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利文,李亞璇
(華東理工大學 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上海 200237)
自1956年達特矛斯會議上約翰·麥卡錫提出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概念以來,以機器人、專家系統、神經網絡(模式識別、圖像識別、人臉識別、字符識別、手寫識別) 以及數據挖掘等為代表的相關技術應用探索獲得了飛速發展,并被應用到社會生產與生活中。人類社會已經邁入以人工智能應用為核心標識的第四次工業革命,這一進程也深刻改變了人類社會發展進程。然而,在人類對自身創造的人工智能發展歡呼的同時,對人工智能發展的擔憂也逐漸浮現:“它們最終像人一樣嗎”“它們會超越人嗎”“人工智能在未來社會發展中的地位如何”“人工智能將對社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等技術與倫理交鋒問題持續發酵。這樣的困惑甚至擔憂伴隨著人工智能的深度發展,彼此互構,影響著社會建構自我的方式,也塑造了現實社會的發展形態。
雖然人工智能概念出現較早, 人工智能相關技術應用也較為豐富。但人工智能相關研究多聚焦在自動化技術、計算機科學、情報學等基礎性、應用性學科領域,絕大部分研究側重于人工智能本身的技術性特征及其應用。自2016年人工智能被寫入“十三五”規劃綱要以及《“互聯網+”人工智能三年行動實施方案》等重要政策文件以來,人工智能研究熱度顯著提升,通過中國知網檢索人工智能主題相關文獻發現,數量已突破13萬篇。其中,在自然科學領域,聚焦人工智能技術,研究計算機視覺、計算機網絡、機器學習等尖端方向的成果占比超過85%。此外,近年來,新聞傳播學、法學、倫理學、心理學、經濟學等學科領域的人工智能相關研究也顯著增多,但研究的碎片化、分散化特征突出,無益于對上述論爭作出有效回應,反思性研究和本源性思考相對不足。
事實上,純粹的科學研究無法回答人工智能的限度究竟在哪里,也無法回答人工智能時代人的社會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特別是對人工智能發展引起的倫理、道德與文化的交鋒、論爭等議題也不能在科學的范疇內得到有效回應。本文認為,對上述問題的解答需要從哲學與社會思想角度進行源流考察和義理論辯,更需要對技術本質進行反身性思考和批判性分析。由此,本文重新回溯和反觀不同理論視角,圍繞人、技術和社會的本質三重維度定位智能時代的人機角逐,并從關系博弈與時空流變中觀其跡、查其理,探討人工智能的發展限度,并在此基礎上思考人工智能與人和諧相處在未來社會何以可能、如何可能。
早在17世紀,萊布尼茲就產生了智能機器的設想,直到1956年“人工智能之父”麥卡錫在達特茅斯會議上正式提出人工智能概念并將會議主題以此命名,人工智能時代隨之開啟。與此同時,圖靈機理論模型的提出為現代計算機科學奠定了劃時代基礎。伴隨著第五代計算機研制成功,DENDRAL化學質譜分析系統、MYCIN疾病診斷與治療系統、Hearsay-II語音理解系統等專家系統的開發,以及神經網絡理論視域的開辟,人工智能從采用啟發式思維編寫復雜程序的初始階段走出,逐漸將其應用觸角延伸至計算機科學、量子科學、心理學、生命科學、計算社會科學等相互滲透的綜合領域[1]。
