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繇
在海里,我們的心才不會腐敗。
黃昏落幕,低氣壓懸在這片寂靜的海上。遠處傳來幾聲海鷗的哀鳴,在重重疊疊的光影之下,它們撲騰著翅膀翻飛,又一頭扎進汪洋。海浪溫柔地觸摸畸形的礁石,卷起的泡沫在忽深忽淺中開出花朵。海風中我伸出舌頭,只舔到煩膩的海味,滿嘴苦澀。我盯著太陽的光輝滿滿隱匿,消失在深海里,后知后覺,那是苦澀后的甘甜。
陳同學和我并肩站在余暉下,海灘上我們的影子被拉得狹長。
陳同學和我就讀的初中在一個不靠海的內(nèi)陸城市,四季分明,氣候宜人。大概像是某首歌里呢喃的一樣,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我們總是期待著某天能站在無垠的大海前,發(fā)出無限感慨。漸漸地,去看海成了我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約定。
初三那年,時間走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一個細節(jié)和關鍵點都清清楚楚地刻在手邊落滿灰塵的備忘錄上。我們又總是埋首于學習、睡覺兩點一線中,好像只要我們不停地跑,時光就追不上少年輕快又明亮的步伐。
九月的某天下午,剛從數(shù)學強化的“苦?!敝忻撋矶龅奈覀?,拖著疲累的身軀行走在去食堂的小道上。秋日的風灌進寬松的褲腿,黃葉拉扯住欲舍身離去的灑脫,一只橫飛的雁低低地走。我凝視著斑駁光影下我和陳同學并排走的影子,笨拙地笑出了聲。就在這時,陳同學緩緩地開了口:“九月。”
“嗯?”我偏過頭回應道,又瞇著眼,看見陳同學翹起的一根發(fā)絲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亮。
“今天和你分享一句話,是我一直很喜歡的?!?/p>
我點點頭,期待地看向走在我身旁的陳同學。在考試中按了暫停鍵的血液又回流入身體的各個部位,張牙舞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他完全像鮭魚那樣,拼命地溯流而歸。”陳同學的話語一字一句地流淌出來,仿若海水倒灌而上,洶涌澎湃卻在海灘擱淺?!笆俏抑翱吹囊槐拘≌f里的,我一直很喜歡。”他補充道。
“嗯,我也很喜歡。”
我朝著午后明媚的陽光莞爾一笑,陳同學也微微揚起了嘴角。
其實啊,溯流而歸是怎樣的感受呢?我想不明白,但我不想我們會變成這種模樣。于你,于我。我們都不要成為盲目的鮭魚而失去了自我,一次一次溺死在洪水中。
你說你是靜脈和骨感,那我就做鮮活和自由。你做你的,我做我的。
滿黑板擦了又寫的板書,密密麻麻地編織著一個個可圈可點的夢,在只有幾本課本厚度的海洋里浮浮沉沉。有時物理課上,年級組長講得飛快,我還未來得及理清這道受力分析題的思路,就被下一道電路題拉扯進了電線纏繞的世界。下了課,我還坐在座位上啃上課的內(nèi)容,這時陳同學走到我身邊,戳一下我課桌上疊得高高的課本,然后和我一起捋順思路,整理筆記。一束光透過教室潔凈的玻璃灑在飛舞的粉筆灰上,好像眼前就是一片閃耀著波光的海面。我們相視一笑,又有了往前的動力。
我們繼續(xù)延續(xù)著馬不停蹄的生活:飛奔進辦公室的大步和走出辦公室的似懂非懂的步子,作業(yè)本上藍筆勾出的大大問號和滿頁紅紅的數(shù)學大題步驟,眼眸中尋覓到成就感時跳動的欣喜歡愉和被擁擠的世界擠得喘不過氣的無奈失落。學校一樓空間狹窄的文印室,像是校內(nèi)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免費販賣著愈疊愈高的試卷,收支著年少的智慧和勤奮。
飛奔的不是空洞的靈魂,而是等待某天噴涌而出的色彩。
