了好久，最后還是在小伙伴們的招呼聲中離開了小院。

我滿不在乎，但奶奶看我這副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這丫頭，癡了……”

那些孩子還是對我這個格格不入的古怪丫頭很好奇，他們出了院門也沒有跑多遠，把游戲范圍縮小到了奶奶家的院門口，一邊玩一邊從門后探出個小腦袋來“監視”我。

他們在玩跳房子。

“1，2，3……你們說她為什么不說話啊？是不是聾啞人？”一個女孩在畫好的“房子”里單腳跳了幾步，把石子丟給另一個板寸頭的男孩，“該你了。”

“聾啞人也不至于每天對著一棵野草發呆吧？她八成是腦子有問題——糟糕！”小石子不聽指揮地落在了格子外，被那個曾停下來看我的大男孩撿到。大男孩已經離終點很近了，他輕輕地把石子一拋，隨著石子與地面親密接觸的聲音落下去后，男孩已經踩在了終點的格子上。

“到達天堂了！又是揚！”

原來那個男孩的名字叫揚啊。

揚皺著眉頭把小石子扔回板寸頭手上：“那是孤獨癥，別亂說話！”揚朝我這邊看了看，可惜我那時在和棉小姐一起聽綠講故事。

孤獨癥，就是自閉癥。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我哪里孤獨了？我有這么多妖精朋友！

那些孩子每天下午都會在奶奶家院門口玩“跳房子”，等他們散伙后，揚會留下來獨自玩一會兒。先是在院門口，后來就跳到了院子里。奶奶很喜歡揚，因為揚比那些男孩懂事得多。

揚在玩跳房子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吹兩聲口哨——他希望我可以看向他。

當他第九十九次失望而歸后，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悄悄地對身邊的綠說：“我們也來玩一次跳房子好不好？”

我用手指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簡單比畫了一下，卻不知道“房子”應該怎么畫。

第一百次，揚用粉筆在水泥地上畫好了房子，發現我在一旁看他時嚇了一跳。

“你要不要一起玩？”

這是第一次有人向我發出這樣的邀請，我的身體很違背心愿地機械地搖了搖頭，但揚依舊很開心。

第一百零一次，我不記得起跳時應該用左腳還是右腳，于是我又靜靜地蹲在一邊看揚跳房子。他跳得很賣力。

星空下，我和我的妖精一次一次很認真地玩著。我有時候已經聽不見她們的私語了，我隱隱感覺到，我可能會失去我的妖精朋友。

但也會獲得新朋友。

當村莊里最后一縷輕煙散去時，揚像往常一樣踏進小院。

“晚上好，婭婭！”他也像往常那樣微笑著向我打招呼。

“晚……晚上好。”我有些結結巴巴地回應著，幾個干澀的音節艱難地從我口中擠出。揚驚喜而激動地拉住我的手：“天哪！婭婭，你說話了！你終于說話了！”

那天傍晚，揚在院子里畫了一個特別大的“房子”，從院門口畫到院落深處。

揚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院門口，鄭重地把小石子交到我的手中。小石子在下午被孩子們在陽光下拋過，被我握在手心里的時候，它還帶著落日的余暉，暖暖的。我把它丟進粉筆勾勒出的格子里，聽到了腦海里無數次假想過的石子落地的清脆響聲。

“1，2，3……”揚拉著我的手，大聲地數著數字跳著格子。

“8，9，10……”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小聲地數著格子向前跳。對揚來說，他只是從一個格子跳到了另一個格子，但是對我來說，是從我的世界跳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更大更美麗、擁有更多朋友的世界！

“28，29——”離終點只有咫尺距離，我緊緊地握住了揚的手，他也沖我會心一笑。兩個人一起，雙腳同時離開地面——

“天堂！”我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天堂”里，身體軟綿綿的。此時此刻，一切都給我帶來夢幻般的不真實感——夕陽、院落、跳房子的孩子;格子、數字、久違的笑聲。

失去了七年的語言能力終于回到了我的身上，陽光下我輕盈的笑聲驚飛了遠方的燕子。

我站在我蹲了一百零一天的小院角落里，站在“天堂”里。一陣熟悉的、薄荷味道的風吹進我的耳里。

“婭婭，再見。”角落里的淡綠色影子，變得模模糊糊。

“再見，綠。再見，棉小姐。”

從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妖精。

……

親愛的揚：

好久不見！

城里的醫生說我的病痊愈速度簡直不可思議，我現在也是一個健康的孩子了。

你知道嗎，有這樣一種說法——有孤獨癥的孩子其實并不孤獨，他們可以看到別的孩子看不到的妖精;他們不愛與人交流，但他們喜歡聽妖精講故事;他們并不是沉迷于某樣東西，而是沒有人喜歡他們，他們只能和妖精做朋友;別人所認為的“傻”只是因為別人不懂他們的世界。自閉癥孩子的世界比他人的世界更單純，他們不應該被歧視……

揚，謝謝你走進了我的世界，謝謝你的關心與陪伴。

下一次重逢時，我要和你手拉手“跳房子”，從頭跳到尾，從起點跳到終點，從封閉的世界跳到外面更加精彩的大世界，從畏縮的角落跳到站起的院落，從院門口，跳到院落深處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