人工智能技術崛起是歷史偶然王國中具有超越性和顛覆性的變量,也是包括馬克思階段論在內的社會形態演進模式無法駕馭的或然性變軌——核心“技術”代替“主義”的數據化智能社會的到來。17世紀以來盛行的實證邏輯主義將語言表達知識視為無條件的要求,成為“默會知識”,而依托大數據與云計算形成的機器自主決策內在邏輯范式中人工智能崛起已經突破了技術“黑箱”的局限[2]。波蘭尼[3]認為,自發調節的商品交換市場嵌入社會與國家等共同責任體后,對社會產生了侵蝕和殖民,社會要發展出反向保護運動,以使其免遭傷害。通過波蘭尼的嵌入性思想發現,定理證明、模擬預測、自動化系統、社交網絡和思維趨向等領域被廣泛地反向嵌入人工智能塑造的技術霸權環境中,其背后的全面理性主義和計算哲學正在發動著對人類社會的第二次異化與殖民。即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在粉碎現有理論基礎的同時,全面主導并重構著以計算哲學為法則的下一輪技術變革對社會與人類本體的再殖民。
計算哲學是技術手段與最艱深本質思維的對話,數據算法的介入已經不再作為一種方法論操作實踐,而是蛻變為將人類整體納入抽象范式的自然規律和統一命運中進行計算。計算機成為對世界所有存在進行重新編碼的工具,看似史詩性的行為背后是一個充滿焦慮的“避難所”以及預測并馴化一切個人偏好的信息繭房[4]。科學技術塑造的數字烏托邦幻象戕害了公共空間與私人領域的邊界,引起了倫理秩序危機與警覺。然而,人工智能二次殖民人類社會的宏觀運動不僅僅歸屬現象范疇,其外顯的邏輯運行之下,嵌涵著回歸終極本體論內隱的分合動能。因此,在繼續剖析技術殖民社會的形而上哲學支撐與結構性特征的同時,需要對人、技術和社會的本質進行追問。
人工智能對人類意識器官和行為能力極致模擬的背后指向“科學扮演上帝”的形而上傳統,大數據與算法聯結構建的計算已經不限于實用學科和自然過程,而是通過哲學的物理主義進入認知和心靈。哲學層面的物理主義采用依附(Supervene)解釋心靈現象與物理意義的關系,并使之與量子計算的最小立場適應[5]。基于此,人工智能對量化的極致推廣使情感計算成為具有實在意義的彈性問題,人在情感計算上的可替代性與情感計算方案的可執行性[6]兩個層面的探討被直接置入與人文主義對話交鋒的場域。
追溯計算哲學的起源與流變,霍布斯認為,世界是由因果鏈組成的大機器。斯諾賓莎、狄德羅、梅特里等哲學家也紛紛依附于牛頓經典物理學范式下,承認機械因果論的合理性[7]。形而上的哲學命題站在普遍、抽象、宏觀的理性高度對世界進行靜態分割,計算與哲學因此具有世界觀與方法論層面的耦合。黑格爾的辯證思想是一次對西方形而上傳統的局部反叛,其對斯賓諾莎、康德等囿于主客二分的思維慣式進行揚棄并提出了絕對精神概念[8],從而在其分裂與重新統一過程中嘗試突破形而上心物二元探討框架;海德格爾重新探討了美學,通過定義現代技術的本質,轉向人類“詩意地棲居”,然而這種反形而上的觀點最終落入了西方哲學體系的窠臼之中;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首次對形而上進行本質、全面的批判,但因其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以及對經典實證主義路線的偏離,因此僅作為西方哲學體系與社會學想象力的一支來源,并沒有真正匯入西方思維建構主流。
計算哲學與普遍意義的形而上是西方主流哲學體系對認識世界并創造人工智能這種社會技術的映射,人工智能技術既是革命性、超越性的“激變”物質力量,又同時具有應運而生的必然邏輯和倫理支撐。吳冠軍[9]在研究人工智能時代的三重哲學反思時提出,人工智能并非代表一種更智慧的文明從外部整體性挑戰人類文明,其根本性挑戰恰恰是從人類文明——人類意識形態建制的內部刺出。人類對依附于數據社會的恐懼和關注不能停留在技術現象表明,而是要洞穿本質,從計算哲學的全景中進行批判式思考。
