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大雨下了一年零六個月零二十八天。
這座空蕩蕩的城鎮只有我一個人。它一直在下雨,所以天空永遠是漆黑的,透不出一絲希望的光。城鎮里的一切都是灰白色。每天早晨,我疊好灰白色的被子,打開灰白色的窗戶,看冰冷的雨柱落進房間,簡單洗漱一番后吃著灰白色的面包去上學。即便學校只有我一個人,我也總是習慣走到第四組第一桌靠窗處坐下。我拿出從圖書館借的書,開始一天的學習。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是不是我從出生起就來到了這個地方?因為它的雨落不息和灰白如紙,我將這個地方命名為“灰雨鎮”,而我是這座小鎮唯一的住客。嘗試著在大腦里搜索有關過去記憶的信息,得到的回復永遠是“404 Not Found”。
雖然灰雨鎮一直在下雨,但我總有辦法弄到干燥的衣服——我走進服裝店,挑挑揀揀喜歡的款式,在試衣間逗留了一會兒便來到收銀臺前。
“我要買這些衣服,請幫我打包,謝謝?!?/p>
隨后我從自己的褲兜里摸出一把空氣遞給“收銀員”,又從她那里收到“找回的空氣”,重新放入口袋里。我扯下一個黑色大塑料袋將所有衣服包起來,像拾荒老頭兒似的扛回家。四周一片沉寂,除了沙沙的雨聲之外聽不到任何聲音,包括鳥叫聲、蟋蟀聲、貓貓狗狗的嗚咽聲……回應我的唯有胸前怦怦的心跳。
可是這座城鎮里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嗎?
吃飯的時候,不經意間能瞥到角落里的黑影。那似乎是個和我一樣大的男孩,躲躲閃閃的。每當我放下碗筷朝他走過去的時候,對方又飛快地逃走了。
“你是誰?”我問。
無人回應。黑影不見了,但我始終能感覺到他一直在某個角落盯著我。這種感覺讓我很不舒服,加上年復一年的雨夜,讓我想起《百年孤獨》里的悲劇色彩。
我四處張望了一下,走廊上空無一人。茫茫的雨幕里透出暗黃的燈光,好讓這城鎮富有一丁點生命力。我低下頭來,發現自己的影子不見了。
那是我的影子,他長腳跑了。
我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坐下吃飯。我一坐下,影子又出現了。他站在最初那個地方躲躲閃閃,像被朋友推上溜冰場一樣。這時,我宛如一個彈簧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站住,別跑!”
影子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因為都是我,所以我們的速度不相上下,距離既沒有拉長也沒有縮短。我想知道這個古怪的城鎮、古怪的雨,還有會跑的影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我瘋了嗎?我是在做夢嗎?
我追著他從學校一直跑到深巷,眼看他拐進一個死角,我隨之跟了進去。
“這下你跑不掉了!”我頗有幾分得意地喊著。
影子全身上下抖動著,忽然慢慢往墻上爬去。說時遲那時快,在他即將離開我的視野范圍時,我伸手抓住了他。
原來影子是這樣的質感。摸上去涼涼的,和龜苓膏差不多。對方沒有眼睛,但我能感覺到他在和我對視。
“離……開。”他突然開口了,用和我一模一樣的聲音。
什么?
“離……開。”他又重復了一遍,身子不停往墻上蹭,想逃跑。迫不得已,我用全身力氣將他緊緊壓在地上,以防他逃跑。他真的很滑,只是沒有我的力氣大。
“離開?你是說灰雨鎮嗎?你知道怎么走嗎?”
“天……晴。”
未等我再試圖問些什么,他泥鰍般飛快地從我手里掙脫,翻過高墻逃跑了。
奇怪的城鎮,奇怪的雨,奇怪的影子。一年零六個月零二十八天前,我曾試過無數方法逃離這里。然而這座城鎮遠比我想的復雜,東南西北各個方向好像沒有盡頭,一直延伸。我拼命跑啊跑,不論我在某一天跑到哪個具體位置,第二天總會回到自己家中。在這之前我的影子始終都在腳下,直到這一天他離開了我,并告訴我:“天……晴?!?/p>
莫非這是離開的線索?
我不是天上那一幫老掉牙的神仙,沒有呼風喚雨的能力。我做了個晴天娃娃掛在窗上,可雨依舊下個不停。自那天起我再也沒遇到過影子,老墻的背后是一片不見天日的叢林,搜尋無果。沒事做的時候,我總是坐在窗前看不見天日的雨簾,等天放晴。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長久以來的煩悶攪亂思緒,使我在房間里大發脾氣。我摔各種各樣的東西:杯子、書、碟子……聽它們砸在地上哐啷作響。之后我開始抱頭哭泣,在想晴天什么時候才會到來。后來哭累了睡了一覺,醒來時看見影子站在床邊。
這很嚇人,可是我沒躲。我很高興能再一次見到他,即便不知道這相遇意味著什么。
他說:“醒過來,天就會晴的?!?/p>
我將這話反復咀嚼,或許我的確沒有存活在現實當中。
我問:“怎樣才能醒過來?”