某一次歷史復習課上,老師站在講臺上隨口一提手持三叉戟的海神波塞冬,下了課后,我們站在五樓的走廊上望風。抬眼時,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片海,可是除了海一無所有。陳同學眼尾翹起一個小弧度,細密的睫毛在眼下撒下一片陰影:“九月,你說我們到底為什么喜歡海呀?”我望著遙遠的地平線,欲言又止。一股潮浪仿佛撲面而來,生生不息。我扭頭去看陳同學,碰巧撞進他深邃的眼眸中,他的眼里像是有一彎月亮,熠熠的光芒消融了浮華。我想,其實我們都知道答案。
只有在海里,我們的心才不會腐敗。
可是啊,少年時的我們無論怎么跑,似乎都是被時光推著向前。
初三下學期,發(fā)揮不穩(wěn)定的我面對一次次月考和模擬考試亂了陣腳。那段時間里,我們會忙里偷閑趁著兩節(jié)晚自修下課時間,站在冷風中望月亮。初夏的夜風還是有點涼,我雙手蜷縮進寬大的校服長袖里,額頭抵在凹凸不平的欄桿上。陳同學就立在我旁邊,有時會給我讀讀他寫的小詩,有時會清唱幾句歌。風吹拂過來,他的聲音治愈了整個夏天。他安慰我,一定可以的。
但我卻先松了手。
一模結束后,我選擇了保送。因為初一初二成績還算優(yōu)異,再加上大大小小活動的加分和一個區(qū)三好,我的保送排名還可以。在一個格外晴朗的午后,我鄭重地在保送重高第三所的名單上簽下了名字。我晃著身子走出保送現(xiàn)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飄忽不定的云上。陳同學就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我。如果是以前,他定會快步走到我身旁,拉著我穩(wěn)穩(wěn)向前走。我知道,我們之間仿佛隔了一片虛幻的海,潮起潮落,一切在漸漸散去。
曾經(jīng),我歪著頭對他說:“我們一起走下去吧,一切恐懼和擔憂都會消失。”他說:“對,不要害怕。”可到頭來,我成了那個丟盔棄甲的逃兵。
我已記不清楚我是如何踱著步子走到陳同學的身旁,只記得他開口的第一句是:“九月,你可以的?!笨梢缘?,本可以再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試著踏上中考的戰(zhàn)場,說不定就考上了我想去的第二所。我苦澀地抿著唇,好像嘴里灌滿了海水,閑膩的滋味翻涌上來,讓我說不出話。我低著頭,不愿去看他的眼睛,我想,此刻他清澈的眸中一定能流淌出海水。
他欲言又止,直到黃昏將我們的影子拉得狹長,我聽到他說:“我尊重你,加油。”
我的堅強立刻潰不成軍。
保送后,學校要求保送生在另一幢藝術樓里自修學習,和之前的教學樓隔了整整一個操場,以免影響中考生。在這段時光里,我好像終于有了慢下來的機會,有了摸清心臟紋理的機會。我拿起筆給陳同學寫信,鼓勵他,支持他。
每個中午,我們都會擠出一點時間在操場散步。并肩走在寬廣的紅色操場上,延展的跑道一路向前,仿佛看不到盡頭。陳同學還是像往常一樣,話并不多,只是偶爾壓力變得很大時,才會向我傾訴他的孤獨。而更多時候是我在說,他在靜靜地聽。我說:“用孤獨偷換自由?!?/p>
我們是自由的,是你想要的,亦是我渴望的。海風吹散浪花,海鷗在空中盤旋翻飛。
往前走,被時光推著向前。
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個晚上,陳同學給我打來電話。隔著冰冷的聽筒,那頭傳來他低沉卻溫熱的聲音,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氣。他說:“九月,如果我考上第二所,我們?nèi)タ春0伞!蔽以陔娫掃@頭,凝望著高掛的月亮,想起他那像皎月一般的雙眸,淚水溢出眼眶,我聽到我說“好”。
還好,我們都足夠勇敢,抵達了我們的海。
我們心里,浮浮沉沉,終有歸途,是我們的海。
編輯/胡雅琳