人工智能既是歷史脈絡下的議題,也是連接個體困擾與公共命運的社會結構性議題。不同主體的點與點之間發生刺激性反應,推動歷史切面不斷前進積累的宏大景觀被有序建構為智能“激變”的社會大轉型運動。羅波爾(1978)從社會技術系統理論出發,進一步考察了技術活動具有的中間性、分工性、團體性、經濟性以及“囚徒困境”五大特性,并基于此尋找社會機制對技術發展加以影響和調節的邏輯起點。而人工智能是根屬于經濟范疇的技術要素,卻深度介入并影響著政治與社會生活的復合領域,深刻建構與塑造了社會的現時構成。因此,本文在計算哲學的流變中繼續引入社會技術系統與政治經濟學的效用范疇,對人工智能背景下市場、國家、社會的三維關系格局作出解析。
波蘭尼[3]從嵌入概念的邏輯起點出發,列舉了經濟體系互惠、再分配和家計3種組織互惠原則,由此指出物的交易原則應當在社會中居于從屬地位。然而,19世紀的自由市場形塑了凌駕于社會之上的脫嵌式經濟,因此反向社會保護運動與對共同體的關注是將經濟體系重新嵌入社會本質的重要路徑。布洛維[29]在資本主義概念框架中分析不同階層、不同利益共同體的“合縱連橫”,指出國家在自發調節的市場中起到的作用是工具性的,其將成為社會反向運動的照看者,以此呼吁公共性和社會性重構。在人工智能深度嵌入國家、市場與社會的三維關系格局中,社會結構與公共秩序面臨著再次反向嵌入技術主導、風險聯動的擴張性市場風險。人工智能本身被視為一種最具活躍性與解放性的社會技術,同時也是一種從大數據計算過程中提煉抽象出的邏輯范式,由此上升至主義以至哲學的本體論高度。同時,人工智能與社會發展之間并不是技術決定論視角下單向、片面的因果關系,而是在全景場域折射出的人類在一般規定性中對社會意愿的相對表達[10]。因此,解讀這個“激變”智能時代景觀里波瀾壯闊的大轉型,需要對科學唯物主義技術觀和人文主義技術觀作空間與歷史維度的整合[11],繼而梳理出智能解構的3個層次——人機關系—體制—社會。
本文認為,人機關系—體制—社會3個維度的解構是“激變”智能時代大轉型的最直觀表現。在人機關系層面,以聯結主義為主的研究流派將人工智能闡釋為模擬并重組人體機能(如機器視覺與思維、自然語言理解功能等)[12],繼而對智能時代人的本質、人機角色定位發起挑戰。在體制層面,人工智能沖擊并解構著近200年工業文明中由兩大基本矛盾運動推進演化的經濟發展模式和政治運行邏輯。在理論上將失誤率降至零的全自動化機器流水線技術顛覆了人類對效率的認識,人工智能向制造業進發繼而完成全面占領已然勢不可擋。繁重勞動和高危勞動成為迎接人工智能應用的感觸器;自動化駕駛、以各種APP呈現的個人助手服務、廣布于城市社區的信息化電子化監測控制處理系統、智慧辦公室、電子政務等均得到前所未有的快速推廣和使用[13];具備強大數據算法和深度學習能力的人工智能還將擁有更為廣闊的應用外延;搜集處理碎片化信息和模擬預測功能使其在國家安全與國際博弈上舉足輕重。由此,傳統科層結構也因人工智能大數據的充分參與亟待轉型。在社會層面,人工智能正在助推后工業時代人類共同體加速解構。馬克思通過批判主義視角指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社會性的侵入,將人的自我活動、自由活動視為單純的手段。以此類比,人工智能則凸顯為通過數據算法,完備個體脫嵌于社會的功能系統,全新的數據聯結模式割裂了共同體的有機聯結紐帶。人文藝術和人本主義的服務異化為普遍方法論效用內各個數據模型的附庸,人與人通過機器智能獲得彼此交流的主體間性[14],“同住地球村”的幻覺本質是以情感、價值為基石的共同體瓦解危機。然而,人工智能的擴張始終不可脫離社會場域和公共秩序,剛性技術與彈性社會的張力更加迫切地呼吁社會治愈和社會保護行為[15]。