“振作。”
我悟出了些什么,試著接受這茫茫大雨,相信總有一天會雨過天晴。我不再被動等天晴,而是自己主動創造天晴。聽起來很傻,不是嗎?我做晴天娃娃,在墻壁上畫太陽,做太陽面具……大雨沖刷地面,撫慰世間靈魂。我在馬路上畫啊畫,就像六七歲小孩那樣,把對灰雨鎮的好奇、迷茫、習慣、適應,轉變為對光明的渴望,對不見天日的雨夜的反抗。太陽,太陽,太陽!
我癡迷于創造光明,也時時會想起我的影子。它沒有時時刻刻陪伴著我,讓我開始感到惱怒。一定要等到最需要困難的時候,影子才會再次出現。
這樣的話,是不是不太好?
我站在門外,望著雨幕自言自語:“我是不是要離開這里了?”
雨小了很多,似乎下一秒就會天晴。我四處張望,視線卻和迎面而來的影子撞了個正著。
“我要走了。”影子說,“我不是你的一部分?!?/p>
我的拳頭暗暗攥緊了。他很奇怪,就像一個活了很久的影子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不希望他離開。我說,我們一起離開。
“你不屬于這邊的世界。”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話流利了很多。雨一直下了多久?似乎快兩年了。這兩年里有好多時間我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我們相遇的時光如此短暫,我卻對他萬般不舍。
“我們一起走?!蔽以噲D伸手去拉他,卻發現觸碰不到實體。
他悲傷地搖搖頭,指指遠方:“你要和他們一起離開這里。”
那里是更多的黑影: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
“不行!”
這樣的感覺太熟悉了。我心里一動,一瞬間,若有若無的小雨竟再次加重,將我上上下下淋了個透。
冰冷的雨水洶涌而來,打散我的頭發,混雜著鼻涕眼淚一股腦往下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為一個很奇怪的影子嚎啕大哭。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雨,大到世界消失在眼前,看不清所有東西,響徹在天地間的只有我的哭聲。
你不屬于這里,留在這里只會給當地的人和自己增添負擔。你要向前走。
那個聲音不緊不慢地說。他的聲線越來越耳熟了,不像一個男孩,反倒像個慈祥的老爺爺。
“放不下過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啊。”
我當然知道未來不能背負沉重的悲傷,我也早已想起一切的開端??晌揖褪窃陔x別之際忍不住淚如雨下,因為人世間繁雜的情感。只是倘若我留戀灰雨鎮的溫暖黑影,這灰雨鎮的雨也必將留戀我的未來。那樣的結果,是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
雨水冰涼如泉。我望著四周之景漸漸變得清晰,黑影重新站到我面前來。
“你要堅強。”
這是灰雨鎮傳遞給我的,最后的福音。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探出一張張小腦袋。
“叔叔阿姨好。”同學們挨挨擠擠地進來,給兩位疲憊不堪的大人打招呼。他們友好地回應了一個微笑,只是這笑里夾雜著苦澀。
“今天又是雨天呢。”女人凝視著蒙蒙細雨,喃喃說道。
從老家辦完喪事回來,男孩一直沒有蘇醒,雨也一直下個不停。醫生說,這是打擊太大,對逝去的人依賴太深的緣故。夫妻倆回憶起當年進城打工,將他留在老家的小鎮由爺爺照顧的情景。這孩子和爺爺的關系是被膠水黏在一起的那種級別,如今爺爺一走,他內心的悲傷決堤成河。
屋里的衣服都快生苔蘚了,雨不停,人不醒。人們祈求天晴,就像祈求光明?!翱傆幸惶鞎堰^來的?!蹦腥司o緊握住女人的手說。
而后,男孩真的醒過來了,和電視劇里的奇跡那樣。就在醒過來的那一刻,傾盆大雨霎時停止喧嘩,烏云散去,晴空萬里。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他流著淚說。
死去的人再也沒能回來,永遠被鎖在了某個陰雨綿綿的灰色小鎮。這雨早該停了,只因為對世間不舍才未曾離去。明明在室內,男孩的衣服卻神奇地全濕透了,染成一幅山水畫。
淋濕我的不是它,是我心里的雨季。
當被問起濕漉漉的衣服時,男孩回答:“是我自己弄濕了我自己。”
世間的這一頭,晴空萬里?;矣赕偟哪且欢?,陽光明媚。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