本文從哲學本體層面反思人工智能在人、技術與社會三維空間中的意涵,嘗試回答人工智能的發展限度與未來社會何以可能。
人工智能時代如何定義人的本質是探討與解決所有人機關系問題的根本。物理意義上的人可以被計算哲學解構,但本體意義上的人卻不可以。因此,生命美學和人文主義理性就構成了批判人工智能計算哲學邏輯的核心來源。
作為使生命美學凸顯于歷史的代表性人物,舒斯特曼指出,充滿靈性的身體是感性欣賞和創造性自我提升的場所。在此意涵中,身體指向充滿生命情感、感覺靈敏的身體,而非與心靈二元分割的單純物質性肉體[16]。身體、知覺的重新定義對于在人機角逐中剖析人的本質有著關鍵助推作用,生命審美由此具備二重性,在特定情境中與它物關聯的共生自我主導著個體自我風格化的能量運動[17],身心二分的“鴻溝”伴隨著現象學重回本質的過程得以消解。尼采對生存本質和終極歸宿的哲學探討,具有在變局中推倒與重建人類道德價值體系的美學張力[18]。尼采從藝術拯救維度解析生命的本質,“生而藝術”的強意志力伴隨著“破—立”語境下“上帝死亡,超人誕生”的價值呼吁,在面臨原子化、同質化、數據化風險的人工智能社會,具有將人的本質從算法程序中拯救出來的新解釋效度。
與此相向,康德通過闡釋理性自由是形式化、超越性的自主性自由,奠定了人文主義核心議題的本質意涵和方法論指引[19]。基于此,延伸至被智能化形塑的人,其實際意義也是主動性與被動性共同作用下的綜合體,人工智能的超越與重構并沒有從本質上突破人文主義對于人的概念界定。人工智能的崛起始于人類理性活動控制下,對不確定任務解決路徑的探究,這在解釋人的不完全理性的同時,也印證了理性的無邊潛能與強大的創造自由度。作為理性存在者的人,在本體層面與強人工智能的論斷直接對沖,如果將人工智能彌散的不確定風險視為發展中人類理性的實然組成部分,那么人對人工智能的局限認識帶來的茫然與恐懼也同樣預示著人對人類智能的片面認識。
在面臨基因編程挑戰的新式人機關系范疇內,人的本質以及關于自我意義的尋覓,是一場在生命美學與人文理性相互滲透的開放性流動區間內,打破傳統認識論的本體復興革命。在此意義上,人工智能亦可被視為一個人類掙脫理性牢籠、超越技術“奇點”前所未有的契機。由生命美學在三維空間內激發而出的人的本質解放,在理性與時間變量介入的四維時空中具有突破性創造力。
在技術范疇內探討人工智能的本質與效用,是對西方古希臘傳統哲學與現代技術管制的全面貫通,回溯技術的本質是突破并超越對人工智能單一工具性建構的關鍵所在。在充斥著海量不確定知識碎片的現代技術疆場中,具體的經驗事實被逐步抽象模糊、遮蔽不見,宏大的科學體系不斷進行著同質化、普遍化、片面化單向度運動。映射計算哲學的人工智能對人文主義的激進質性解構指向技術中立論的存在論原則,技術由此加速走上了目的因內部喚醒與外在權力意志目標實現二重分離、反向控制主體自由的負價值壓倒助推人性成就自由的根本價值異化之路[20]。
置于智能時代技術異化語境下的本體論之思,必須具有突破資本主義勞動異化框架的反思性和創新性。異化本身具有讓渡、疏遠、轉讓、分離、差異、精神錯亂的多層次釋義,黑格爾將異化闡釋為絕對精神從主體變為服從的客體,國家權力、財富等社會現象以及道德、法律等客觀精神都是其產物。從人本主義的批駁立場以及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等法蘭克福學派的技術異化觀看,異化意味著技術統治對自然人的本性進行殘酷剝奪與壓制[21]。馬克思則認為異化是蘊含于資本主義勞動生產過程中的必然邏輯,技術實現自由與威脅自由的雙向平衡被打破,威脅自由的異化邏輯演進成為現代技術愈發背離人文主義內涵的主流議題[22]。在這些理論視域下,技術與人性的自由解放始終處于尖銳沖突中,然而挖掘并重新賦予技術實現人性自由的原初目的,才是突破數據社會異化宿命與技術殖民困局的真正解放。
海德格爾透過偏離本質的存在論直抵存在本身,從形而上學的完成出發,論證技術作為真理的一種發生方式,不僅僅是囿于現象學的“座架”,而是承擔著真理去蔽開顯的目的歸屬性[23]。技術超越了自然性、中性的純粹工具,與人進行本體論層面的互動,作為人的創作物的同時,也以非割裂的運動過程深入到人的本質活動中去。基于西方形而上淵源的人工智能映射出的計算哲學追求,實質是通過無盡的準確量化達到尋覓自由真理的極致境地,在方法論解釋層面與馬克思剖析的物化過程緊密聯系,表現為物的屬性對人的屬性進行關系范疇的占有和剝奪,因而與人文主義對人的本質界定沖突對立。但在本體論層面,技術發生是真理的開顯過程和主體自由的實現過程,技術的本質歸屬于人不斷進入敞開的自由之域以及去蔽現象的相對過程,因此與人的本質存在目的因的同一性。
在風險型社會認識并引導、規制人工智能這一左右千年大變局走向的最前沿技術力量,需要重回哲學本體,連接技術與人類自由解放的終極通道。
基于對人與技術在本質歸屬上的同一性探討,本文從歷史脈絡以及共同體、國家、社會概念的分合、互動關系中,對社會的本質進行追問,旨在實現本體層面上三者的和諧統一。
首先,理解社會本質始終是歷史觀的核心。本文認為,舊唯物主義界定的市民社會,與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界定的以消除異化為基礎建立的自主平等的人類社會,形成定義社會概念的第一道分野。政治自由主義和經濟自由主義圍繞個體權利、自由的合法性辯護,以及在此基礎上黑格爾、盧梭對個人、社會與國家之間特殊性—普遍性張力關系的探討成為定義社會的第二道分野。布迪厄摒棄“空泛的社會”,以場域刺破傳統實體社會局限,為陷入碎片化、邏輯化表征的社會空殼注入包羅萬象的流動內涵,即社會現實是雙重存在的,既在事物中也在心智中,既在場域中也在慣習中,既在行動者之外也在行動者之內。這種反叛符號價值體系的理論嘗試可以視為詮釋社會本質的第三道分野[24]。
關于國家—社會關系的諸多探討,黑格爾認為,社會本質的基本構成是追求個人利益、孤立的原子化主體,這與馬克思以實踐為發源地提出的三重基本關系交往(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身意識),基于對異化的全面反思批判建構出的共同體社會存在本質分歧[25]。這一組沖突對立概念可在一定程度上作為人工智能進入時空維度疊加而成的總體社會場域,引發對不同結果可能性預測的基本雙面,亦是發展命題下指向哲學本體層面、接受技術挑戰的社會如何抉擇的岔口。
值得注意的是,在群己關系范疇中,社會作為與個體相對照的概念,也存在論爭張力,這種張力集中表現為個體對社會規范的排斥與反抗。存在主義陣營宣揚的主體自我與理性主義傳統一并成為西方哲學體系建構的兩條線索,透析社會本質意味著對個人與其生活世界的交往關系進行理論解答[26]。存在主義陣營認為,社會表現為一種沉淪于群己互動、消解自我主體性的強大外部約束力。例如,在尼采的“超人”哲學視域下,大眾愚昧無知,社會提供的倫理道德亟需被粉碎重構;薩特則揚言自我與他人在荒謬的世界中存在絕對沖突,每個人都可以拋卻預設規范進行自我選擇、自我設計和自我造就[27]。本文認為,雖然存在主義陣營普遍過于激進的立場否定了社會集群自在衍生的公共性,但其強調自我主體、立足交往互動對傳統人與社會關系作出的哲學性批判,是正面迎擊人工智能語境下技術占有個體、數據主義風險的重要力量,可汲取為以人本為核心重構社會本質的一種社會想象力來源。
此外,中西方人文主義主流對個人與社會關系作出的不同闡釋是本體層面一條跨越異質文明的暗線。與西方中心論立場片面強調儒家倫理的血緣之愛不同,儒家思想的內核實質是一種兼具政治與社會建構,在多重維度中呈現的張力性仁愛觀。從大同社會傳遞出“天下為公”的終極政治理想到宋明理學流派王陽明提出富有抽象思辨性的“萬物一體”觀,折射出在“不知生、焉知死”的儒學人文關懷底色下,從私愛到普惠、從血緣倫理到家國天下的極限價值進階之路[28]。中國的社會之道具有和光同塵、與時流變的抽象感性特質,因此儒家思想蘊含的公私之辨并非置于二元對立語境中。這將成為激活人工智能時代的人文主義、貫通人的本質與社會的本質、同構群己關系的重要想象力來源。人工智能時代拒絕數據化社會消弭主體存在,應當在進行技術本質之思的同時,完成群己范疇內對自我以至社會的內部喚醒,化關系博弈為共生共榮。
社會的本質究竟是什么?人工智能社會的質性重塑究竟何以可能?本文引入支撐并喚醒社會性的公共價值向度,從而剔除空泛的邏輯運作形式和表象概念,還原并切入這個遵循點、線、面、體的運動式命題。肖瑛[24]將利他主義納入對社會本質的解釋中,指出社會是一個高度相對性和個體性的存在,并在個人與社會的互構中歸納出社會的3種基本意涵:集體性與群體性、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互動以及利他主義。布洛維[29]犀利地揭示出社會學不僅僅是一門科學,更是一種政治與道德力量,是對社會的一種允諾與抱負。實際上,人工智能語境下的社會本質同樣應當與具有價值導向的社會學使命相銜接,擺脫并超越絕對中性的原子化個人關系載體,回到盧曼描述的“太美好”、威廉斯賦予社會本質正面意涵此類設想圖景中去[30]。社會的本質不僅僅是點、線搭建的抽象關系形式,而是扎根于流動成面與體的公義等意識形態介質充盈的價值向度。因此,貫通人、技術與社會三者本質的同一性,是在全景視野下對受蔽于技術殖民現象、屈從于數據算法二度異化人類社會這種宿命預言的內部喚醒與本質解放。
依據上文分析,人工智能議題存在外顯和內隱兩種反向卻于本質歸一的邏輯,此邏輯亦可被視為在現象與本體層面尋求深度關聯并以此作出對未來社會何以可能展望的主線。人工智能與社會發展的分合邏輯結構如圖1所示。本文認為,人工智能何以產生是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加入人類理性變量的多維命題,人工智能何以發展是穿透普遍方法論、嵌入本體意義的關聯性哲學命題,人工智能未來何從是歸屬于“真善美”的終極目的以及帶有公共價值向度的解放與發展命題。在人類共同命運格局中重新審視智能社會未來何以可能,需要運用系統思維從根本上打破機械自然觀,重新定義社會中人的結構性位置,并基于此作出一定前瞻性討論。

圖1 人工智能與社會發展分合邏輯結構
打破機械自然觀首先意味著重塑智能時代的人文主義和社會性。赫拉利[31]宣布了人文主義的死亡,其認為絕大多數人將淪為無價值群體,與此過程伴隨的是人類中心主義在“數據主義”里湮滅,由人文主義從宗教神話中開顯的個體自由被大數據異化殖民。因此在其設想的圖景中,人類文明將會坍塌為人工智能周邊的廢墟,人類唯一的生機就是通過生物工程、半機械人工程和非有機生物工程這3條路徑進化成神;庫茲韋爾[32]采用“奇點”的隱喻描繪仿生大腦新皮質與人腦皮質的超越性對接,認為跨越“奇點”的人類認知單元將得到顛覆慣習與常識的井噴式解放,未來社會的文明導向將由全新的、蘇醒的人機復合體創造。赫拉利和庫茲韋爾可分別代表悲觀的人文主義與興奮的技術本位對人工智能社會未來的預見主流,本文在整合兩種預測方向的同時,進一步在技術與社會的關系范疇下探究人的定位,提出一種“社會為體、技術為用”的新型共生系統。
“社會為體、技術為用”的概念范疇是借鑒19世紀60年代初中國社會涌現的“中體西用”思潮對“體用”關系的解釋描述,同時也是對社會系統理論的本土化演繹與哲學化表達。馮桂芬在《校邠廬抗議》中提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中國富強之術”;光緒皇帝于1898年宣諭“以圣賢之學植其根本,兼博采西學之切實務者,實力講求,以成通達濟變之才”[33]。由此可見,“體”與“用”的關系類似于中國古代哲學視域中“道”與“器”的經典關系命題,“體”是“道”、“順”的形而上部分,是本原一方;“器”是“術”、“末”的形而下部分,是輔助與實用一方。需要注意的是,與純一、靜止的本原不同,在此共生意義上的社會并非一個抽象關系的總和或者實體,社會的“體”與技術的“用”亦非相互割裂、彼此獨立的關系,社會是與上文討論相一致的雙重存在于事物和心智中的流動性場域概念,社會系統因技術系統變革而改變。哈貝馬斯[34]認為,隨著勞動世界日益成熟的獨立秩序橫亙于傳統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具有準公共性質和政治功能的社會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公私閾限,社會領域和內心領域出現兩極分化。在西方社會公法私人化趨勢以及人工智能利用“算法殖民”混淆邊界原則的背景下,人機共生要求社會性再次重返植根于社會本源的價值向度,指向 善與美、公平與正義等人機共生系統下的新共同體訴求,以國家逐步回歸的社會公共性吸納技術爆發的“洪荒之力”。質言之,“社會為體”意味著在拓展羅波爾技術評估機制以及遵循倫理規范與法律秩序的基礎上,由機制責任代替個體責任,進而由社會責任代替機制責任,自然人與人工智能最終通過資料集體占有、勞動者自由聯合形式結為緊密聯盟。
同時,“技術之用”在共生框架中具有本體自主性喚醒與社會建構的雙重邏輯。本文提出的“社會為體、技術為用”共生系統實質建立于本體互動的聯系觀之上,對人工智能“技術為用”的理解旨在超越困厄于形而下的方法論支配之用,即人工智能對人類社會的質性重塑已經擺脫了“器”、“末”、“術”范疇內無價值負載的中性操作層面[35]。“用”的核心是一種引導大數據時代碎片化研究重返科學實事求是的原初屬性,以及技術作為人類活動創造物的同時,深度介入理性變量時空流變的自由解放。在此意義上,技術之“用”不再囿于消極功利主義的服務端,智能的共生社會則表現為公共空間實體的負載能力和規制力量,同時也是心靈哲學的柔化與價值向度的引導。
本文認為,人機共生的要義并非人機合一或人進階為智能人,而是在以理性為核心的人文主義與技術解放人性自由的同一目的歸屬、技術主客體建構的基本工具化層面與實現的次要工具化層面[40]的同一性交匯處達到社會性的自洽統一。“社會為體、技術為用”的人機共生系統將成為人工智能社會未來何以可能的基本藍圖,本文基于此找回并反思在全新智能社會中“自由人聯合體”的可能。
“自由人聯合體”是馬克思在歷史維度中,通過各關系要素嬗變提出并闡釋的社會形態三階段式演繹的最高形態[33]。馬克思[38]對“自由人聯合體”作出了詳盡的概念界定:“這(自由人聯合體)是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調節他們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將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統治自己。”人工智能的超越發展正在加速對社會的解構,而馬克思主義萬物歸宗所至的“自由人聯合體”將進入可以看見的未來視野中。這個充滿再度規制技術洪流的意涵,與生產力全面解放趨勢一致且與中國人類命運共體和共產主義理想相耦合的未來社會圖景由此具有了新的討論可能性和空間。
在馬克思關于“自由人聯合體”的設想中,被狹隘的資本生產方式束縛、高度分化沖突的資產階級社會將在不可遏制的生產力驅動下,走向一個普遍交往、高度整合并且回歸由集體掌握無限自然力的真正共同體社會。“自由人聯合體”所指的自由應當嵌入社會和公共兩重概念范疇中,因此“自由人”是指在生產力不受發展制約的公有制自由物質基礎上負載社會性并實現自我全面發展的個人。馬克思和恩格斯[39]提出的“聯合體”則表現為一種更加高級的共同體邏輯運作實體,即在真正本質意義上實現與原初共同體“人實現了的自然主義和自然界實現了的人道主義”對接的天人合一、古今共和以及個人與社會相融相生。
那么,“自由人聯合體”的誕生是否會消解在傳統視域下三維關系博弈格局中國家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馬克思通過對摩爾根、拉伯克等思想的批判式吸收,整合出國家脫胎于社會并最終復歸于社會的有機體理論作出解答[40],完成了從國家—市民社會向國家—市場—公民社會三位一體的維度轉換。與哈貝馬斯等進行的以社會合理化拯救生活世界殖民化的單向度理論批判不同,馬克思實現的是理論與實踐的雙向批判[41]。“自由人聯合體”中關于國家邊界消弭的設想,與其在資本與權力立場上偏于中性的“剩余價值”學說有著內在統一之處[42],均折射出人工智能極致效率與物質充裕度相匹配、從國家重歸社會、從異化回歸的人掌握自身并與重塑的社會融為一體的價值取向。若調轉至文化—政治認同維度,從東方哲學視域下審視家國一體同構概念,則西方國家對自由市場中脫嵌的個人進行重返共同體保護,與中國傳統家國環環相扣的同心圓共同體形態有著從不同軌道出發負載社會性的共同切面——政治與社會終將殊途同歸。國家、社會與個人三者關系徹底打通將是在人文主義重生的人工智能語境下,“自由人聯合體”最終實現自由與聯合的基礎條件。
由此觀之,“自由人聯合體”是打碎西方計算哲學與倫理學內壁、依托實踐支撐與歷史負重建構的“人間天堂”,是從內核指向馬克思實踐至善追求的理想主義極限可能[43]。本文認為,這種趨于極限可能的人工智能未來社會聯合體形態并不意味著人類文明之止,反而是馬克思衷心希望的第二次具有創世紀意義的一部真正由人類自主、自由、自覺書寫的人類史開端。基于前文對“社會為體,技術為用”共生系統的討論分析,由人工智能變量介入并深度重塑的社會形態進階將是方法論層面與本體論層面的加速歸一。在技術大行其道、攝像頭與監視器侵犯無孔不入的數字信息世界中,“技術為王”成為高懸于國際博弈之局與人類社會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面對生活世界再次殖民化危機,人類不幸卻有幸生于此大變局時代,重新思考何以為人,追溯技術與社會的本質,尋求哲學本體層面的關聯與內部喚醒,在人工智能語境下探討馬克思“自由人聯合體”與未來社會何以可能、何以可為這個關乎全體人類共同命運的議題——與技術共生、與自然共存,人將成為真正社會意義上的人,社會將成為真正意義上人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